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傲從未見過主動與自己打招呼的司徒遠,只那兩個字撞入耳畔,恍惚了好一陣子。直到司徒墨拉了自己的
袖子才緩了神,略顯尷尬的福了福身子,“夫君,妾領着——”
“過來吧。”不等樓明傲做足了樣子,司徒已然開口喚。
樓明傲心裡一橫,暗罵了聲“司徒遠你竟敢拆我臺”。面上依然溫雅如水,只推着司徒墨上前了幾步,又不敢
太過接近。手下一戳司徒墨的小肩膀,司徒墨即擁了上去。
司徒遠怔怔看着朝自己撲過來的小兒子,只是他個子尚小,亦沒有輕功底子,以這陣勢,撲到身上還好,撞上
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牀板可就是有的受了。想到此即出手去攬,可惜還是出手慢了,司徒墨未撲到牀上,撞了牀
檐反被彈了出去,直看得司徒遠目瞪口呆。
樓明傲也未料到這小子這般不頂用,連爬牀的要領都不得,他日怎能成大氣候?!只看司徒墨摔得不輕,連人
帶身子由地上滾起來,放聲作哭,毫不留情面。
司徒遠是最怕孩子哭鬧,孩提嚎啕一聲乍響,他即擡手撐額,攥着越發酸緊的額頭。樓明傲幾步走上去,扯着
司徒墨站起來,忙扳過小兒子身板,出言哄道:“來,給孃親看看,小鼻子撞歪了沒?!”
司徒墨嚇得一哆嗦,收了哭音,眼淚汪汪瞪大了眸子,直直攥上樓明傲,不時地吸氣抽泣,夾雜着哭音膽小道
:“歪——歪了嗎?”
“沒。”樓明傲一搖頭,捏了他的小鼻尖,順手拉過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再哭,可就要歪了,鼻子歪了
孃親就不愛了。”
司徒墨倒是真不哭了,癟着嘴幹抽泣了兩聲,兩隻眼眸因着剛被淚水洗過格外光澤,一臉委屈的拉上樓明傲的
袖子,“孃親,親墨墨一口,墨墨就不哭。”
樓明傲心下一嘆,拉過司徒墨的領子,落於其額前淺淺一吻,咬牙切齒道:“小子,又佔你老孃便宜。”
司徒墨咯咯一笑,並不滿足,回頭望了眼牀上的司徒遠:“孃親親墨墨了,那爹爹呢?!”
司徒遠本是由始至終盯着他們二人,眼前這對母子倆你一言我一語,幾乎全然無視自己的存在。然,道不出原
因的,方纔那一幕落於眼底,竟生出幾分暖意。兒時,自己也是這般希冀過。
“爹爹呢?!”司徒墨憋足了氣,一雙圓目陡睜揪向司徒遠。
司徒遠回神之間,生出幾絲迷惘混沌,聲音淡淡的,卻也算得上溫雅:“做什麼?”
“親親!”司徒墨說着又迎上去,這一次不敢再魯莽,乖乖走到司徒遠身前,一手揉捏着自己的小鼻尖,“墨
墨鼻子痛,爹爹親親鼻子吧。”
親鼻子?!是不是太過曖昧了?!
司徒遠本是個面薄的,這時候一擰軒眉,略顯幾分不自在,全然不知如何作答。樓明傲亦立在一旁觀望,只在
心裡暗罵他司徒墨別玩過了火。
司徒墨倒也執拗起來,一手夠上司徒遠的腰帶,踮起了腳尖,微闔上雙目,長長的睫毛忽閃而落,直等着司徒
遠靠上來賞他那一吻。
司徒遠竟也面紅耳熱起來,慌亂間尋了樓明傲的身影,樓明傲見狀連連躲閃。無奈間,搖了搖頭,輕輕俯下半
個身子,落目於那精緻如雕畫的鼻樑,終究沒能吻下去,只是以自己微涼的鼻樑觸碰了他的…直感覺到一股強
大的熱氣貫穿了自己,心底那個角落因之一顫,久久不能平復。
司徒墨全然不顧司徒遠,如同得了獎賞的孩童般雀躍的奔回樓明傲懷中,由她身前仰起了小腦袋:“孃親沒有
說空話,和爹爹玩親親,他會臉紅,同大哥一樣。”
樓明傲萬沒想到這孩子竟隨口在這種場合說了出來,她自己都不記得何時給他灌輸了這思想,眼下只想尋個縫
鑽進去。方纔紅透臉的是司徒,這回樓明傲亦好不哪裡去。
紅臉之際,忙瞪了眼睛,意有所指:“鬧完了?”
