皇帝站在御花園的花徑間,出一會兒神,再走上幾步。幾個太監不遠不近的跟着他,看着他出御花園,看着花木錯落的亭子上。
繡飛龍的衣袖隨意擺一擺,太監們會意原地站住,並且散開往四周警戒。皇帝上亭,這亭子地勢不高不低,隔着花木正好能看到一處宮室院內。
硃紅長廊下,幾個宮女簇擁着一個面上血色不多的女子賞菊花。女子有着秋水似的眸子,只是盛滿的全是憔悴。
她身上華美的宮衣,也不能抵消宛如西風后落葉的蕭索難耐。
她幽幽的嘆着氣,似乎在問宮女。而事實上,她也在問宮女:“皇上,還沒有回宮嗎?”宮女陪笑:“容妃娘娘不要擔心,皇上還會往這宮裡來的。”
容妃眸子落寞,掃過院中修剪花木的兩個低品級太監,生出厭惡:“管宮務的是哪一位?把我的大太監杖斃也罷了,無緣無故又尋出另一個太監的不是,那全是用慣的人,都打發,就應該給我好人。卻給我這兩個。”
宮女們沒有換,是以前侍候她的人,都知道容妃心意。她嫌棄的不是這兩個太監不好,是不想看到他們服色低。
想這位娘娘得寵來得奇怪,失寵來得也快,真是不知道她明天是不是又得寵,回話上就相當小心,有些話不能明說。
一個笑道:“論起來,娘娘應當有個大太監,但皇上避暑在御花園,管宮務的皇叔們調度不過人手來,這不過是先補給娘娘使用,以後還會再換好的來。”
餘下的聽到她這樣回話,全都明白,一邊悄悄鬆口氣,一邊附合這話回答:“是啊,娘娘要的大太監,和宮裡管宮務的說不着,他也沒這麼大的權柄纔是。總要去和皇叔們說,讓他們從太監們中挑好的送進來,如今皇上在御花園住着,皇叔們攀那邊高枝去了,對這邊宮裡有怠慢也是有的。”
另一個也伶俐添上幾句:“前天我見到皇后娘娘宮女兒,像是娘娘宮裡補的也不如意。”
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勸容妃:“娘娘先耐些煩兒,等皇上回宮往這裡來,不就要什麼有什麼?”容妃聽說還要去找皇叔,她一個也不認得,這就作罷,繼續看花解悶,幽幽想着皇帝。
她不知道花木錯落的間隙裡,皇帝近在咫尺正在看她。
皇帝聽不到她說話,只把她容顏看上一遍。
瘦了的,和前幾天來看過的那一回差不多,沒有胖,像是西風能吹走。不過看一眼舒服許多。
就像皇帝珍藏的文房諸物,他平時喜歡用的是一枝玉管筆,一盒子湖筆。但他還有一盒子紫毫,有時候會讓取出看看。
用的時候,因爲順手,筆山上還是取常用的。紫毫也好,幾塊硯臺也好,無事的時候賞玩一下,眼前過一過,能紓解煩躁,不過如此。
就像見到容妃一樣。
宮女美人兒無數,皇后已有太子,皇帝對她自認責任已了,納幸幾個美人,動不了皇后分毫,料想皇后也不能嫉妒,如果她有嫉妒,皇帝也置之不理,該納幸的時候毫不在意皇后。
他當太子的時候姬妾無數,就沒有想過太子妃心情,現在更加不會。
美人兒中,有幾個有如皇帝珍藏的東西一樣。
他珍藏的,有些是價值不菲的珠寶,有些是精巧喜愛的民間手藝,這樣的東西價值不高,他有時候看看心情轉好,不過如此。
容妃就是其中一個。
容妃出身小官吏家,算運氣好到太子府上,算運氣好太子寵幸。她得寵時不知收斂,平時也不知進退,言談舉止全都一般,但就像御膳吃多了,偶然來個涼拌野菜,也許辣椒放得多不能多下口,但勝在爽快,有不同的新鮮感覺。
皇帝把郡王們像掌中物似掌握,對容妃也好,別的美人兒也好,皇后也好,她們的心思更一眼就能洞穿。
他會指出或者發作嗎?
