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冰寒的霜汁沿着廊檐墜落後頸,微一顫,渾身僵住,前所未有的痛襲來。他可曾有錯過,那皆是大人們的
仇恨宿怨,自己卻沒有做錯任何。司徒一握緊了一雙拳頭,隱忍着不出聲,多年的委屈辛酸化爲一抹清泓凝於
眼眶,久久不落。
司徒遠淡淡起了身,冷袍撩下,灰白的褂子掀起一個角,他背對着司徒一掩下滿身落寞。天地間清寧一片,偶
有蟲鳥鳴上幾響。他今日也才覺得,十幾年不過是一瞬間,仍能憶起方時立於這庭院聽那一聲啼哭撕裂空冷的
寒夜,他於堂外站了整夜,卻堅持不入。
“是我的錯。”聲音頓了頓,微轉過半個身子,司徒遠第一次深深看了他,“是我沒有看護好你。”沈君慈的
事,他會出面,會安置妥當,這一次,他是父親,是父。
堂間浮漫着六葉蘭芷的香蕈,隨着一縷縷夜風蕩遠而散。
司徒一跪於廊前,廊中只空留一人一影,雙膝着地,周身寂冷瑟瑟,隱隱有淚,滴灑於冰冷青磚。
由西稍間而出,漫長的廊子,司徒遠步履略顯沉重,出了堂口,繞過半月門,步子更遲下幾分,轉到影壁後較
陰影一處,忽回了半個身子:“出來吧,早便顯出影子了。”
影壁後那身影但也磨磨蹭蹭,好半天不肯現身,司徒遠倒也不急,瞄見壁後梅林間駐着一圈石凳茶几,便也幾
步走上去,撩袍而坐,愣把手裡拎了半天的枕頭扔上一邊。心想着這好景好月,好桌好椅,偏偏少了好壺好茶
。正念着景,終於候到那着冷衫的影子漫出來。人未至,卻也聞到那股子幽韻撩人,待到女人走至身前,長臂
一攬婀娜小腰,即把軟玉柔骨箍在懷中。
樓明傲於他身上掙扎了番,擡頭見這會兒月色淡了,似被什麼遮掩了去,唬着臉道:“騙人,哪來的什麼影子
?!”方纔就在影壁後琢磨了好半天,若說影子漏了餡,絕也說不過去,本就是夜深黑寂,影也淡,更是不及
長至能逐上他視線。
司徒遠好笑地看着她,另一手捏上她香肩:“就算瞎了,也能辯出某人的狐狸尾巴。”說着湊上鼻端嗅了嗅,
笑彎了一雙眼,“薰得這般香,黑天瞎火招蜂引蝶哈。”
“招壁虎,引蝙蝠。”言笑着倒也明白是那熟悉的氣息出賣了自己,索性向後倚過去,整個人似要團在他懷中
,偏頭間尋着他耳後,隨即便湊了脣過去,淡淡的笑:“乖啊,真老老實實給兒子認錯去了。”
司徒遠知道她不肯老實說話,非要弄得自己耳根子癢得難過,出手攬過她脖子,面上因她的話泛上些難堪,咬
牙道:“就你厲害,成不?”
眼一翻,指腹掠着他鬢邊,笑得壞壞的,言上那一句:“孺子可教也。”
聽着熟悉得緊,卻也顧不得去思憶,眼眸深深攥着某人,卻見冷風襲來時她蜷在自己懷中瑟瑟發抖,抿脣惱言
:“出門逛堂子的,還穿得這單薄。”
她直接繞過他的話,問了心裡揣了許久的話:“你愛過江瀾嗎?”
他微愣下,一手捏上她腕子貼在脣上細細吻着:“你愛過上官逸嗎?”
“這不是一回事。”她猛然坐直了身子,甚是認真道。
司徒遠雙目微醺,良久扯了抹淡笑:“你倒是說說,怎麼不一樣?!”眸中閃映着玄色,卻看不真切。
“他騙了我。”眼中掠過絲惘色,重重點了頭,她毫不猶豫道,“但我卻也愛過。”或言,她在意的從不是他
的欺騙,而是他卻有沒有真愛過自己。愛,這個字,會讓人更痛。
“所以…”司徒遠微怔,並未有半點躲閃,坦然地攥着她眸中秋波,“我也是愛過的。”
樓明傲心底一嘆,復爲他尋樂藉口,想那時年少,不經人事,卻也大敞着一顆心,由那雲鬢花顏的女子入了心
,伊時鳳釵頭上風,花前柳下,撫琴弄以絲竹。他司徒遠,亦是風流灑意過。如此這般想,雖是繾綣十足,卻
也不怒反笑,團鬢隔了香紅,雙目似剪水,幽幽言着:“就不怕我生氣嗎?”
