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能記住自己的每一世,大多數只記着當世,偏她與衆人不同,她記起自己的第一世是君家的媳婦,第二
世是個裁縫的女兒,第三世她竟是京都出名的青樓女子…只活在當下的這第六世,卻是什麼都不記得了。所謂
的身世背景家人,一概不知。
只她醒來,便見第一世的家人守在身側,他們喚着自己那一世的名字,索性她便安然繼續了那一世,索性她又
叫起了第一世的名字——葉芷。
屋內燃起了碳火,這內屋並不大,繞了幾步即要轉回來,她綣在臥榻裡繼續白日間的縫縫補補,眼累時便闔眼
躺片刻,只今夜間出離的安靜反讓自己多有些不適應。往昔這個時辰,法慧多會窩在自己的禪房誦經打座,那
木魚聲聲清轉,倒常是伴着自己入眠。
踢着鞋,攬過棉袍披在身上即推門而出,禪房間倒也透着星星點點的亮光。站在門前反倒有所躑躅,莫不是他
在轉譯經文,如若真是,還是不要打攪爲好。扭頭即想回去,卻透着門縫看禪房亮起了煙火。心下一急,猛推
了房門涌上去,驚魂未定喚着:“夫君,你在做什麼?!”
法慧微微回了眸,淡然一笑,如玉清華:“在燒一些舊物。”
回神間方注意到眼前的男子不再如往日般僧衣冷袍一成不變,恰此時間,他褪下了一身僧袍,單衣常服,除卻
光亮的頭頂,與常人無異。只她似乎習慣了他出家人的模樣,這番看過好半天未能做反應。
法慧見她呆若木雞的神情,微斂了額頭,實在擔心是他駭到了她,伸開雙臂展以寬擺長袖旋了半圈,淺淺皺眉
:“是爲夫穿得不好看?!”
葉芷愣了愣,忽而搖頭:“不是,是很好看啊。只未料到夫君穿這常衣如此般合適。”
“勿要驚訝。”法慧脣邊掠起弧度,垂眸間親自繫上玉帶,只對付這絲絹華帶手指頗爲不靈光,繫了三兩次皆
鬆了開,尷尬笑道:“爲夫從前倒也喜在家着常衣。”
這話一點不假,明明是君家世子的萬金之軀,卻喜歡裝扮成乞丐,終日混跡於市,他初遇她時,恰逢景王府辦
喜事,王爺千歲施餅舍粥廣濟難民。那一日,他便是那般落魄模樣,伸着一張分辨不出顏色的髒手可憐巴巴的
向她討餅。她從來當他是玩鬧,卻不知,他是早就在意起她了。自她第一次由王府後院掀簾而入,他便知道那
是他要娶的女人。而後幾次去景王府亦多會偷看上她幾眼,爲了能與她言上一兩句,不惜混在求餅的乞丐堆裡
。
他至今也說不出她倒是哪裡吸引了自己,只知道她掀開九瓊玉簾的輕柔,亦是掀起了自己心中的漣漪一片。她
就那麼定定的立在那,揣着他所見過人世間最簡單的笑容,仿若自亙古離別的佳人,於那一刻復歸至自己身畔
。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她,等她穿越雲海,跨過橫流,走到他面前。
只要她走來了,他便決計不會鬆手。縱然這般做是擺明去搶生死之交的心上人,縱然他與她二人之間地位懸殊
,欲牽手一生竟隔卻萬水千山,縱然那詭異離端的世俗要生生拆散二人,縱然那些人在他們橫貫而下千難險阻
,他都未鬆手半分,她亦未怯過片刻。
她笑了,似乎憶起了往昔相濡以沫的歲月,伸手扯過他手中的腕帶,她予他系起,口中淡淡的:“三百前的長
袍,哪有現在這般瑣碎?!不管怎麼說,你是穿了六世的僧袍,系不好,要怪佛祖,不怪你。”腦門一熱即把
想說的話都涌了出來,說後才發覺自己可是有詆譭神明,觸了茲等出家人的大忌?!眼神多少有些躲閃,悶頭
垂眸不敢擡,腹語罵了自己一聲。
法慧卻瞭然一笑,全然無謂,安慰道:“無礙,夫人莫怕,你並未言錯話。”
“上言。”她糾結着眉眼看向他,“我——”
“你是我的夫人,對我,不必像對外人般藏藏掩掩。但凡你想說的話,爲夫都願意聽。”他淡然斷過她的話,
不想爲她留下一絲負擔。
這一刻,她忽而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安然,彷彿苦苦追索一路便是這種感覺,無需多想,更不用多做,只靜靜
守着那人至天荒地老。
爐盆中火光愈燃愈烈,她偏頭打量,卻見從前書案上的幾卷經文盡數沒了蹤影。盆中映着火光,成灰落燼的盆
中零星卻見未燒盡的卷文。
他燒了經文?!錐心之痛陣陣襲來,她也不明白她因何痛作這般,她只知道那是他的心血,她憶起有個聲音曾
經對自己說他畢生的心願就是譯轉那康巴藏地所有的梵言藏文經卷,她憶起他確實走過那條漫長奔波的道路,
他帶着最真的虔誠一跪一拜行至佛祖腳下。又是在那般記憶中,她告訴他,她喜歡立於高臺之上的法慧,那個
受萬人景仰的活佛,他本就是因佛祖而生的!現在,這又算什麼?!可是她累了他,害了他?!