那他要累死了。
他身邊臣子們的心思和嬪妃們一樣,嬪妃們想寵愛長久,官員們想聖眷永隆。當皇帝要當得一一指責,他從早到晚什麼事情也不做,他也指責不完。
所以他纔不會說,他是皇帝,該找文官找文官,該找武將找武將,該幸美人兒幸美人,想看到容妃,又厭煩她爲太子拒禮的事情哭鬧,就跟收藏的硯臺不用,取出來瞅一眼再收起來一樣,他就到這裡看一看。
不用的硯臺,常喜愛中,有一天也許取出來用。現在不甚心喜的容妃有一天也許重新寵愛,那是以後的事情,與今天無關,今天,皇帝看看就得。
這就下亭子回去,回的也是時候,貼身的太監過來回話:“魯駙馬求見。”皇帝吩咐:“宣。”
……
御花園裡景緻大過江南,江南勝過它自然。茸茸青草,微微西風,穿林渡水,有身在江南之感。
魯豫總遊過江南,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在他的記憶裡還留下朦朧似月的日出江花紅似火,就像他對官職的渴求,對他等下見到皇帝的渴望一樣熾烈。
旁邊是水,不經意地看上一眼,先看到自己的白髮。
白髮早就有了,在很早的時候。
他一直不得太上皇歡心,他也知道太上皇爲什麼不喜歡他。但他不明白他求官有什麼錯?尚公主就不能求官的話,大長公主和餘下幾位還在的長公主們家駙馬,他們不都有不錯的官職?
最小的長公主瑞慶殿下魯豫就不比了,她嫁的人是駙馬中最好的,鎮南王世子,據說今年就襲王爵,並承父業管轄的是京都防衛。
這是個不出京城也有兵權的事,就像梁山王一樣重要。梁山王手握重兵,遠在關城,和家人常年不得見面。
鎮南王則坐鎮京中,都說在京中也一樣的重要,就魯豫來說,兩個字,胡說!
梁山王一年打大小戰役,不是每戰他必親臨戰場,但他在生死關頭上滾的次數比鎮南王多。
鎮南王呢,則長公主伴着,有事也是皇上拿主張,魯豫總認爲他責任小,顯赫足。
這樣的駙馬不幸公主就在諸皇叔之上,何況他還幸的是瑞慶長公主,太上皇最小的女兒,太上皇最寵愛的女兒。
說到鎮南王世子魯豫就是一腔的恨,他運道高,把太上皇疼愛的女兒娶回家。而自己呢,三長公主母妃早亡,外戚一枝又凋零,身份也一般,和瑞慶長公主殿下出嫁相比,太子相送,皇子們相送,那是人比人氣死人。
好在自己有大志,好在自己從沒有丟開過。就像這次有人舉薦林公孫到自己門上,魯豫認定這是個機會,也事實上是個機會。
頭一次聚會刑部沒有動手,是林公孫先說了陳勝吳廣和劉邦的故事,有讓嚇跑的,魯豫也就不攀扯。還再來第二回的,心中必然有反心。
沒有反心的,聽完那幾個故事從怕惹事的角度上,也不會再去纔是。
抓的人,刑部早刑訊死好幾個,五木之下,無供不有,什麼稀奇古怪的供詞都能出來,有的承認說自己孃老子,年近古稀路也走不動,他們也參與造反。
魯駙馬會覺得難過嗎?
他纔沒有悲天憫人,他要的就是有供詞有供詞。這些人是郡王們一族,按連坐論早就應該殺頭。
這是皇上仁德,魯豫也這樣想過。但不妨礙他繼續辦這件差事。
郡王們自刎了是不是?他們的將軍裡,來往官員們中,還沒有揪出真正的大員,魯豫他怎麼能甘心?
也許揪出來了,刑部不會告訴他,勘查罪跡需要功夫。也許林公孫雖是出首的人,也打聽不出來,但魯豫一天沒聽到有大員莫明讓拿,他還是能猜出來無人供出。
林公孫對他還繼續有用,他要把林公孫繫住才行。
“駙馬見駕!”
