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最後的最後,你說幸福

宣平元年, 初冬。

風夾雜着雪,鋪天蓋地。

大法昭寺前,鳩真握了雪,於指間托起,一如蓮花綻放的模樣。這一趟西行,他似乎走了許久,終於終於見到

了他,即將要成佛的法慧。

“法慧,今日你便可永離生死煩惱,成就無上正等正覺。爲師跋涉千里,助你一步成佛。”以掌握雪,自腕口

化作冷流散去。

法慧笑意嫣淡,長衣佛衫飄於費扎山頂,如雪中佇立的雕塑。他望着鳩真,心尖淌過一絲暖流,鳩真該是明白

他如何不能成佛,噙着苦笑道:“師傅,徒兒無以成佛啊。這六世的束縛,法慧掙不開。”

“人世間並不是所有事,都需親力親爲。時而你未做,卻有人爲你讓開了道路。法慧,你再往前望去,前路已

無荊棘阻隔,我佛在等你。是那女人的亡魂,成全了你。這世間,再沒有那個能捆縛你之人,而後千世萬代,

皆沒有。”鳩真不知這般說,他是否能明白。摩什當以用佛力散了那女人的離魂,她於這世間,連魂都散了,

便再不能阻斷法慧成佛之路。

法慧忽而揚聲長笑,笑中有淚,他從來都知道,天家佛家皆不會輕易放過她。但未想到,這一切來得這麼早。

成全?!倒是他們用她成全了自己,用她碎散的魂灰鑄成他成佛的路,是何般殘忍?!他因她不能成佛,他們

便藉以命道天義甚以佛理要她的魂滅,是人欺佛,還是佛欺人?!是,他從此失了塵情束縛,能做到泯愛滅欲

,是真正的六根清淨了,卻也失了慈悲。這條路,若是要踩着她亡魂而過,當不如自己化身齏粉六道皆不入!

“法慧今日才知,原來…佛亦是有私心的。”他定定望着鳩真,笑容漸漸淡去,第一次,他對師傅再笑不出

,“如若法慧說不要呢?!這佛骨真身我不要,無量功德我不要,永離生死…更不要!”

“那女人是天命所致,成全了你,亦是成全她自己。”他見他仍無轉醒,心痛道,“以摩什之言,你的佛骨,

遠比她的癡魂要重要。天地萬物當匯聚多少靈氣,再以百年修爲,才得你這一身佛骨金身,你莫要自予踐踏。

“天命,何謂天命?!”法慧袖袍中貫滿了風,鼓鼓揚起,“法慧成佛,並非天命,而是人願。法慧不肯成佛

,縱是佛祖聖者皆不能強求。”他神眼堅定異常,已是無以動搖,“命,並非不得改,只是代價過重,你們舍

不起。所以你們寧願看着她魂滅九泉,助我成佛!可我知…總會有法子救她。”

“法慧!”鳩真赫然仰頭,一時天轉星懸,他知他要做什麼,那口腥甜堵在喉中泛着溫灼。

“你們不願用無上天力爲她續命也罷,法慧自會用無量功德爲她換命!”天,依舊清明,一如他眸中星華亮熠

。可笑這些佛門聖僧看破人世紅塵,卻看不穿一個情字。出家人一個個言着泯滅情愛,因他們怕它,他們知道

情字無畏,是可以亂了天命人塵,脫於六道之外不受萬物相束的詭離。

鳩真剜心作痛,伸出一支腕子,無奈卻握不上他,他恨自己教予他大乘佛法,卻未能教會他斷了執念,聲聲出

言滿是急切:“我徒,你莫要糊塗。一切功德無不復歸‘圓’滿,一切煩惱生死無不畢竟空‘寂’,你修了六

世歷經數次劫難終以修得此時功德圓滿,並不易。”

“易與不易,法慧從來知道。”他臨空退步,與鳩真隔而相望,第一次忤逆師傅,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一

生不夠回憶,法慧便用了六世記住她。法慧甘願用六世相憶的女人,便不在乎爲她傾盡六世的修爲。”