“怕。”他認真地看着她,攥着她的腕子緊上幾分,怕,所以更不會鬆手,“只不能瞞。”
“不過…這類,可以瞞,自也瞞得下。”她偏了頭對上他的視線,笑意淡淡。只要他有心瞞,便可以一輩子不
承認,那些心底的思緒,她終究挖不出來。
“我愛她,只是因爲她那時是上官裴的妻子。”他眉目清寧,一手抹在她眉端,似要撫平那裡藏掩的所有情緒
。他實不知她能否明白這個“愛”的含義,是以夾雜了太多無奈。
十五歲及弱冠的自己,本是立下鴻鵠偉志,意欲闖出一番功績,卻被無端指婚立府,那看似光耀的恩賞下,卻
暗含了太多利益的氣息。
那個女人是他們放進自己被衾中的一條蛇,然,卻也是自己的妻。她看自己的目光,總是摻雜了太多的貪慾,
他不喜歡,卻也要容着,因,那是他的妻。他親眼看着自己的母親容顏散去淒冷決絕,他看着父母那般無愛無
欲的婚姻如干涸的大地蘊不出一絲生機。
從何時始立誓,他不可負他的妻,無論那是不是自己心儀的紅顏,更不在乎是否志趣相投舉案齊眉,沒有選擇
,他盡會努力愛她。他看中的永遠是那個契約的東西,卻從不在乎自己的心意,毫無喜怒。只他努力愛過,盡
了那份責任便是無悔,偏她愛的不僅僅是自己,卻是更多。她玩弄了他的寬厚,肆意了他的縱容。他休她,是
以要斷去那份“愛”的責任。
“世宗二十二年,你可還有印象。”他聲音發僵,隱着痛意,記憶於腦海中層層剝開分離,痛已麻木。
“二十二年初,雲貴妃猝然仙逝,帝大慟臥病不起。年末,宮中訛傳是楊皇后施毒侵害貴妃,帝信之,因之廢
後。”回憶漫出,那些年歲的舊事,實在是太過深刻,所以纔會銘記於今。
“如若…不是訛傳呢?!”司徒遠凝眉,言聲陡然一澀,“貴妃卻是受寒毒侵亡。”
雙目發脹,鈍鈍的痛,她猛搖頭,直至頭昏眼花:“不,這不是真的。我心目中的楊皇后,斷不會做那種事,
她是連春枝都不忍傷殘的大善人,她吃齋唸經行以佛道,如何會做這種事!”
“你信她?!”眸中微顫,他似有些許激動,摟着她渾身起了戰慄。
“我信她。”她堅定言道,聲音無一絲顫抖,只側目細細端詳着他,“因爲我信她的兒子,你這般愛她,所以
…她定不會是這種人。我愛的人,不會是那種人的骨血。”
“可貴妃卻是受以寒毒,而母親竟也服罪了。”他亦有他的堅持,只眸中淚色在閃。
寒毒二字再言出,似驚醒了她,她顫了顫,拉上他的袖子:“是同我所受一般的毒?!”而後,眼中霧氣迷上
,層層散不去,心口糾痛,“是江瀾。”如若是江瀾,便也是父親!
司徒遠並未應,只黯然繼續言道:“那時候,她有了五個月的身子,母親不忍她受罰,所以替她頂下罪名。”
聲音哽住,何以不恨,最恨的卻是自己,如若那個時候早已探清那整日整夜遊躥於自己枕邊的毒蛇信子,如若
沒有接受她,沒有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一切皆會不一樣了。只怪他當時並未及時明白,至恍然了悟時,母親
業已頂罪,形勢只得逼自己走下去,不得回頭。轉年來春,江瀾誕子,他不顧母親苦苦相攔,毅然休妻,而後
十年再不想見。言外,即是髮妻難產崩卒。
樓明傲頓時什麼都明白了,心中更澀,之後的悲劇,已非自己能夠回憶的。二十二年之後,上官裴頓失儲位,
長年受以打壓。及至上官逸登基,更是瘋狂的報復,先以換婚羞辱其兄,後以處死廢后爲母報仇,再到那之後
,他們手足兄弟多年的對峙相抗,她皆不敢去想了。縱連發生在夏明初身上的一切悲劇,皆是因她和他而起,
一個是他的髮妻,一個是她的父親,好不殘忍,好不諷刺。
終於明白,他看司徒一的複雜目色,那孩子卻是由自己母親的一世榮辱換來的。唯有冷漠,才能隱下心中悸痛
。這一幕幕悲劇中,原來…上官逸亦是受害者。可是,最痛最恨最矛盾掙扎,卻是眼前這個明明痛至麻木卻仍
做淡漠的人。
她伸手撫上他的臉,試圖抹下幾抹溼色,卻盡是乾涸。喉間一哽,痛罵出聲:“所以…你們母子還真是偉大,
一個忍着不言,任上官逸千萬番的報復,卻不爲自己解釋一個字。另一個做母親的,爲了兒孫連命都不要。這
樣公平嗎?!對你,對我,對上官逸,可是公平?!憑什麼,任元兇逍遙法外,縱着她容着她替她掩下大罪,
上官裴,你是偉大過頭了罷!你是糊塗,是蠢,是笨,是癡。”眼角有淚散開,墜如碎華。雙手緊成拳聲聲落
在他肩頭胸前,她痛,不僅僅是爲自己,亦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