高喝一聲,讓他醒過神。見一處玲瓏矮小的院子,爲涼爽俱是青竹製成。這是御花園有名的一處竹苑,避暑的好地方。
廊下襬着菊花,養眼又提醒秋天已至。魯豫微有悵然,皇上離回宮不遠。等皇上回宮去,御書房更威嚴,遠不如這裡見駕,君臣對答好似家人。
裡面那位,也是他的家人不是?這一點上魯駙馬不會忘記。他是皇親,雖然三長公主不是皇上同胞,但他是皇親,他理當爲皇上分憂。
他是皇親,那些潛在的可能的甚至還深藏沒出現的,所以將針對皇上的,針對的難道不也是他?
抱定這樣的忠君心思,聽到裡面說宣,魯豫跟着太監進去。
見一張寬闊大書案,皇帝端坐於後。窗戶離他不遠,帶進明亮把這裡照亮,也把他還年青的面龐照亮。
他英俊的魯豫見一回嫉妒一回,他有權勢的魯豫見一回臣服一回。有如此時,魯豫恭敬地三拜九叩,山呼萬歲,想到這個人是他的親戚,他與三長公主成親就不再有遺憾。
皇帝靜靜候着,準備聽他說些什麼。
…。
“回皇上,東安郡王、靖和郡王、定邊郡王族人已伏法,但必然尚有餘孽沒有清除。項城郡王又稱病於昭獄中,萬萬不能忽視。以臣來看,林公孫雖然小人,但實有用。臣上回代他懇請家產,再次懇請皇上發還給他吧。”
“他要的家產,已經戶部覈實,是定邊郡王的私產,這事你知不知道?”皇帝淡淡。
魯豫叩一個頭:“皇上容稟,林公孫原本是定邊郡王的幕僚,因爲看不慣定邊郡王的行事,把他大罵。因此得罪定邊郡王,定邊老賊爲要臉面,當着人不敢殺他,把他打發到軍需上去,據林公孫自己說,是想借糧草支取不力殺他,林公孫說他百般小心,僥倖才逃得命在。又代管定邊郡王的一些產業,其中有一些產業本是他的,因他代管,當地里正不清楚,就算在定邊郡王的產業裡一起呈報衙門,林公孫求的,就是他自己的那一份。”
皇帝權且聽之,有一聲:“原來是這樣。”
魯豫叩頭再拜:“他的功名性命全在皇上手裡,想來他不敢瞞臣,不敢瞞皇上。”
“那就給他吧。”皇帝漫不經心。
“是是,”魯豫大喜過望,眼前迅速升起一片綺麗。他彷彿看到他的高官他的座椅他氣派的大衙門…。
只要能在皇上面前爲這些人說上話,他們要的不過是命和財,林公孫等以後自然由自己指派。捏長捏短都不敢作聲。
皇帝沒理會他的謝恩,料想他說完應該叩辭。他自己呢,也沒有太多的話和這位駙馬說。魯豫主動請纓,說願意打探進京的這些人心妍媸,皇帝自然不拒絕他。至於後來把差使交給太子,太子歷練本就應當。
這件事已經結束,皇帝是這樣想。
他默然去看奏摺,魯豫卻還不想走。他話還沒有說完呢,他賣力拿別人的命討好爲什麼,爲的是……
“回皇上,臣領皇命當差,祈討皇上一紙聖意。”
皇帝擡起頭,有點兒不解,好好的下什麼聖旨呢?
魯豫滿面誠懇:“臣當這差,和右丞相馬浦、忠毅侯袁訓、四皇叔殿下都碰上,忠毅侯像是往太子殿下面前去回話,臣無聖旨,一則辜負聖心,二則不能收攏林公孫等人。”
他的面龐再忠誠,皇帝也只看到一點。他恍然大悟,他是要官職的意思。油然的皇帝想到太上皇對幾位駙馬的評語,也有這位三長公主家的。
對於他話中把丞相和表弟皇弟全帶出來,皇帝不放心上。表弟是往太子府上去,應該是太子的授意。丞相馬浦和四皇叔察覺風聲,過問也應當。就不是丞相和四皇叔,換成任何一個低等小吏,他警覺也沒有錯。
皇帝想上一想,倒也爽快:“刑部裡還缺一個侍郎,你去吧。”魯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間眼淚奪眶而出。這一刻他真的心感皇恩浩蕩,如山似海。這一刻他真的恨不能此生不渝爲君王。
他讓林公孫辦的全是私下的事情,凡是公開出面的,奏請皇上刑部出馬。中間隔一道,總是哪哪的不痛快。
現在就好了,他可以直接調派刑部。而且魯豫還有一份自豪,刑部裡另一個侍郎是皇后孃家的柳至,是皇帝爲太子的近臣,現在依然是近臣,把柳至從丁憂裡揪出來當的官,這就能和柳至並肩,換個人也會覺得自己差事當的不錯,起用林公孫也正確,才換來這份差吧?
