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霍靜空轉了眼瞳,落目於樓明傲腰間,她今日本就穿了件寬大的袍子,只微鬆的玉帶還是隱隱透露了三個月的

身孕。時以不至顯懷,只她霍靜也是過來人,轉眸之間,心下已全然清醒。復看向樓明傲,勉力撐出一絲落魄

的笑意:“很辛苦吧。”

樓明傲咬牙間微嘆,看着她回道:“娘娘更辛苦吧。”

“將死之人,便也不在意了。”霍靜蹙眉間,微微偏了視線,壓下痛苦之色,“我這做孽之人將墨兒交付於司

徒夫人您了。”

“照顧墨墨自是東院主母的本職。”樓明傲定定言道,她不想欠別人人情,更不需要他人賣給自己人情。

霍靜微微一笑,目光飄至更遠的地方:“我這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於這人世間沒有幾個人能說上貼心話。有

些話,憋了太久,實不想帶入黃泉。到了下面,我自有我該贖的罪,我知道,這是報應,逃不掉。她夜夜守於

長清殿陰魂不散等着看我的報應,東宮西宮,任一條宮道,且要我經過,都能聽到她的哭聲。這些日子,我亦

總於夢中見她,她卻多隱在屏風後不現身,就像…她離開那日,我躲在屏風後一般。她恨我,是那樣恨。她亦

在等我,等我一個解釋,等我言一聲對不住。”

可笑,諷刺,惱怒,那些壓抑在心中某個角落中的所有情緒猛然間襲上,樓明傲呼吸已輕。她千百番的思量自

己離奇走這一出的緣由,原來是命運的契機於此時等候着自己。天命玄機,本就是一張織好的網子,鑽不出,

捅不破,夏明初就是苦苦沉溺於此。如今,好容易呼出一口氣,看着這命端又轉了回去,轉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她滿心以爲,自己會因此舒懷快意,卻未想,她看着這一切,如戲如夢,早已不真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夏

明初亦是再也不真實了。

霍靜於迷惘中拉上樓明傲的袖子,聲聲如訴,字字如泣:“告訴皇上…那句對不起,臣妾先替他說予姐姐了,

她若能原諒…四年後地府相遇,臣妾與姐姐便一同等着伺候他…”

“她不會等他。”這一聲,樓明傲突然說得異常清晰,眼神中再無躲閃,“她亦不會原諒。”

霍靜身子霎那間僵硬,拉着樓明傲的手微鬆,雙瞳空洞失神,木木道:“她恨我…她恨我們…”

樓明傲深吸了口氣,由霍靜滿目憔悴中看到了方日的自己,那個她逃了許久的夏明初。她霍靜眼中的黯然神傷

便是自己從前的影子,夏明初敗了,無論現在坐在這裡的是誰,無論此刻樓明傲於心底笑得多肆意,她都不得

不承認,夏明初是敗的一塌糊塗。若生與死只是一個界限,她是邁了過來才得以苟且,所以她沒有資格嘲笑任

何人。她若面對霍靜言笑,便是笑了她自己,她們本就是一樣的啊,失敗在——愛過一個更失敗的男人。會好

的,一切皆會好,邁過了死亡,那些愛,便是寸寸碾碎,幻滅爲灰。

“我不恨你。”她還是說了,且說得幽澀堅決,聲音穿透生死,縱躍幾個輪迴,聲聲不絕,“但我不會原諒你

。原諒你們就是要生生撕裂我的傷疤,所以我不要,無論死多少次,我都不要原諒任何人。”