司徒墨目光閃爍,隨着點頭。
昏黃的燈燭下,一大一小的影子漸漸拉長,司徒只盯着那兩抹影子竟有些失神,恍惚之中,怔怔擡目,心下竟
也不思量,直接脫口而出。然,這也是前所未有過的。
“墨墨,你先去找偏屋的楊歸叔叔玩,我同你孃親有話要說。”
出口即是“墨墨”,不僅是樓明傲,連司徒墨都未反應過來。司徒墨愣了好半晌,傻傻走到門端,連句交待的
話都沒扔下即爲屋中二人關好了門。
樓明傲本就一門心思想出去的,萬沒料到還有這麼一出,繞了半圈,雙手扶在雕花楠木椅上就是不坐,時不時
望着窗外掃兩眼。忽覺得這內室再不像往日的寒寂,身子一轉,正撞向司徒投向自己的目光。索性大大方方走
過去,依然落坐於晨間那張圓木凳上,空瞪着一雙清眸:“妾等着夫君指示。”
司徒這次反是不怒了,低了聲音道:“你用這話氣我…算是氣夠了?!”
樓明傲偏了頭,垂手玩弄着自己的羅袖,上面繡着團花,一束束豔麗奪人視線。司徒看着她故作無謂的神情,
由不得心中一顫,反撫首輕啄了一口,那一吻直落鼻尖。
臉蹭得一熱,樓明傲嚇得往身後躲了半寸,雙眼亦隨着發亮,只瞪向司徒遠不出聲。司徒遠淡淡笑了,又迅速
斂了笑意,言:“倒是誰先紅了臉?!”
樓明傲只道這時該是由她發怒,甩了帕子即起身,反被司徒遠出手環住了腰。她腰間,軟如水,由着他從中掠
到絲絲暖意。
“明傲。”這一聲,他喑啞出聲,“該是我的,終究都會是我的。你認了吧。”
“認了?!”什麼是認了,樓明傲怔怔落目於腰間的人,聲音空寂,“你倒是告訴我,什麼是認了?!”
“六年前,你本就該做我的妻。”這一聲,言得好不艱難。
樓明傲心中猛然空了,她最怕最怕的,就是這個人說出這番話。什麼六年前,什麼婚書,什麼夫妻,盡是她一
心逃離的。偏偏到最後,還是要一概都認了?!微微闔目,伸手去掰開他的手,無奈,她越掙扎,他攬得更用
力。心下又痛又急,忙驚呼出聲:“上官裴,你憑什麼叫我認?!改婚書的時候,娶霍靜時,你又在做什麼
?!你同他們一樣!推我至萬劫不復亦摻了你的一分力!別同我講你不知道不清楚,你終歸是逃不開的。是,
天命如此玩弄我,我自己認了,可憑什麼…憑什麼由你叫我認!”
司徒遠心中一緊,往昔之事如電光回閃間猛然襲上,他怔怔的放開她,小心翼翼的收手,赤着手攥成了拳,他
無力解釋,甚至於無從解釋。
“因爲你,是因爲發現了…真相。”樓明傲閃着笑意,隻眼中溼氣漫上,那些痛苦的記憶吞噬着每一寸理智,
整個人仿若隨時會幻滅成灰,“他殺了我。”
司徒遠滿目寧靜,直視於她,心中竟是隨着她的苦楚一同痛過。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上官裴,這三個字,
足以讓她崩潰,所以…他才瞞下不說。寧願她於心中把自己幻化爲虛僞之徒,也不敢輕易出口言半個字。那句
“瞞則一生”並非言她,而是在說他自己啊!只是…他從不知道,原來她這般痛過,他甚至從不知,眼前這個
女人——此刻心所掛念的女人,竟是活在兩個人的痛苦之中,樓明傲痛過,夏明初似乎比她更痛。他伸了手想
要觸及她,卻無奈無論如何都是及不到,二人之間已如鴻溝貫阻,無以逾越。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漫天都是她的淚。那些淚,那些苦,縷縷纏繞不散,凝做粉末復又化開,繚繞
於周身,自心尖流過,澀了千百萬般情緒。
“我從未想捲入你們兄弟二人相爭的怨恨之中,雖然我不懂,爲何手足會落至此般。但我絕無半分心思想入這
潭渾水。偏偏總是逃不開,躲不掉。該做的,能做的,要做的,我皆是盡力了。你們還想讓我做什麼?!我不
過是要好好活下去,我問你,我再問你一次,不論我是樓明傲還是夏明初,老天真的就不肯給我指明一條活路
嗎?”樓明傲怔怔的望向他,心已被矛槍戳成了千瘡百孔,漸漸麻木,再沒有抽搐,亦沒有疼痛。這一番話,
問得好不暢快,“若說恨,我是恨,上官裴你怪不得我恨你。只要我還恨着他上官逸,便是連着你一起恨了。
縱然你沒有錯過一分,對不起,我還是不能原諒,只因滿身的傷疤還一併印着你的名字!”