這官已算不錯。
魯豫熱淚盈眶的謝恩,一瞬間把太子袁訓馬浦全拋到腦後,涕淚退出,含淚出宮。
他心裡滿滿的舊事,太上皇對他的不重視,太上皇一生沒有看好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雖是太上皇女婿,但在太上皇手裡就沒有好作用,一朝天子一朝臣,換個皇帝他魯豫終於有出頭之日了。
……
長空碧水,花香從水榭四面過來。把酒宴包圍在其中,也把用酒的人環繞。座中的人沒喝酒的時候就離醉不遠,再看手中好酒碧澄,說不出來對主人是感激,還是感恩,反正主人問什麼,他知道的全肯說。
主人位上,坐的是忠毅侯袁訓,這是在他的家中。客位上,是龍二龍三的舅父父子三人,龍二龍三陪座。
袁訓探詢的等待時,龍二龍三也陪着等,把希冀的眸光給舅父不算,還明說:“小弟要聽,舅父可以如實道來。”
當舅父的微笑:“我曉得。”
略一沉吟,是在理個思緒,因開頭久遠,語聲起始緩慢:“侯爺問的事情,估計除去我以外,知道的不到三個!”
這是陳年舊事,這位舅父一直在獄裡,今天出獄,龍二龍三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林公孫的動向,這位舅父就不明白袁訓問話的含意,帶着糊塗:“林公孫的父親,曾救過定邊郡王。那是定邊郡王少年的時候,出去打獵遇人行刺,刺客與老郡王有仇,就算在他身上。當時他還是世子,少年貪玩,帶的人不多,刺客來勢洶洶,險些把他重傷。他帶的隨從裡,有一個就是林公孫的父親,他爲世子擋了一刀,劈在胯下,傷到子孫袋,回家後不久身亡。”
袁訓暗想,定邊郡王不殺大罵過他的林公孫,果然是有內幕。
“林家從林公孫的祖父開始一脈單傳,到林公孫這裡,當年他沒有長大,他的父親又身亡,定邊郡王所以沒殺他,就是他還沒兒子,不能讓林家斷絕香火。”
龍二忍不住問:“他父親也是個笨蛋,哪裡不好擋刀,用子孫袋擋刀?”這話一出來,龍三呵呵笑了兩聲,袁訓也忍俊不禁。
舅父也笑:“我不在場,是後來聽說。那刺客本意要傷的就是定邊的子孫袋,和老郡王有血仇吧。,他上前去擋,刀本就往那裡劈,就中在那裡。”
大家笑上一會兒,袁訓目光閃爍問道:“爲什麼事情,林公孫大罵定邊郡王?”
舅父露出不屑:“我在獄裡,沒有外甥們報信,也大約聽到幾句,說外面謠言林公孫是爲正經事情大罵定邊郡王,我要是在面前,諒他不敢這樣說!”
袁訓、龍二龍三全支起耳朵。
“他仗着父親身亡的事,從來仗勢欺人!什麼東西出息多,他往什麼地方鑽!和定邊郡王的大管家爭管產業,定邊郡王偏向管家,林公孫不服,罵出書房,在外面沒收住火氣,又罵上幾句行事不端,定邊郡王大怒,把他從眼前調開,另給他一些產業去管,又怕他不滿,讓他插手軍需,纔算把他安撫。他現在有這樣好的名聲,是他那幾句行事不端讓人誤聽,以論傳訛吧。”
“唰”,龍二龍三眸光轉向袁訓。袁訓還沒有說話,當舅父的看出古怪:“又有什麼故事嗎?”龍二咬牙:“他有個曾經大罵定邊老賊的名聲,所以放心的當內奸。”
舅父父子三人驚呼一聲,龍三又道:“吳參受他拖累,已經死在刑部裡。”
“爲什麼!”舅父大驚失色,他也認識吳參。龍三眸子泛紅:“這個傻子!他上了林公孫的當,和人密謀讓刑部裡抓走,林公孫那孫子當場讓扭送的,沒過半個時辰就離開。吳參就沒有這樣好命,刑訊死在裡面。”
龍二也滴淚,吳參有不好的地方,但平時也有信件來往,算是朋友。輕泣道:“今天聖旨下來,我們先去接的他。想舅父表弟關在單身牢房,比他日子好過,晚一刻出來沒什麼。刑部裡……屍首幾乎認不出是他!”