他再不看鳩真,轉眸遙望西天佛境,那扇渴求了六世的門終於對着自己大開,只他不想入了。他不要踏着她的

魂灰成佛,他不做韋陀,不要看到曇花的眼淚。

“法慧這六世修成的業果,換她的命,是夠了吧。”他笑地淚眼婆娑,似於水氣瀰漫中看到了她臨花回望的翩

然一笑,雪蓮開一次花是要幾生幾世的苦等,凋敗只一瞬,“師傅,你並不知成全二字如何寫滿。這個女人,

法慧甘願成全她,而不是由她成全自己。”

鳩真痛心闔眼,以身相對。但不知情字能累人至此,這已不是緣,是糾纏。命中脫不去的孽,魂魄散不開的債

。他之執念,是一世又一世的成全,卻從未成全過自己。天下再無人比他更懂那二字如何書。身後卻聽飛雁掠

過的風聲擊起,想也這山間峭壁懸崖不該會有雁飛過。心口猛窒,拂袖回身,卻不見身後之人。那團影已於崖

尖縱身而下,陷落於層層濃重白霧,數丈之下升起雲煙繚繞,峭壁雪蓮綻放出血色蓮朵,滿山悽豔。崖頂空留

法慧那一雙草鞋,浸着冬日的涼意……

鳩真身子不穩,朝前一撲,即是跌倒在地,一大口鮮血噴出,聲聲慘慟:“佛祖,你告訴我,這情字倒是要如

何寫?!如何寫?!”這情字太重,是用命寫,用法慧六世的成全來書。

山巒連綿,紅塵十丈湮不沒的情,化作遍山開滿的雪蓮,費扎山脈的雪蓮自此年年開綻,永不凋寂。

宣平元年,第一場冬雪降臨景州之時,全民當街歡舞,似是吉慶。

便是在那一日,她醒了。毫無預兆,在第一片輕雪落於窗櫺時,輕輕擡目。

似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入夢前,她在凌霄樓的別院,夢醒時,她在佛音瀰漫的南華庵。夢前,摩什才說要帶

她走,她應了。夢中她確是跟着他走了許久,很遠很漫長的道路,一路飄雪,飄到盡頭,那裡開滿了血色蓮花

,妖嬈絕豔。她甚以聞到蓮花浮雪的血氣,是腥甜的味道。摩什呆立在那蓮花前許久,她看到他眼中流下了晶

瑩剔透的水珠,是淚吧,原來佛也會流淚。他說諸德圓滿、諸惡寂滅,她可以回去了。她不明白,黃泉路上怎

麼又被無端拋棄。回去的路,依然漫長,她走得並不辛苦,一路上都有那延綿開來的雪蓮爲她引路,走至人間

那扇簾口,有風襲來,那一朵血色蓮花便落入了她手中。她握緊了它,它卻化去,燼滅成灰……

四年,她用將近四年漫長的歲月來忘卻那個夢。她想摩什是要她泯滅塵情,積滿功德方能重回世間。於是她努

力地做好一個尼姑,即便在他人眼中做的不好,也真是盡力了。要她日日夜夜咀嚼着思念活下去,竟比涅磐還

要煎熬。她一次又一次在佛前銘心靜問,何日功德修滿,何日能以重回凡塵,佛只微笑不語。

宣平三年的時候,相別三年,她又一次見到了摩什。她問他,因何不帶自己走,要這般折磨自己到幾時?!摩

什只笑着讓她再等等,他說只要那個人來接她,她便可以走。那一日,摩什臨別前,曾淡淡問她可還記得那株

血蓮,於是她恍惚了,又開始憶起那個夢,還有夢中彌繞不散的腥甜香氣,好像真的是血。

摩什走後,她繼續祈求。無人的時候便跪在佛前問那個人可是忘記了自己?!問他是不是會來找自己?!佛又

一次微笑不語。她想她是該好好睡下了,或以一覺醒來,她便能見到他。

無數次眠下,而又醒轉,終於,終於!

