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昏了半刻的女子終以醒轉,雙目無光,見了立在榻側的男子更是毫無表情。不肖苦苦追憶往昔,她總是能
輕易想起這男人第一次立於自己身前時的清俊雋永。鼓鍾欽欽,他應賓主之邀,操以飛泉琴奏了一支憶故人。
琴藝並非專攻之精,只那琴聲清遠淡泊,立聲孤秀。衆人皆未聽懂,她卻由那之中尋到了他的影子,似錦的影
子。
司徒遠見她於醒轉愣神,不由得傾下半個身子,薄脣深抿:“你可有話要說?”
沈君慈輕眨了雙目以示迴應。
司徒遠淡淡點了頭,輕輕吐氣:“你倒是還有事要交待?!”
她搖頭,脣邊掠過勉強笑意。
眉間凝住,他候了許久終道:“那你倒是想說什麼?”
沈君慈艱難擡手,素手玉腕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似下了決心努力探去,指尖蒼白顫抖着掠過他眉間,身子微一
顫,眼底涌出幽傷複雜的哀絕。她最愛他的眉眼,掠去那絲寒光,便像是似錦在凝着自己。自她第一眼見他,
即因他的眸眼恍惚了起來,那一日,她於心中反反覆覆喃了“似錦”。
全然無血色的雙脣隱隱顫抖,她的身下血色蔓延,似展開的血色蓮花,妖嬈纏綿。微張了張口,那個名字堵在
喉中言不出聲。眼中有淚,搖搖欲墜。
“你說罷。”司徒遠微一嘆,雖覺不適,卻未躲身。
沈君慈輕輕闔目,緩了片刻,終以平靜開口,喑啞幹冽:“憶…憶故人。”
司徒遠愣了片刻,神絲似已飄到了另一處,垂眸間沉吟了許久。
沈院的後間漸以傳來琴聲嫋嫋,流轉舒緩間透着蒼涼寬闊。外間的人皆是第一次聽聞司徒之琴音,縱連樓明傲
亦靜下來細細的品其中的意境。
那一夜,明燈燃盡直至破曉之初,但未從寢間傳來一絲聲響,只那琴聲窮徹一夜。
簾動聲起,衆人皆望去由內而出的二人,司徒遠走在最前,溫步卿跟在其後,皆是神情淡然。樓明傲竟忍不住
起身,下意識朝那簾子後間探去。
司徒遠最先看向她,而後依是淡淡掃了眼衆人。
“配兩副陰沉木的棺柩,再來…同江陵侯府報個喪。”
衆人似都僵住,沒有一個得令起身去辦。樓明傲由那簾帷處收了目光,復又落及司徒遠,怔然看了他許久,看
到雙目發脹發痛,看到心中全然無了聲音,終以溫聲響應:“都愣着做什麼,還不照着去做。”言着轉了半個
身子,迎向天邊初映的朝色,很淡很薄,卻也努力撐破黑夜的籠罩,而後那抹霞色爆發了驚人的力量,金色光
芒由雲隙間溢出,第一抹晨光映入,先落在了沈院。
那一年春期,豫園司徒一門似爲艱難頗多,幾經白事喪難,終以平復安定。素白縞衣,換下了又襲上,連月陰
雨綿綿,及至七月末旬,總算有了絲希望之景。御駕遷移,搬以京郊行宮避暑安養,樓明傲亦在一行之中。京
中憋悶久了,總想出去透透氣,此消息於她卻也舒服。只不爽的是司徒遠,他持着護守京宮旨意不能隨駕,眼
見得妻子興致盎然的收視行裝,自己卻要空守家門,心生起夫妻相隔兩地的怨念。連着幾日,都是藉口種種黏
在樓明傲屋中,往日裡多要在書間理事的他,更是將案折文卷通通搬了過來,頗有幾分與她耗上了的意思。
樓明傲倒沒有多少意見,不過是連收了他好幾日的伙食住宿用度費,約個百八千兩。銀子在手,她見着他也不
煩。只有些爲難平日裡伺候主母隨便慣了的小丫頭們,因着司徒遠在,縱連腳步都比往日輕。
“繡繡過不了多半個月即是臨盆,你但不留下陪着?!”司徒遠一手闔書,淡淡仰頭,看向對面吃着瓜果梨桃
的女人,口中亦是尋了藉口道。幾日間,諸如此類說辭滔滔不絕。
樓明傲倒也不看他,專心致志的啃梨:“我又不是上桓輔。她要我陪做什麼?!要不然,你代我陪陪去。”
“胡鬧!”微一斂色,扭了個身子,抑着幾分不悅。
“你放心,有溫步卿在,繡繡那裡就誰也不缺了。”她倒也一臉安慰,笑着迴應,“不過是夏暑兩個月的光景
,要不了太久。你倒也安安心吃個齋念個佛什麼的,日子一晃便過去了,還少得我煩你擾你。”吃齋唸佛最好
,更省得某人趁以機會眠花枕柳。
“我念個什麼佛?!”司徒遠皺眉苦苦笑了番,早是看清楚了這女人的歪扭心思,索性起身繞過案臺,步步而
至,臨了她坐穩,袖腕掠起,握上茶盞濡了一口,只道,“我忙着呢,那麼多公文斷都斷不下,實沒那個心念
佛,更沒空尋花問柳。”似乎當擔心的人,該是自己罷。他這麼一個清清白白守身如玉的絕佳好男人,她還放
心不下嗎?