在這裡,又要感激袁訓:“幸好有小弟在,把他供詞也弄出來看了,畫的押,一個血印子,這混帳受刑不過,胡亂攀咬,咬出好幾個,幸好聖旨下來,大家無事,他這供詞也就白搭,他也死得不冤枉!”
舅父雙目失神,手扶桌邊半站起來,搖搖欲墜,還不能相信:“沒了嗎?大約六、七天前他來看我,還想讓我說服你們,請忠毅侯出面,”
龍二提起拳頭捶在桌子上,吼道:“他的屍首我不收!”龍三也道:“我也不收!”恨恨再罵:“還想把小弟也拖下水!”
袁訓倒笑了:“他得有這能耐才行!”爲說話方便,侍候的人在水榭外面,袁訓讓進來倒酒,再勸上三杯時,關安過來回話:“有客。”
袁訓就勸他們不要悲傷也不要氣憤,喝着酒等自己回來。往書房裡來的時候,一路走,一路想着魯駙馬和馬浦丞相都和林公孫有走動,他們是知情呢?還是裝不知道?
…。
書房裡,四皇叔殿下隨意觀賞書畫,看到自己喜歡的,嘖嘖有聲。主人不在,不把下人放在眼裡,四皇叔笑罵:“小袁這東西,收羅的畫好!這個,我走的時候帶走。”
天豹在外面翻白眼兒,看你口氣大的?皇叔殿下是不是?在賊出身頗得意的天豹眼裡,也不過就是個人罷了。
想帶東西走?侯爺不答應,沒門!
沒一會兒,裡面又出來一句:“這個字也好,我帶走。”袁訓過來時,就見到天豹面色鐵青,隨時生吞人似的。袁訓以爲他累了,擺擺手:“休息去吧,不然回家看你的娘,今天夫人沒出門,她應該在家,最近有功夫,多陪你的娘。”
天豹不情願的離開,臨走時對四皇叔背影瞪上一眼。袁訓進來,四皇叔聽到腳步聲回頭:“哈哈,小袁,這個這個這個,包起來,送我了。”
“殿下你沒說給我幾件,還來勒索我?”袁訓回着他的話,覷眼睛看他手指的地方。頓時,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
四皇叔大笑:“什麼好東西!老樑尚書的牡丹而已!他最近告老,在家裡天天畫個沒完,你不給我,我找原主人去要。”
“那您快請吧,別在這兒站着。”袁訓嬉笑。
四皇叔沒好氣:“看你小心勁兒!”最後那幅字指住:“畫不給,字給我!”袁訓愈發嘻嘻:“殿下您看仔細,那是先父手跡,我就不多,更不能給你。”
“我說這筆意好,卻無力。”四皇叔想難怪,那位國公聽說胎裡帶出來的病,打小兒病重,讓太后至今牽腸掛肚的想着。
袁訓不樂意了:“您說話留神,我不喜歡聽。”
“那說個你喜歡聽吧,”四皇叔眼珠子一瞍,門外窗戶上看上一看。袁訓擺手,門邊上的關安退出。再對四皇叔道:“放心說吧,無事總不會來。”
四皇叔賊眼溜溜,還在一牆的書畫上面。袁訓微笑:“我沒進京的時候,要說殿下無賴潑皮,我不敢信。現在親眼見到,不信也得信。說吧,說完了送您一樣。”
“二樣,如何?”四皇叔一臉的恨不能身子鑽到書畫裡模樣,袁訓大笑:“我今天遇到書蛀蟲,好好,兩樣。”
兩個人收笑坐下,四皇叔一臉的神秘:“有人在皇上面前,把你又給告了?”袁訓不以爲然:“陳年嚼爛了沒味道的消息,您就拿來騙書畫?”