她雖喜看戲,但終不是戲子,戲文上那些以德抱怨皆大歡喜的狗血橋段,她演不來,更不想演。她只想做真真

實實的自己,怒了哭了恨了,都是她自己。她要不得多偉大,甚至樂意去做自私的小人。人生並非過而無痕的

一場夢,錯了即是錯了,一笑泯恩仇,她永遠都做不到。

霍靜痛駭欲絕,死死扯上樓明傲袖間不放,滿目哀色,迷離驚恐的淚涌上,溼了樓明傲的羅袖。她終於還是明

白,於夏明初面前,她連“對不住”三字都難以出口,她有什麼資格予她道歉,哀絕苦悔生生堵在胸口,無以

散佚,心悸成痛。

樓明傲知道此刻霍靜已命若遊絲,她更知道,霍靜心中有千百萬番情緒,只無以成言。

霍靜癡癡的望着她,嗔笑若癲,只滿眼盈淚,縱橫落下,自心底嘆一聲蒼天何等諷刺。目光逐漸渙散,身前的

影子似鬼魅般搖搖晃晃,手指間鬆開那分執着。恨與不恨,原諒與否,都不重要了,她該走了。霍靜微微闔目

,她再不要看,太痛了,這女人的目光刺痛了她的眼。最後一滴淚,由着眼尾散開,潤入鬢間,染出一片晶瑩

,這是她於人世間最後的色彩。

樓明傲於榻前怔了許久,呆呆的看着這個女人悄無聲息的離去。她去的還算安然,除了那絲匿於鬢髮中的晶瑩

,再看不出任何哀痛的痕跡。

“我不能原諒你,就算你死,亦不能原諒。”這一聲,她是說給自己聽的。

死亡這條路上,只是誰比誰先行了一步而已,日後那條路,我們都會走。所以…死亡絕不能用來做藉口。

幾個宮侍端着藥膳輕步而至,看着眼前場景,忍不住將心懸至嗓子眼,滿目哀慼迎向樓明傲。樓明傲於淡然間

收了袖子,羅紋中方纔沾染的淚滴,還冷着。

“靜妃娘娘血崩而亡。”舉眸對上衆人青灰面色,樓明傲出言溫潤,尤記得這一聲格外熟悉。當日那個瑟瑟發

抖的老太醫,於自己榻前亦是這麼說了一句,那是夏明初於人世間聽到的最後聲音——“皇后娘娘血崩而亡”

藥碗頓時碎於榻前,一干人等皆跪下啼哭,滿室間除卻哭嚎之聲,再無其它。涌進來的小順子隨着哭了兩聲,

即蒙着袖子邊哭邊衝了出去,甚至都不用樓明傲吩咐,他即知道要去稟報聖上。

樓明傲自榻間起身,走出幾步,看到扒在屏風處怔怔看着裡間的司徒墨。走至身前,以手擋住了他的雙眼,聲

音很輕:“小子,我們回家。”

樓明傲牽着司徒墨的手邁下雲階,大殿氣勢恢弘,似乎已看慣了這其中的悲喜浮沉。樓明傲垂目看上司徒墨,

一臉平靜道:“墨墨,你知道何謂生死嗎?”

司徒墨愣了愣,復仰頭以視,微微點了頭:“知道。”

“那你說來聽聽。”樓明傲笑意疲憊,“說得好有獎。”

“孃親牽着我在走,你我二人都是生。”司徒墨微微抿脣,一手握着樓明傲更緊,“那個生我的女人走了,便

是死。”

腳下一頓,樓明傲的視線有些許的模糊,但看着司徒墨,忽然問道:“那墨墨告訴孃親,你難過嗎?”

“孃親不要墨墨難過,墨墨就不會難過。”司徒墨略一沉吟,回道,復由一手指於心口之上,“但是…墨墨這

裡會痛,說不出來的痛,墨墨是不是也要死了?!”

樓明傲再邁不開步子,由着他一絲絲蹲下,手指微撫過他的額頭,飽滿圓潤的額頭亦是隨了司徒遠,寂寂一笑

:“孃親告訴你啊,如果難過,那裡就不會痛了。”

“孃親難過嗎?”

“孃親不怕痛。”樓明傲隱隱一笑。

“那墨墨也不怕。”

樓明傲搖了搖頭,看着司徒墨竟有些出神,好半晌道:“孃親不喜歡太堅強的孩子,也不喜歡太懂事的孩子,

更不喜歡故作堅強實則脆弱的孩子。墨墨你是哪一種呢?”

司徒墨忽然展開雙臂擁上來,緊緊摟上樓明傲的脖頸,由着一滴滴淚滲入她的衣領中,聲音細細弱弱:“墨墨

沒有故作堅強,只怕孃親看見墨墨難過會難過。孃親也不要太堅強好不好,隨着墨墨難過,我們就都不痛了。

樓明傲無力的笑了,耳畔又響起霍靜臨終之時對親生骨肉相言忘卻的聲音,是不是,夏明初也應該同長生說一

聲——“忘了我吧”。

“呦,可算是追上您們二位了。”身後直跑上來的老太監闖入二人視線中,只聽其邊喘邊道,“皇上說了,要

司徒小少爺爲娘娘守靈呢,爲人子者披麻戴孝這是規矩。您二位巧不冷蹬就出來了,讓咱家一個好找哇。求求

小主子您哪跟咱家回去,萬歲爺啊這時正傷着心,要不得怒起來,咱倆腦袋可都是保不住啊。”

樓明傲聞此言忙擋於司徒墨身前,冷下聲音:“公公這是什麼意思,他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能懂什麼?如何跟

您回那地方?!”