樓明傲瞟上他一眼,手間輕叩桌案,尋了個話柄則言:“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唸佛是無心,尋花問柳是沒空。
敢情是有心無暇啊。”
他倒也聽出她又鑽了自己空子,只無奈笑笑,正見她連吃下幾支梨果,不由得推了桌上另一處的棗碟子上去
:“這個,多吃點。”這一推,卻是含了深意。
“大熱天你讓我吃棗,豈不是躁我?!”樓明傲實不習慣他連吃個瓜果都要嘮叨,癟着嘴看他。
“吃棗,是要你早歸。”司徒遠嘆了聲,轉了身子,倒也不同小女子一番計較,“可見你是巴不得離了我,不
多點功夫,吃了幾個梨果了?!”
她見他咬文嚼字的功底又是漸漲,戲謔道:“你今兒才知道啊。你這人是夠無趣的,天天擱你身邊守着,我倒
是要發黴生蘑菇呢。”他卻是無趣,只這些年來,早已適應了與他相處之道。偏她能夠把他的無趣化作自己的
有樂。這個男人,雖以木訥,不善言辭,只他靜靜看着你的時候,眸中便是說盡了悶在心底的話。
司徒遠一拉她,即將那軟腰攬在身前,由她坐在自己膝前,一手胡亂撥開她的發,垂下眸子吻了她,出聲中透
了無奈:“一日不氣我,是不是就無樂趣可言了?!”
她看着他,突而認真起來,拉他前襟,沉下聲音:“這兩月間,倒是允你多關照一下陳景落那些個陳年舊情。
”她有多久沒有想及那個女人了,似乎是忙得忘了,或以故意將她們那些人遺忘在最遠的角落不輕易觸動而已
。只是她終究無法迴避,那個女人真實存在過。她曾經與他生死與共,同衾共眠,她爲他生兒育女,爲他由豆
蔻少女磨礪成韶華婦人。她可以選擇輕易忘記她,卻不能忘記自己男人的身上始終烙印着那個女人的年華,無
以淡泯。她要與他相守,便要一輩子接受這個事實。
司徒遠亦隨着靜下來,傾了身子擁上她,聞着她衣間獨特的香氣:“你…可是真心?!”
真心?!她還能知道自己的真心爲何嗎?一生一世一雙人,確是她真心所想,只那現實嗎?他們確有這般幸運
承受嗎?!
“你要說真心,樓明傲就沒有過真心。”她努力雲淡風輕着道,只也忍不住嘆氣,“我會討厭她碰你,討厭從
你身上聞到其他女人的香氣,甚以她看你的眼神添了絲情慾我都會大大不爽。我也嫉妒,嫉妒爲什麼那些患難
吃苦的日子是她陪着你,嫉妒…無論山莊怎般華麗奢榮,卻也不是我的,那是你和她的。我甚以嫉妒,她比我
更愛你。可你知道嗎?山莊可以不是我的,豫園也可以不屬於我,那些再美好的東西都能夠與我無關。只一樣
,卻是我的,我怎麼也不想讓給別人。”言着垂下頭去吻他,主動將舌尖滑進他緊閉的齒關,聲音輕輕溢出
,“是我的男人。”
司徒遠微顫,一股子熱血衝上顱頂,心口輕躍。手間不自主的撫上她,似一潭泓水般的輕柔。齒間徐徐迴應着
她的主動,品着她的味道。她的吻一如那大膽肆意的言語,任性肆意。她的,是她的,她的男人。她從沒有與
人分享自己男人的習慣,卻在事實眼前駐足凝望。固執胡鬧了許久,看着他爲自己的付出和所有的改變,她,
卻依然站在原地,無一絲進益。那一句,壓在心口卻始終不想言——她的男人,多情不可,但也不能薄情。
他在她脣畔幽幽移着喃道:“既是你的,又爲何要把我推給他人?”
她錯開臉,笑得仍舊明豔:“我大方唄。”
他凝了她許久,一吻輕落額前,眸中含了濃意散不開:“我知…你不想我成爲薄情寡人。”她的心意他皆明白
,更看出了她的努力。只她卻不知,薄情寡恩,聲譽後名於他都不重要,他只想要她無需那般辛苦。
“司徒遠,你是我的男人。”這一聲,很輕。
“嗯。從來都是。”這一應,更淡。
樓明傲微微闔眼,如果沒有那麼多過去會有多好。她不可能忘記——那個女人還在他們共處的那個山莊中等着
他,用自己的年華等着一個負心漢。
她可憐她,同情她,卻也不願與她分享。
她沒有那麼大度,如若可以守住那個美好的願景,她寧願不要那勞什子的賢妻良母。妒婦也好,惡妻也罷,無
論後人筆墨丹青下怎般描繪自己,她皆可以不在意。只是…他是不是會同自己一般不去在意?!那個苦苦等候
的女人,在他的心中卻也留不住一絲半抹的痕跡嗎?!她不懂,亦不敢問,怕聽到不是自己能忍受的答案。她
是他不能休的女人,那個女人更不會主動離開,她對他的愛,穩如磐石,連自己都及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