宣平四年。

她又等過了一年木樨花開,終於等到他立在門外,淚無聲而落。

任誰也不出聲,長久的寧靜,只有淚落的聲音。她指尖濡溼了桂花釀,輕輕地顫抖。

“六下景州,我過而不入六次,終以尋到你。”司徒遠竟是笑了,噙着淚,傻傻地笑。

她不敢挪步,怕他只是恍惚的影子,轉了方向便再尋不到他。木樨很香,薰得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她淺淺皺

了眉:“是傻瓜嗎?六次才找到嗎?!我跟你就那麼沒默契嗎?”即便是木樨花香都引不來嗎?她是因何植遍

木樨,因何要這景州之城落盡桂花香,他真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了。

他有太多太多的話要予她說,卻只化爲一句:“你過來,過來,靠我近點。”他要她離自己足夠近方能確定這

是真的,不是夢,不是他又一次的幻覺。

她一步步挪着,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終是觸到了他的衣袖,他的手,他的胸襟,他的臉……不是幻影,這一

切皆是真的。她又哭了,笑了哭,哭了再笑,癡得傻了。

“傻的人是你吧。”他擡手循着她淚痕淡淡掠下,“這還看不出嗎?佛祖他老人家說,你我苦等了六世才以相

守這一生,定要我尋你六次才能得到。”另一手捧出那口小匣子,端上她眼前,“你看看,我還帶了誰一同來

尋你。”

輕啓匣蓋,那一襲粉紅衫衣奪目而出,他將它展起,竟似映出了某個身影。

她眼眸又一次迷溼,伸手捧起那衣襬,笑得溫軟:“我將她生得很好看。”

他自匣底揀出那一紙被揉捏了無數次的軟箋,一併笑道:“你猜這小丫頭留了什麼話。”

那紙箋上歪歪扭扭書着彆扭的字體,她湊上去,隨着他一同念出聲,“一家人…在一起…”好是辛苦,終於在

一起了。他攥上她的手,連着那一身粉紅單衣一併擁在懷中,淚自眼角欣喜散出。

……

暖風融融,京城南街,又是人煙攢動。

容涵換了個姿勢趴在案前小憩,這幾日生意並不怎麼好。直到有人輕叩着案臺,方擡了眼打量上來人。那姑娘

彎着一雙梨花淺眸,肩落花蕊。他心中一跳,忙扶着帽子坐起,輕咳道:“你…你…”半晌支應不上話。

阿九笑着睨他:“你什麼你,我要寫書。”

“又寫?!”容涵微微詫異,忙道,“可是從前的故事有了結局?要繼續寫下去?”

她搖頭,擺弄着手中玉環,難得笑得平心靜氣:“不是,那故事就算了。我要另起個故事。”

“哦?”他擒着筆略擡眼,她的笑確是好看,掩下身後滿城紛飛的落英。

“就寫…一個傻男人和瘋尼姑的故事……”

風細柳斜,重樓遠立,粼波旖旎,夏花怒放。

菩提樹下,滄海無桑田。

(完)

——————————————前緣紀要——————————————————————

勝武二十三年間,秋。

南書房東口。

上官裴立在南書房前的石廊前,手裡擒着那帕子。昨日倒有個膽大的丫頭替自己擋了那壺燙茶,還遞了帕子給

他用,那帕上是什麼味道,很香,卻又不膩,似隱着月梨花的香息。風很冷,他等得有些僵了。該不是那糊塗

丫頭忘了吧,女孩家隨身用的帕子怎麼能輕易與人,難道不知這是什麼曖昧意思?!

“殿下,您還要等嗎?這日頭都要落下了。”楊歸忍不住在身後憋聲道,但不知自家主子在等誰,這一晃,自

午後至黃昏,都不知過了幾個時辰了。

“唔。再等等。”上官裴凝了視線,雖有不悅,卻也忍下了。那丫頭好似是夏相家的獨女,夏明初,嗯,名字

倒也好聽。有一股子清清淡淡的味道,是他喜歡的。

南書房西口。

南書房的後門佇着一座假山,兩團藍衫影子正躲在假山的玄關處。上官蕊坐在石凳上蕩着雙腿,肘臂戳着身旁

的女子:“倒是個什麼人?我連老夫子的課都逃了,陪你在這等了大半天了。”

“唔。”夏明初微一嘆氣,玩弄着手指,“我昨兒把帕子給了人,他說會還我的。就在這南書房。”