疾風由窗外躥入,燈罩中的芯火猛然一撲,焰折而滅。漆黑靜默吞噬着內屋間一切感傷複雜的情愫,黑暗中,
樓明傲緊緊攥了手間的楠木椅杯,指甲深深地陷入,卡在雕花鏤空之間生生要劃出幾道瑕疵。溼氣盈了滿眶,
情難自抑,寂冷的淚由着脣邊簌簌而落。扭頭躲閃間暗暗罵了自己一聲不爭氣,而後更多的淚水洶涌而至,迷
了一雙冷目。雖已極力控制,卻是越壓抑,心中愈苦。整個身子,都由着哭泣連連顫抖起來。而後,索性肆意
了,哭聲越發清晰,鬱結了多時的酸楚於瞬間潰堤涌出,一發不可收拾。
司徒僵硬的轉眸於黑暗中尋找那抹身影,若不是她鬢間別着的冷簪於月色下寂寂發光,他許是尋不到她。他由
着那越發清晰的哭泣聲聲入耳,額頭難得並未因此作痛。心下竟有個聲音,很靜,細細微微的,似乎在說——
哭吧,哭吧,你實該這般哭出來宣泄幾番。偶爾,他也壓抑不住,隨着那哭聲,輕輕地咳起來。
夜已至日,初月現於天邊,冷夜如墨,明佑山莊從未這般寂靜着,只聞正院間女人的哭聲,男人的咳聲。兩處
聲音,時而交雜,一聲接過另一聲;時而重疊,盡化作寂寞那一種聲音。
二更時,樓明傲隻身落於院中,她自己都不記得是如何走出那間屋子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連着司徒遠的
咳聲都落在身後。淡淡的掠了眼月色,雙目乾澀,幾乎是把幾世的淚都哭盡了。身後寢間依然傳來那一聲聲寂
寂的咳音,聽在心頭一緊,怕是某些人是咳不盡的。楊歸的廂房燈還亮着,推門邁入間,正看見楊歸支着一臉
疲怠守着牀上入眠的司徒墨。
樓明傲幾步上前,用一方小毯子包住睡得香甜的司徒墨,小心翼翼抱在懷中,衝楊歸一點頭,即要出去。楊歸
追上幾步忙道:“換我來吧。”
“不用。”哭啞了嗓子,連着此時出聲都是怪怪的,不想讓楊歸看出自己與往日的不同,臉轉向了陰影處。懷
裡的小東西掙扎了幾下,睜目間有些不適應光亮,蠕動了幾下從樓明傲懷中脫身而出,說什麼也不要樓明傲抱
,暈乎乎拉上她的袖子,“孃親,同墨墨回屋吧,墨墨要同孃親睡。”
樓明傲應了,牽着司徒墨即步出了廂房,一路出了正院,拐至暗處,司徒墨揉着睡眼從袖子裡遞出個荷包:“
孃親,的確是掛在爹爹腰上的。”
樓明傲蹲下半個身子,平視司徒墨,伸手捏過他遞上來的物件,攥在手中,努力揚了笑意:“墨墨乖,果真沒
讓孃親失望。只是…偷東西不是什麼好習慣,這一次孃親教壞了你。”
司徒墨垂了頭,歪着腦袋打了個哈欠,不繞圈子直問道:“孃親爲什麼要爹爹的石印呢?”
“……”樓明傲絞盡腦汁去想一個最美好的說辭。
“難道孃親不喜歡爹爹嗎?孃親都有說過喜歡墨墨,喜歡璃兒,喜歡岑姨娘,還有好些人。可從來沒聽你說過
喜歡爹爹。是真的不喜歡嗎?”
遇上這個棘手的問題,樓明傲一反常態的支吾了:“這個,不是說不喜歡,而是…很多事情,你還不懂。”一
句小孩不懂,倒是由大人糊弄的最佳措辭。
“唉。”司徒墨嘆了口氣,微搖了頭,“大人的世間,我們總是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