四皇叔罵道:“跟你說話最沒勁!哪怕裝個很驚嚇呢?”袁訓又要笑:“我讓人嚇怕了,所以不敢裝。”
四皇叔長長嘆氣:“要不是爲了你的書畫,我纔不跑這一遭兒。”袁訓好笑等着。
“……就是這樣,皇上先是去了容妃宮外面站會兒,魯豫求見,討了個官職回去,刑部裡現在兩侍郎全齊全,”
他說完,等着袁訓說好,袁訓一臉的莫測高深,眼神意味悠長,一言不發。
四皇叔心下明白,但嘴上還是嬉皮:“幫你打聽事情,你這小子這什麼表情?”
袁訓慢吞吞:“殿下您這手長的,”
四皇叔罵他:“我又不是賊。”
“你都伸到皇上身邊去,還敢來告訴我?”袁訓好生怕怕的模樣:“你不是來拖累我的吧?”
“去你的吧!宮裡太監宮女們,先教習好了才能往裡送!皇上說,皇上的家務自己人管,我和兄弟們管這些,送幾個太監到御花園裡,全是粗使的,皇上住那裡,也就聽到這幾句。我和你小袁好不是?有你的名字,別的全沒聽到,擔心魯駙馬告你黑狀,爺我大跑小跑來告訴你,一句謝沒有,你倒盤查起我來了?”四皇叔罵個不停。
袁訓笑眯眯:“哦?那容妃宮裡的兩個也是你送的?”四皇叔壞笑:“你們家加壽姑娘那兩個,也是我的。”
“這個你要謝我,加壽兒杖斃了人,就沒人使,正好你對我說過有兩個,我說要了這兩個吧,”袁訓也壞笑:“你今天的話是拿來當謝禮的?”
不說還好,說過四皇叔正容,撣撣衣角:“是了,我話已說完,你當心呢就當心,不當心就算了。謝禮是你說的,喏喏喏,”手又指點在牆上:“這幾個給我包上!”
袁訓挑挑眉頭,並不喚人進來取已書畫。
筆山上取下筆,摘去筆帽,攤開兩張信箋。四皇叔樂了:“你還寫個道謝函是怎麼着?橫豎你的字也不錯,前科探花不是,行行行,你也給我寫上一張,我一併帶走。”
見袁訓下筆如飛。
頭一張:“小二吾弟見字如晤,今有書畫債一樁,弟速速寫來,交付來人帶回。”
第二張:“樑年伯尊鑑,牡丹動人,不如年伯筆下動人,乞畫,交付來人帶回。”
四皇叔搶到手上看過,笑得差點摔地上。袁訓得瑟:“怎麼樣,前科的狀元,他的字你一向推崇。樑老尚書的牡丹,殿下往他家裡摘去吧,別動我的,我的本就不多。”
“那你給我什麼!”四皇叔握緊兩個信箋,但還和袁訓不依不饒。
袁訓輕推着他往外面送:“給你兩個敲門磚,殿下知足吧,輕易我不求人,爲你我才求人,殿下趕緊的去討畫,天已下午,今天去討今天還能賞。請請請,恕我不送。”
把四皇叔推到房外,一個往大門去,興沖沖去討書畫。一個往水榭來,繼續打聽定邊秘辛。
……
葛府的靈棚在下午時分,全搭得停當。葛通看過滿意,這才覺得口乾舌燥,想到沒好生吃過茶,又衣裳要換,往房裡來。
丫頭們打起門簾,葛通進來,聽到房中妻子笑盈盈的說話聲。
“寶倌兒,再走兩步,”是和兒子小小葛,小名寶倌兒在玩。
回身,葛夫人見到葛通,更笑容滿面。笑過一下,又尷尬了,收起笑容解釋:“看我忘記,舅父靈堂收拾好了?不該笑纔是。”
葛通不放心上:“客人還沒上門呢,明天你記得別笑就行。”走到兒子小牀前,把他抱在手上。
這是葛夫人在邊城生的孩子,是他的長子,葛夫人愛如珍寶。這個兒子來得不易,她趕往袁家的時候,福王正製造動亂。又有了兒子,夫妻重歸於好,夫妻們都珍惜,起名爲寶。
小小葛離一週不遠,會挪步,愛笑。見到父親,給他一個大大的笑臉兒,格格有上兩聲。葛通也隨着笑了:“乖乖,看你喜歡的,是見到父親很喜歡?”
