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只烏雲蓋過月盤,徐徐壓下九瓊宮闕。御道之上,空轉流風,四處悽風嗚咽寒若鬼魅。遠處宮宇殿
所明亮如晝,端望間影影綽綽漸而模糊,閃過異色漓漓。
司徒一霎時寒了身子,稍做平復,悶悶出聲:“母親都知道了?!”
“打探的倒也不多。”是以不多,至少她家族譜弄到手了還未翻開。
“母親…倒是怎麼個想法?!”這一聲竟也隨着怯怯的。
搔頭間微垂下眸子,賣了個關子道:“那小丫頭就是多年前墨墨言中看得你移不開步子的神仙姐姐?!”
聽司徒墨侃言告發時倒也想起那麼許年前,恰也是從景州回莊的時候,聽這倆兒子口中蹦出個神仙姐姐。當時
只道孩子們年紀小,便也未在意。誰想命運總似拉好的弦繩,一個不經意,便是給諸人圈好了歸屬。但不知月
老這回牽給司徒一的紅線,是否比他老子還亂!
司徒一眼中似浮現而出年少時初見她的場景,一顆心但也跳得如同那一日慌急,臉上紅過幾暈,聲音兀自弱下
去:“兒子也是後來才知道的,卻是當年的她。想來這也是一番緣分吧。”
“心別跳得那麼急。”夜幕如此靜,她都聽得見那“撲撲”直撞的聲響,“不是還未吃到碗裡嗎?!這點要學
你老子,淡定是絕對要的。裝樣兒也得裝出個淡,擺譜也要擺出個定。這是你們司徒家勾搭女人的百年傳統,
明白不?!”
“明白。”只是司徒家好像自父親轉姓更名以來是第一代吧,何來百年之談?!
“似乎是府檢校桐澤的庶出四女?!聽說那孩子模樣手藝皆不錯,怎到了御膳房四五年了還不見擢升,明兒我
就去問問膳房總管倒是怎麼回事?!打壓人才不是?!哦,那丫頭尤其是做的那什麼椰酥奶子最討人歡心,別
人做那玩藝用羊奶子,她用牛奶子是不?!”果真是有做過紅娘的資歷,唸叨起這等子瑣碎倒也頭頭是道。
司徒遠心底更寒,這般清楚明晰,但也是她口中的“打探的倒也不多”?!
隻身側的女人恰是閉不上話門子了:“就是他爹官位不入流了些。區區一個府檢校,連個從九品都不入,實在
屈了點。這般家世確也是配不起你的名聲。”最後一言,終於是認真下來,平心靜氣但也輕輕鬆鬆侃到了此不
爭之實。
“這也是兒子一直擔心的,所以才瞞了那麼久。”司徒一對那一番話並無反感,竟也附和了,這事在他腦子也
是存了不下一時了。
上桓輔亦提及過,司徒遠本在司徒一及弱冠之時便有意勞他推薦一門婚事,只當時由司徒一強言拒了上去便是
作罷。實以定是在彼時他便和桐家小丫頭私許了什麼終身吧。
如此觀來,兒女情長你儂我儂之類,他司徒一卻也是比自己老子多了那麼些心思。只他老子是沒個喜惡,父親
一揮袖子賞下來的女人,二話不說即接過抱回去供着。然,司徒一勉強勝在,學會了挑個自己順眼的再牽回去
。
“這事我倒也幫你想了許久。不然…你鼓搗老桐頭買個官爵,總得位及四五品才言得過去。門當戶對但也不求
了,只面子上應得過去不是?!”幸虧這事是壓在她樓明傲手中,姓司徒的絕不如自己好言話,“但等官位的
事塵埃落定,你再尋個好時景,揀你老子面上有表情的時候說過去,我再幫你吹個枕旁風什麼的,這事大抵才
有點眉目。你省得不?!關鍵還是在我的辛苦謀劃,不在你們的情比金堅,更不在司徒遠的寬宏大量!”三言
兩語間定是把自己的權威地位定下了,穩若磐石,堅不可摧。
“是。母親的力度,兒子們從來都是省得的。”言及此份上,他司徒一不得不話着溜鬚拍馬以示崇仰之心,滿
足了某位膨脹而起的虛榮心後,終究要話歸現實,“然這買官,並非三言而語之事。”
樓明傲步子一頓,回了半個身子,煞爲認真道:“世風日下啊,如今買個官都要這麼難?!”但不知,其言世
風日下的標準爲何……
“從前倒也有空缺可討,隻眼下——”司徒一握拳而咳,壓了聲音言道,“如今父親更以吏法,整頓吏治,但
要於此風口浪尖鑽空子,實爲不易。”言罷頗爲幽怨的看向某人,方時卻也是這女人在朝堂上捂着自己的戶部
不肯先變革,把刀尖話頭盡數扔到吏治之上,纔會有後來吏改先行一說。
“是啊,時景不對。”樓明傲全然反應不出自己於此事的干係,習慣性的皺眉責難,“司徒遠也是,什麼時候
更張改弦不好,偏捱到兒子討女人掄錘頭砸自己一腳。”
“這事但也怪不得父親吧。”若非某人當日於朝堂間咄咄逼人氣勢囂張,司徒遠也不會夾着奏章惱怒衝衝回了
園子硬憋悶三日不出半步,三日後雲開日現,終以下定決心革法治吏給某些人瞧瞧。及往後,越做越起勁頭,
實不知是爲博戶部歡顏,還是一心賭氣要做出個典範給六部看看。
“不怪他怪誰?!”樓明傲定也想出那一出,只顏面上掛不住,強言道,“只我堂上言兩句,他便沉不住氣,
說治就治了?!實心眼的人。”
言語間,二人步上雲陽殿前的石階,夜風更烈,似要穿透二人單薄的身影。蹋上最後一級玉階,明晃晃的籠燈
已將二人層層裹住,樓明傲一時覺得刺眼,擡手微擋。宮牆相隔,錦繡雲瑞,白玉鑲壁,尤以立於雲陽殿前,
更能感知權力倒是個什麼東西。所謂世人苦求一生的執著,便是高立此端以包容天地萬物間的胸懷淡望階下蒼
生黎民。
“母親,我替您去通傳一聲。”於殿前,司徒一刻意壓下聲音,袍衣由風冉起。
樓明傲只望着他的背影,滿心釋然道:“小一,不是你吧?!”他確有心儀之人,但不會被那女人拖累,心中
如是說,司徒一行舉沉穩,但不會做那登徒子的醜事。無奈胸口總襲上嘶咬般的沙沙聲,直覺於此時偏偏成爲
自己厭惡的東西,她卻也希望不是他。然,終還是要試探。
司徒一淡淡回身,揚眉驚訝道:“母親爲什麼會念着是我?!兒子在母親眼中倒是什麼?!”