焚燒這卷卷經文,她尚且痛成這般,她不信,他能夠不痛不哀?!
“你這是做什麼?!”聲音絲絲顫抖,努力剋制住自己,卻是徒勞。
“法慧再不做什麼和尚了,再不圖什麼修百年之行。”他寂寂的笑,卻掩不住滿目落寞。那條路,他走了六世
之久,只那袈裟僧袍負於己身便是三百年,他早就不知道塵世間的凡衣要如何穿起,腰帶要怎般系,更忘記了
要如何用塵凡之愛對待一雙妻女。時間落在他身上的烙印太深,他已不記得如何做一個凡人。
他空念着那份情絲,無法寬恕自己於佛前無數次的動着凡心,不願玷污佛祖,便是自行離開…之後卻是墜入一
個陌生冰冷的世界,於這個世間,脫下袈裟的法慧,什麼也不是。矛盾。無論作何選擇,他終要矛盾一生。
“誰準你不做?!”她赫然怒道,卻不知惱怒的緣由,聲聲攝人,“你說做就是可以不做的嗎?你當是在同柔
兒玩過日子的遊戲,隨時退出,隨意結束,只要想,沒什麼不可以。可你是法慧,你不僅僅是君上言,亦是法
慧。你六世皆是修如來,只差那麼一星點就是功德圓滿,你甘心嗎?我且問你,你甘心嗎?!”
“那現在我們又是什麼,法慧對你是什麼,你對法慧又是什麼。一個出家人喚你做夫人,你亦拿這個和尚當夫
君嗎?!”他不懂,真的不懂了。他悟得透大乘經法。閱盡千萬名卷佛語。梵語藏語漢言,他字字通曉。看得
穿凡塵錯謬因果,卻不通己身。他是一腳深陷在塵世間苦苦掙扎不脫——梵行得道聖僧,民間庸民百姓,一個
都做不好。
她渾身發抖,聲音輕透無力:“如果沒有我和柔兒,你會不會成爲聖僧?!”
兩年間,她無數次的目視他着一身袈裟穿梭於皇宮與私宅之間,她亦知道她們的存在是他的羈絆,沒有人會去
相信三百年輪迴的離奇,所有人只會說大法寺住持﹑朝中大法師﹑萬民之活佛,他百年修爲的得道高僧亦不過
是淫僧一個。而這二字足以辱沒了他半生修爲!
她不要他六根不淨,她不要他斬斷慧根,她更不要他日後墜入寒冰玄火地獄。自她重喚起夫君那一日起,便是
決意無論天上人間,過錯皆在己身,是她色誘聖僧該當墮入阿鼻地獄永不得輪迴轉世。然,輪迴就此停滯,亦
是好的,再無下一世,亦沒了那一番艱辛尋覓。
“不要走。”慌亂之中,他笨拙的出手握緊她的腕子,這一雙手,六世三百年,他仍只握了她。他將她的腕子
緊在手中,卻懵然不懂要如何放下,怔在空中,不落亦不動,“當年,你亦是這句話。你問我,如是沒有你和
柔兒,上言會不會好過?!”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頭。窗外延綿而去起伏的山嶺若白髮的老嫗,以無數種姿勢張望遠方的歸人。她顫抖着目
光迎向他,二人沉默相對間,任記憶翻卷而至,紛疊洶涌。
“而後你們都離開了,只餘上言一人至死空守着盛事繁華。”柔韌的火光映在他眉間,那裡寫滿了寂寞,恍恍
惚惚那般久遠沉謐的過去僅片段隻影散落在歷史文記的筆墨中,他眉間的落寞卻更深了,“你說,上言可是好
過?!不是這樣的。離開解決不了任何,只會萌發思念,絲絲滲入骨髓,痛裂心扉。只上言一個人,一直只有
我。那華麗的皇宮寫着我的名字,那裡供奉着三千座殿舍,無奈卻找不到一處能喚爲我們的家。”他是真正的
孤人,衆人之前,他是以“孤”自稱,也找不到任何一人孤離如他。她們皆以死訣別,只他要活下去,不是爲
自己,卻是爲深愛之人。無奈,可是他讓她等得太久了,六世輪迴,他再尋不到她的一絲足跡。
“所以,再不准你言離開。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只要我們還能相遇,縱然無緣相守至死,卻也是任誰也
不能先離開。”並未再激動,卻是無比認真了道,他的眸眼閃着亮色。這個女人,總是在關鍵時刻棄自己而去
,卻從不知道堅持。就算再艱再難,她方該堅信不離不棄亦能撼動天地。
“對不起。”她癡癡言道,滿目雲霧繚繞,視線模糊再看不清一切。
“等了三百年,爲夫不只爲聽這三個字。”他挽着她的腕子一緊,“我們總有一世要好好過,好好過。等了三
百年,纔等至今日,又有什麼不能放棄。是你小瞧我了,你又不信我能放下。無非只是放棄一世,放棄法慧的
一世,爲夫不做法慧,只願拾起君上言與夫人攜手再走這一回,無論結局好壞,上言不鬆手,亦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