“唔,只魚…。”小小葛發出含糊的聲音。
葛通再聽:“一隻魚?”
葛夫人在旁花枝亂顫狀:“是袁家的執瑜,哪裡是一隻魚,”
小小葛聽到執瑜的名字很開心,揮舞小手再道:“只,撲!”
“哈哈哈哈,”葛通自己放聲大笑,葛夫人輕推他:“別笑了,要給舅父守喪呢。”葛通忍住笑:“這孩子太好玩了,只,撲!執璞什麼時候變成這名字?”
“玩,只魚玩,”小小葛說得更上勁。
葛夫人接話道:“可喜歡執瑜和執璞,本來就要送他去袁家,後來聖旨下,我想着你必然給舅父發喪,怎麼還能去玩?這不,沒去,他就一直在說只魚只撲的。”
“你玩不成了,”葛通對兒子端詳下,把他交到葛夫人手裡。房中還有奶媽在,葛通命道:“出去,我和夫人有話說。”
奶媽丫頭一起退下,葛通向葛夫人道:“舅父沒有成親,就沒有孩子。得有守靈的人。”葛夫人道:“是啊,得有一個。”
“我和母親商議過,把寶倌兒過繼給舅父當孫子。”
……
忽然的這一句話,葛通說的平平淡淡,跟他吃口菜沒區別。葛夫人卻一瞬間白了面龐,有什麼在腦海裡飛矢似的穿來穿去,把她擊成不能復原的碎片。
張張嘴,帶着艱難。葛夫人先想到的是,和身邊的丈夫和好不易,在她初到邊城的時候,葛通還是冷冷淡淡,直到葛夫人有孕,夫妻才似沒有隔閡。但彼此心知,那層淡淡的印痕還在心裡,至少葛夫人此時這樣想。
在丈夫的話說出以後,她和他站得分明很近,可在她的眼裡,兩個人之間升起一層無形的,摸不着但也割不斷,這就開始存在的東西,忽然之間,把兩個人的心分得很開。
這就是隔閡,出自人心,非人心不能消融。葛夫人知道,但她害怕。
在她看來,這就像她初到邊城時丈夫的那張冷麪龐,不由她作主,也不是她引出,它又出來了,她卻無能爲力,也不願意這樣。
應該說點兒什麼不是嗎?
葛夫人乾澀地道:“舅父應該有守靈的,但寶倌兒他是你的長子…。”
葛通面色一寒,想到妻子不懂,才勉強回答:“以後也是長子,是舅父一枝的的長子,是舅父的唯一孩子。”
“可我們…。”葛夫人哭了,這是她的長子,怎麼給死去的人當長孫?
葛通不想解釋,有些話現在解釋太早。這就一拂袖子,面色陰沉:“我意已決!母親已給他備好孝衣裳,送去母親房裡吧!”
“啪”,還沒換下的竹簾碰在門上,他已出去。
葛夫人怔在原地,好似讓五雷轟頂。直到奶媽進來問她,奶媽不明白道:“爺讓把小爺送給縣主?”
葛夫人手指緊了緊。
她手指中空無一物,只有自己知道捏着兩件東西。
一個,是夫妻生分。
一個是孩子留下。
把孩子留下,就再握不住夫妻生分。要夫妻生分,孩子就是留下,不受父親疼愛,葛夫人也不願意。
給她想的時間不多,奶媽就在面前,她這就要回答,又痛苦的不能回答時,電光火石般想到一個人。
忠毅侯夫人!
她素來是女眷們中有主意的一個,沒有主意,就不會隨丈夫去邊城,也不會生下一個又一個的好孩子。
總是母親好,纔有孩子好。
葛夫人像抓到救命草,匆忙回答:“送去吧。”她的機靈讓她內心不捨,也暫忍這一步。把孩子穿好,交待奶媽過去,她隨手抓一件出門衣裳,悄悄的出後門,陪嫁們心腹,備下車,主僕往忠毅侯府來。
寶珠招待過龍二龍三舅父家的女眷,剛坐下歇息,聽說她來,忙起身去迎,見面先道:“侯爺說明天我們過府拜祭,正要讓人去知會你。”
“寶珠!”葛夫人哽咽一聲,上前摟住寶珠。
寶珠讓她結實的嚇到,慌亂道:“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本能的,想到的是:“和葛將軍拌嘴了不是?”