“男的吧?”上官蕊見她神色慌亂,索性直言。

“嗯。”

“天啊,你真是沒腦子了!帕子是能隨便給人的嗎?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上官蕊藉着機會,忙不迭地咄

咄不休教訓起她來。

“知道。”夏明初忙垂了頭,想起昨日那少年溼亮的額頭,微咬了脣,“他說他會還我的。”

“怎麼辦?!帕子給了人又收不回來,照着老嬤嬤說法,你該不是真要嫁給他了吧。你同我說說,那是個什麼

人啊……”

“不說。”

“等不到的話,將來你嫁的人就真是他了。”她笑得得意,最喜拿這老人言嚇唬她。

“嫁就嫁唄。”

“真嫁啊……”

“怕什麼,真嫁!”……

(終於終於,落下帷幕了。這對兒也終於處理乾淨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親們在背後默默支撐。回頭望去,

這一路歡笑過,也大虐過,但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親們一直都在偶身後。很漫長的一個夢,總算結束

了。這六個月下來,小水還真是累了,不過還是灰常激動。最後一章一直很難提筆,人有種慣性,到了結文時

反一直寫不下,不知該如何結了。不想結得太突兀,就這樣一點點過渡,終於到了言再見的時候了。番外暫定

是一個小樓司徒後續的瑣碎事,還有一個阿九的番。最後抱抱看文的親,謝謝你們。其實七十萬字中唯一一句

讓我小心疼的話是法慧這章說的——“一生不夠回憶,法慧便用了六世記住她”心痛的不行,誰要我最喜法慧

,無奈讓這個六世都在成全別人的法慧完美的悲劇,沒人比我更痛。)

番外篇 宣平後記(上)

宣平六年薄秋,恰逢宣平帝四十壽誕。

司徒遠無意大辦,只草草允了禮部去操持筵席即可。

這一日,暮雨傾城。

司徒遠歪了軟榻端着奏本看得險些入睡,只夜裡還有壽筵要赴,怕這一眠耽擱了時候。聞聽雲廊深處巧笑嫣然

,睏意才略散,眼神飄到雲簾處,靜等那簾子挑起,人影溢出。多少年了,這個女人人未到聲先至的習慣還是

沒變過一刻。

紫湘雲簾由人輕輕擡起,但聽外殿衆人跪拜之聲由遠及近層層逼入:“請皇后娘娘金安。”

他見她步入之時,容上依是春風盪漾,瑤光玉華。他常以背積年累月的奏本壓得頭痛胸悶,怎她就是個不知愁

的。這後宮無嬪妃,她便嫌棄太過冷清,時不時召些臣工命婦入宮,今日擺宴,明日架臺觀戲。但凡有她言笑

的地方,必是熱鬧。甚以上桓輔常說,這後宮只她一個女人,便是抵了六千宮黛的喧囂。

“菊花宴可熱鬧?”他嘴上淡淡問了道,心裡卻是明白不熱鬧纔是鬼話。

樓明傲臨了榻坐下,垂眉似有不悅,玩弄着袖上九彩玄色舞蝶連聲嘆着氣。司徒遠見她與往日大不相同,忍不

住訝異,扔了奏本於身側,審視着她道:“該不是…哪家的比你穿得還花哨,比了你下去?!”他能想到的這

般花宴,無不就是各大命婦湊一塊比比妝容華裳,只昨夜他便關照了家有命婦的貴臣大員,赴皇后娘娘的桃花

宴不必穿得太精細。如今仍見這女人唉聲嘆氣,實不知該能怎樣。

“唉。莫不是我老了。你兒子諾晞說菊花比我人美,養兒子養得太實誠真是罪過。”樓明傲由榻頭端起了小團

鏡,對鏡照了一番。雖說是年過三十歲的人了,但養容美顏的功夫下得足,各式表情換過,連笑紋都尋不到一

分。

“你老,我莫不是更老?!”司徒遠冷一笑,死也不信哪個命婦敢言這女人老。不過他真未覺得她是年上三十

,總覺得這些年反是自己同她年齡差遠了去,他是以一天天長着歲數,她塗塗抹抹精心調養,反像是年歲不長

卻愈發風韻了。

她伸了手撫弄他鬢邊的華髮,不由得出聲嘆道:“我還真是眼拙了,這都是什麼時候爬上你頭的?”