“呦,夫人,這麼說也是,孩子太小啊。要不,您跟着咱家一起回去。”老太監眼眉一擠,隨着附和了幾聲,

仍不肯放掉司徒墨。

“我是司徒家的主母,何來給皇家守靈的規矩?!於情於理可都是過不去的,麻煩公公回去同聖上說一聲還是

不要驚擾亡人,亂了祖規。”

“瞧您說的。這不,宮裡呆久的人都知道,什麼司徒大將軍,無非就是從前的端慧王爺嘛。咱家也是衝着規矩

不敢喚您一聲王妃,不過這說起裡外可都是一家人,妯娌之間守個靈,那是和氣,怎就能亂了規矩呢不是

?!”

樓明傲被這一通話噎住,反由老太監拉了司徒墨出來,扯上小人的胳膊一路走向西間,路上不忘唸叨:“您吶

,什麼都別爭了,到了萬歲爺那再說說鬧鬧都由了您,別讓咱家不好回差不是?!”

只是一路的功夫,靜欽院已掛起了白幡,白緞素綢滿目皆是。樓明傲拉着司徒墨候在一側,滿殿的人都在跪着

。上官逸尚在暖閣之中,他會再守着她久一些。

皇后入殿之時,臉色極差,她只站於外殿,淡淡看着滿室寂寥,眼神落於樓明傲母子身上愣了片刻,復又移開

視線。司徒墨從未見過如此光鮮亮麗的女人,簡直像上桓輔筆墨下的仙子,猛然伸了袖子指上雲詩然的方向

:“她真美。”

樓明傲一手按下他的袖子,拉他至稍僻靜的角落,狠狠瞪眼道:“我說了什麼,你又隨意開口了不是。那個是

皇后娘娘,除了皇帝,就屬她最大。你還想不想你老孃多活幾日了?!”

“錯了,墨墨錯了,罰墨墨一個涼碗。”司徒墨垂了頭,咬脣嘟嘴間,不忘再加上懲罰舉措,“罰墨墨一個涼

碗不能吃,孃親還欠墨墨兩個涼碗。”

“哼,你腦子還不賴。”樓明傲隨着她的視線繞了一圈外殿中的女人,回了眼神隨口問着:“就那麼漂亮?!

你孃親我漂亮還是她漂亮?!”

司徒墨嚥了口水,微嘆氣道:“孃親想聽真話還是空話?!”

樓明傲餘光狠狠掃了他一眼,大有痛斥其不孝子之意,憋氣道:“算了,當我沒問。”

自卯時至未時,足足五個時辰,上官逸方從暖閣中走出,哀絕落寞之色無可遁形。上官逸自東稍間僵步而出,

雲詩然即傾然拜道,神傷之色頓顯:“皇上節哀。”

上官逸淡淡轉了眸子,滿目皆空,只愣愣看着跪身在地的皇后。良久,怔怔出言:“朕…失子失愛妻,你身爲

皇后,督導不力,才由奸人鑽了空子傷靜兒。皇后,朕對你…甚爲失望。”

樓明傲由着這一聲談談擡了眸子,萬想不到,他上官逸無一絲進步,這個時候還是要女人來承擔自己的過失。

“皇上,臣妻有罪。”雲詩然索性俯身於地,“靜妃之死,與臣妻失責實難相脫。臣妻無以自圓其說,求皇上

落罪於臣妻,臣妻自請落髮歸庵,自此爲吾皇求福,爲靜妃祈求安渡。”

上官逸忽垂目盯上雲詩然,他從不知這女人嬌柔之身的背後,竟也是這般執拗剛硬。他初以爲她只是個滿目春

閨的小女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給些甜頭便作應付。只她竟也由自己眼皮底子下滋生了不小的情緒,一句

自請,雖言錯在其身,卻是好硬的骨氣。上官逸退了兩步,似要穩不住。

“想不到…朕的皇后,一個個都存了心離朕而去。”上官逸悽悽慘慘的笑了,“一心要留下守在朕身邊的女子

,朕又無力挽留。皇后,你——終要和那個人一樣嗎?”

這一聲落下,連着樓明傲心中一緊,復又釋下,淡淡盯着額前的地磚,彷彿那裡鋪展而開一片賬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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