“嗯……”葛通夫人用力點頭。
寶珠就讓她先進房,坐下慢慢說。讓丫頭們送上熱茶,一個人不留,葛夫人邊哭邊把話說完:“…。他的意思,還要給孩子改姓霍,”
寶珠眼神一跳:“是真的嗎?”
“我可怎麼活啊…。”葛夫人哭道:“寶倌是他的長子,不是我不答應,是跟着舅父,什麼也沒有,不是我貪東西,寶倌兒本是長子……”
寶珠笑了。
葛夫人隔着眼簾見到,抽泣道:“你不是笑話人的人,你不是那樣的人不是嗎?”
寶珠笑容可掬:“我不是,你看我看得準,看葛將軍就不準。”
“你說?我來就是想聽你怎麼說,你有主見,”
寶珠嫣然:“這樣的捧我,可不敢當。不過你是寶倌兒的母親,所以你想不到。”葛夫人這就住淚,羞慚地道:“我不是貪東西,真的,爲孩子前程,這是長子,”
她反覆的說長子,寶珠打趣道:“你呀,總唸叨長子,是你知道葛將軍前程無量,寶倌兒當他的長子有前程?”
葛夫人難爲情上來:“不瞞你,你是個一定要結交的人,蒙你在山西招待,我纔能有寶倌,我感激你,從不忘記。今天這話出來,也只有對你說,對我的孃家人,我都沒有去找。”
寶珠抿脣:“不敢當,那我更要幫你解開這結才行。”
她越說胸有成竹,葛夫人也隨着更安定。寶珠款款的說起來:“葛將軍一片愛你的心,才把寶倌給霍將軍當孫子。”
葛夫人瞪直眼:“啊?”但覺得寶珠總是有理的,就沒有打斷。
寶珠輕笑:“你想,在你膝下是長子,在霍將軍那裡也一樣是長的,還是他唯一的孩子。依我來看,能過繼給霍將軍的,按血親來算,只有你們家。”
“是。”葛夫人低低點頭。
“你這麼聰明的人,就忘記一條,霍將軍是什麼人?”寶珠含笑。
葛夫人如夢初醒,嘴張得更大,“啪!”,她急急站起:“這,怎麼可能?”寶珠笑道:“你自家的丈夫,你倒沒看出來,”在這裡又調侃她:“所以葛將軍要生氣,你呀,回去好好對他賠個不是吧。”
葛通夫人原地呆住,不住喃喃:“是啊,我知道他有這個心思,可這能辦到嗎?外祖父江左郡王已去世多年,舅父在他之前去世,並不曾認祖歸宗,只有外祖父和母親的通信裡有這樣一筆,”
“這就是證據!”寶珠眸子放光:“這就是證明霍將軍是江左郡王兒子的憑證!”
葛夫人覺得腦子混亂,茫然道:“真的能辦成嗎?”
“辦不成,是他的親生兒子,他還能害寶倌不成?”
葛通夫人在聽到葛通的話時,腦子裡像讓亂箭穿透,當時是爲悲。這會兒寶珠的話,又把她腦子裡亂箭穿透,這會兒是爲喜。
葛夫人驚喜交集:“他,爲什麼不對我說?”寶珠笑看着她。
不用回答,葛夫人也自當明白。女人最喜歡問,怎麼不說?男人沒辦成時,不說的佔多數。何況葛通要辦的這件事情小,先一個恢復江左郡王建制就很難,上要皇上答應,下要將士們跟隨。
這一件辦完,他還要讓霍君弈認祖歸宗成爲江左世子,就更不是易事
也許終他一生,他也不能辦到。但他毅然把唯一兒子過繼,已經是決心在握,直到達成。
這麼難的事,他不會先對妻子說,前程似錦,把長子給他吧。
辦大事的人,別人猜出來是一回事,他沒怎麼辦就說是另一回事。有點兒像對妻子吹牛。
葛夫人來的時候悲悲切切,回去的時候心花怒放。
果然,他自己的兒子,他最疼他。
果然,忠毅侯夫人是有主見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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