他拉下她腕子,裹在手掌心裡搓弄,笑得坦然:“爺都四十的人了,哪能不老?!”說着,身子向後一靠,倚

在她懷裡,微闔了目。他見天忙過了朝事,在關照家事,積年累月不得清閒。早些時候曾允她今春必隨着巡一

趟南面,只各藩屬領國朝貢的事物壓來,竟是從春日拖到秋期都不得動身。好在她明白,自也體恤他,這事再

不提了。偏她沉默下來,他心裡就生怕,估摸着她哪日興起便是要自行南下了,於是急急再表心意,過了壽筵

,他定陪她南邊輕閒一陣去。

“就你啊?算了吧。”她如今倒也是全然不敢指望他了,忽而又想起一事,認真道,“今兒你大壽,想要什麼

大禮?!”

這天下都是他的,富有四海,還會求她什麼禮。只想起每年壽日她必會尋些新奇送自己,脣角便微微勾起,笑

得別有用心:“去年那個,我看就很不錯。”去年此時,她是忙得忘了備禮,索性循着宮妃侍寢的規矩將自己

裹成個糉子由宮人擡到他雲陽後殿的寢榻上“貢着”,倒是要他驚喜地言不出話來。

他一說,她便也反應過來,想起那一夜銷魂,仍是紅透了半張臉,隔着袖襟掐他:“本是備了大禮給你,見你

這猴皮笑臉就惱,夜裡你一個人抱着被子銷魂去,我摟墨墨睡去。”

“他都多大的人了?”念起這送不出去黏在身邊趕也趕不動的禍害兒子,他便大小氣概不順。司徒墨的婚事,

眼下是自己一處心病。雖不指望這孩子承繼傳宗接代的大任,只也不能天天混吃混喝一大把歲數了還鬧着搶“

孃親”。

她剛要回他幾句,屏風裡顯出半個人影,人聲並着漫上——“萬歲爺,溫大人那傳了話來,說恭喜萬歲爺娘娘

,明年春期即能抱上龍孫了。”

那影帳後呼拉跪倒了一片,個個嘴裡言着吉慶恭賀的話,聽得室內二人面面相覷,皆是一愣。

司徒遠一手推額,輕聲問着樓明傲:“怎麼個意思?”目光直逼着她,儼然還回不過味來。

龍孫?!樓明傲就着原話琢磨,忽而揚聲問着外間:“可是燕園來了消息?桐氏肚子起了動靜?”司徒一與那

桐丫頭大婚幾年後沒個消息,曾以急得她有心爲小一討妾,只說給司徒遠聽,先是爲司徒遠痛斥了番,又被小

一無視。司徒遠的意思是他司徒家再無妾位,她也全當他是說笑,未想對着兒子反比自己認真。如今這也算天

遂人願了,看來這年輕夫婦尚需多催催纔能有喜訊。

另一邊傳話的太監忙連聲應着,言這一次是三個月極穩的胎。

總歸是要抱孫子,司徒遠心裡倒也喜,命內侍府下賞,還特意爲溫步卿加賞。而後更是破天荒傳令將司徒一詔

回京中,允他待明年秋時再回軍營。言罷便將目光飄向她樓明傲,本以爲她當時笑得似朵金花,卻實見她神情

略顯尷尬,忍不住出聲:“想什麼呢?見天催他們兩口子,如今心想事成了,怎見你反愁起來了。”

“這禮…疊了。”她嘆了聲,道。

“莫不是你就那這消息給我兌付壽禮?!”他搖頭笑她,卻見她目色仍是異常,便認真了道,“說說看,備了

什麼大禮?”