一口氣沉沉而落,心底僵冷的池潭漸以復甦,忙笑着掩飾底虛:“我不過就是確鑿一下,你別過心就好。”
司徒一反是認真起來,回身壓下步子,連着聲音更低,目光直攥着樓明傲:“母親,那畢竟也是父親的女人,
兒子怎……”話至半句,卻也實在言不下去。
樓明傲平緩仰目,眸中星光璀璨,凝了良久,復又沉下一口氣,淡淡笑着:“是啊,名位上你終究要喚她一聲
母親的,我養的好兒子但不會做那種敗壞家門抹煞父顏的齷齪事。”言罷,手間輕解長麾羅帶,任其跌落踩在
腳底,長裙拖曳而出旋於鑲玉砌金的青磚。
腳下臨風疲軟,雙肩尤顯單薄,走出幾步,猛旋身,寬袖緊在腕間,一手指上,平聲靜色:“只你告訴我,你
怎麼知道那是你父親的女人?!”他的理由,從來都是最充分,好一個“父之妾”,他卻也言得字字鏗鏘,然
她從一至終便未言那女子的半個身份,他卻大言不慚攜之以理。
慌亂由胸膛貫穿而過,向前追隨的步伐木然僵住。他如驚醒般呆立——言得過了,反漏出了馬腳。
一陣風起,木棉芬馨飄送而至。
“兒子沒有錯。”這一聲壓抑着躁動的情緒。
樓明傲但不知是何時,雲陽殿外竟也植起了這廝芬芳。然,此時苞開盈芳,卻也是早了些。
司徒一堅定決絕的目光,卻讓她想起這孩子年少時每一次犯錯不肯認罰的倔強。
他的眸中總是藏了淡淡的執拗,那不是司徒遠的堅持,是更似於江瀾的佞然。他同她一般,不是不肯出言認錯
,而是從未覺得自己錯了……
殿門忽啓,映下更刺目的明光,自殿中邁出的輕碎腳步異常清晰,宮服袖袍窸窣作響,似有人跪了下去,輕作
傳喚:“尚書大人,彥大將軍請您先入前殿遵候金命。”
樓明傲回身徐徐迎上那宮人,聲音卻是落於身後——“司徒一,你,給我等着。”淡淡的,聽不出一絲情緒。
只司徒一渾身微顫,這女人喚過自己小一,一兒,叫花子,小倔頭,怎般叫法都有,卻沒有一句“司徒一”。
拳頭捏緊,心口絞痛,鈍烈欲麻。
雲陽殿門於身後重重闔上,樓明傲周身氣力已失,踉蹌了兩步跌出去。好在有身邊宮人扶持,大半個重心已是
不穩,徐徐推開出手摻扶的仕女,目光渙散迎上殿中的身影,暖色燭暈下,他的容顏倒也模糊了。
“長生怎麼樣了?!”她緩緩眨了目,懸着一顆心,等着幾步之外的人迴應。
“昏着。”彥慕側首,並未對上她的目色,心底亦有自己的糾結。
“怎麼忽然就昏了?!”不解搖頭,早朝之上,依然見他口齒清晰,面色如常。
“鬱氣積結了幾日,憋出的癥結。”
樓明傲只憶起上一次這般夜晚,長生卻是有些詭異,只那時疏忽了,萬不知會積鬱成疾。
彥慕空轉了凝眸:“半月前,許太醫病逝,曾留有一書請罪言予皇帝。”
“太醫留書與他何干?!”她凝着他良久,終不能自己戳破那層窗戶紙。
他僵直着身子起身,未繞及身前,反是以背相對,聲音兀然寒下:“若那太醫坦述了多年前……孝仁懿夏皇后
的死因,以及當年狀況……又當是如何?!”
她用力繃住陡然生顫的身子,喉間鬱氣堵上,不能呼吸,還是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