她湊身俯到他耳邊作唸了番,聽得司徒遠面色轉了好幾遍,終是瞪大了眼睛,驚大於喜:“真…真的?!”這

消息全然比他要抱孫子來得歡喜百倍。

樓明傲呼了口氣,實在不想理他,只得悶悶道:“真的假的,你自己等着看吧。”

他笑得忙一古腦坐起來,雙手攬着她,但又不敢搖,笑得失了分寸:“我說你怎麼聽了小一家的消息喜不起來

,原是自己怕丟面,這又有什麼,他生他們的,我們——”

她忙伸手去堵他脣,驚得直道:“你是要嚷嚷得天下人都知道嗎?婆婆跟媳婦同時候……且她春期就是要生了

,咱家小的比孫子還小……”她這輩子最丟人的事,莫不過如此了,倒還如何再能於兒孫面前擡起頭裝起威嚴

來?!

“有什麼丟人的,這說明咱還都不老。”尤以證明他自己還能行,人至中年,還能遇上這等喜事,說驚喜都是

不夠了。他連聲笑着,笑聲傳到外間,聽得一干宮人心裡發毛,卻是不知道室內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你不老了。”她狠狠睨着他,只脣角忍不住抽抽,笑意一閃而過,靠在他懷裡,由他強烈的氣息縈着自己

,前所未有的安然,踏實到了心眼裡,“我說,這一回終是該南巡了吧。”

“嗯。”他一時仍笑得合不攏嘴,大拇指抵着她溫軟的手心,吻着她額頭,“景州氣候不錯,行宮似是也建全

善了。就搬去一年吧,我好好陪你。”

他眼裡都是笑,笑着看她,也笑着看她對自己笑,就這麼傻傻的,倆人都傻了……

(親們說最後一章看得心裡難過,所以就上了這麼個番外……舒解一下吧~~~)

番外篇 宣平後記(下)——阿卻拉嘎

景州,南華庵。

依是木樨綻放,他伴着她步過庵後的花圃池田,一路上她指指點點,笑語成嫣。他時而頓下步子詢問她那段日

子的生活,細細碎碎不肯落下半點細節。這般寧靜的午後,風不冷,竟有些柔,繞於周身滿是愜意。

她走至迴廊隔壁,忽停了步子,撤身看着他:“聽說陳景落來信了?”

晨間他確是收到了她的信,只看罷神色坦然竟探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那信的內容,她揣摩了半日仍是不透,忽想起剛回宮,問及宮人司徒遠那些年的事務,唯獨在女人方面他們皆

是躲躲閃閃,她更有問及陳景落的不告而別,得來的無不是沉默。終於等到此日,她藉着一封信,靜靜地聽他

答覆。到了如今這地步,即便他說什麼,甚以做過什麼,她都不會惱了。一輩子本就是短,短得她不得不珍惜

起每一瞬息的相守。

司徒遠並未有躲閃,等了這麼多年,她終於來問自己了。他甚以擔心過她的不在意。有些話,他不能騙她,他

不會主動言,卻會等着她問。

“那四年…我碰過她一次,就那一次。”他迎向她目光,鎮定道,“然後她便走了,幾年都未有消息。”

樓明傲忽地吐出口氣,她能想到的遠比這糟糕,恍惚笑了道:“就一次啊,我還以爲夜夜都是她……”甚至還

曾想到那女人爲他生了一兒半女,而後被他金屋藏嬌。她清楚司徒遠對自己的感情,更清楚司徒遠不會讓任何

一個女人動搖她與他相守的心,所以他爲了瞞她處心積慮地金屋藏子藏妾,不是不可能。然…是她想得太壞了

吧,她既然清楚明白他,更該相信他不是爲欲縱情的人。那一夜,她相信,也該是個不幸的巧合吧。

“你是嫌我碰她少了,還是拿反話噎我。”他目光柔和,那一雙深瞳只攥着她一人,從來都是。

“我不明白,既是這樣,她怎就走了?不合常理啊,也不是她的性情。”她微微凝着眉,想着總該是有她不知

道的隱情纔對。

他一手掠過她額發,替她撫平皺緊的額頭:“唔,多少年了,我也想不透。只她晨時來的信,卻是說明白了,

辛苦她忍了那麼多年,如今說出來,該是不會再念掛於心了吧。”

“怎麼個明白?!”她忙拉上他袖子,都是他挑撥起了她的好奇心,此時不掰扯清楚,夜裡又該睡不下的。

“你也是女人,你知道,什麼纔是傷得最深?!”他淡淡凝了眉,腦海中浮出那字字句句,紙裡墨間皆是一個

痛字!這麼多年,他想不透的,原是……那個女人,是被他傷到不能再傷,所以才離去的吧。她想通透了,趁

着尊嚴殘留,定要離去。放了他,更是放了自己。

“背棄?!”她隨口脫出一個,卻見他微微搖頭,握着他袖子一緊,“那是什麼啊?”

“與她溫存糾纏時,口裡喊着別人的名字。”他靜下來,寂寂看着她,眼中掠過一絲情重。

她亦沉下,拉着他的手一鬆,輕輕呼着氣:“我怎麼…糊塗了。”

“你不糊塗。”他揚了笑意,有些苦,“你明白的。”他的心,她從來都是明白的。

她是明白,只明白的時候裝糊塗。

“傻子嗎?”她笑着踮起腳,勉強摸向他額頭,一指戳上去,“我嫁的男人是個傻瓜嗎?”連名字都會喊錯,

喊錯了還這般老老實實在自己面前交待,叫她無奈又心疼,卻也開心。

“我是因誰成了個傻子,你知道的。”他垂了眸子,頭頂向她額前,輕輕倚着對方,十指交纏。微轉了目光,

尋着她的脣,正欲欺上,卻聽身後寂寂一聲傳來——“南音師傅。”

樓明傲第一反應是推開司徒遠,這一推太猛,他險要跌道,只淡皺着眉迴轉了半個身子。陽光下,當年那個小

尼姑已是長得亭亭玉立,正立在對廊上瞧着他二人,面有紅暈,目光躲閃。

“玄兒。”樓明傲輕喚了她,而後鬆了司徒遠握緊自己的手,緩緩步上去。

“南音師傅,庵外有位聖僧在等您。”她雖是說着,眼神絲毫不離司徒遠,那個身影,自多年前於庵外小瞥後

竟像夢魘般時不時浮上心頭`,終於,他又是出現了。

樓明傲只回身對司徒遠一笑,並未掠到玄兒眼中的驚亂:“我先去會會那位聖僧。”她以爲是摩什,這麼多年

了,她是該見見他。

“好。”他溫軟應下,目光隨着她一併遠去,再回眸觸到玄兒逼人的注目,微尷尬道,“玄兒,你長大了。”

她是長大了,出腰滿發,眉…亦黛青了。這些他都能看出嗎?

“你…你是南音師傅的……”她羞澀地問不下去,許多年來,她一直在想,那個帶走南音師傅的男子是何人?

他可否還能再回一趟庵。

“南音是我妻。”他微微笑了,道。

“噢。”她漸垂了眸,再不敢看他,“那…先生會…會納妾嗎?”或以做他的妾也不錯,終日伺候於左右,她

的心願便也滿足了。

“不會。”這一聲堅定異常,“這一生只南音一個女人便夠了。我不能納妾,更不會。”

玄兒略顯失望地蹙了眉,又淡然一笑:“那先生有兒子?!他們…可是像你。”

“多多少少都會像些。”他搖搖頭笑着,實不明白這小丫頭還要做些什麼。

“哪…哪一個最像?”她臉又紅了,視線更不知落了何處。

司徒遠笑彎了眼,長袖攬至身後:“估計…是她肚子裡這個。”

南華庵外,夕陽自天邊漸而隱去,落日的光華,映着滿城。

那着僧袍的身影略顯風塵僕僕,他一路東尋,終於見到了她。

這女人,便是法慧師傅言中的嘎瑪(所愛之人)吧,原是這個樣子,同他想象中的清麗佳人果真有幾分神韻相

似。她的確很美,是師傅描述中的那樣,美得不刺眼不耀目,閒閒灑灑淡淡柔柔。淺淺一笑的瑤光,引人心神

愉悅。便是這一笑,看得法慧師傅連佛都不願做了。

“你…你是……”樓明傲見到這位陌生的藏僧,微有詫異,終以輕緩笑道,“你認識我?”

“我叫納措,我聽說過夫人,一直想來見見夫人。”納措謙遜有禮的敬拜,笑得慈悲,這般慈悲的笑,反是讓

她恍惚了,多少年了,那般慈悲的笑,只會浮現在夢中,再沒有一次出現在眼前。如今,相同的笑意,卻顯現

在另一個人的臉上。

她雖聽不大明白他蹩腳的漢話,卻也知道他的意思,淺淺笑着與他相對而望,而後誰也不知再說些什麼。微風

一拂,只覺得身子一輕,便由身後人拉進了懷裡。司徒遠攬過她的腰,對着庵外的納措,只輕一點頭:“你來

了。”只他的眸中之言卻同脣語不同,那分明就是在說——“不要說”。

總有些事情,他不想她知道,不是隱瞞,是不想她再揹負從前的重擔。只此而以,不是最好嗎?她懷中揣着斑

斕的夢,偶爾回憶起從前,即便是痛,也甜蜜了。人有時,無需太明白。

那一年,他自南華寺領她離開的時候曾有幸見過摩什最後一面,因果皆是聽他道明瞭。也便是在那一日,他忽

的明白佛祖也是心存些慈悲的。至少…摩什沒有親口予她道出這一切。

納措淡淡揚了笑,皇帝的意思他明白,他也無心細細講來曾經的故事,只是想見她一面,而後還了一個心願。

他言過辭別,即是轉身離開,只側身間,徐徐住步,淡淡道:“夫人,你可還記得那一束血蓮?!”

同樣的問話,再次入耳,樓明傲又是一愣,不解地搖頭,不解地蹙緊額頭。

納措只一笑:“費扎山上遍地的血蓮,很美。如果夫人有幸見到,不妨多看他幾眼吧。”

她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漸有些糊塗,這般僧人總是高深莫測,非她凡人能夠一眼看穿的吧。耳邊想起當年法慧

臨別交予自己的藏語,那一句再見——阿卻拉嘎。她笑了,餘暉下如映光華,言聲輕潤:“納措師傅,謝謝你

來看我。還有——阿卻拉嘎。”當年無意之間記下的這句藏語不是全然無用,至少現在便是用到了,於是乎,

心底對那個人的思念,更重了一分。

納措猛地停步,身形僵立,最後那一句藏言入耳,他竟渾身不自在起來。

司徒遠亦隨着沉下臉,垂眸責道:“你胡說個什麼,不分場合張口就來。”阿卻拉嘎是個什麼意思?!她要是

不明白,就閉嘴,故作明白當着自己面同和尚言起來,真是要他臉面不好看。

她皺緊了眉,滿是委屈:“說錯了嗎?法慧教的呢。是阿卻拉嘎,還是阿拉卻嘎……再見的意思。”

司徒遠嗓子口堵住,望着她,不知該說什麼。那個人…是對她說了阿卻拉嘎吧,不知爲何,他的心竟是一痛,

是他憐憫那個人,還是爲她痛?!兩個人,明明誰也沒有忘卻六世的糾葛,卻仍這般堅強的支撐。

“沒有,你沒有說錯。”他泄了氣,終是輕緩了道,就讓她一輩子迷糊吧,這樣最好,“只不過,不要再說了

,再說我就不高興了。”

愣在遠處的納措終沒有回身,一抹釋然的微笑襲上,聲音清遠的飄向身後:“夫人,再見。”

納措徒步遠去,淡淡的暮色逐漸濃重,直到完全包裹住他的身影,自十指間捧起那一支妖豔的血色雪蓮,淡淡

微笑。師傅,你竟是對你的嘎瑪說了啊,阿卻拉嘎,所以這六世都無憾了吧。這血蓮,是他自費扎山頂挑選而

出。它開在數丈之高的懸崖壁頂,是費扎山滿山豔漣中最美的那一朵。自西土入東,它在他手中依是努力綻放

毫無凋敗。

十指攤開,微薄的餘暉映入手中,蓮心悄然綻放,納措靜靜地微笑:“去吧,去你想留守的地方。”一陣風起

,血色花瓣如蒲公草般浮揚而起,或以,他也該像蒲公草一樣,花罷成絮,因風飛揚,落地即生。

南華寺外,司徒遠攬着懷中女人步步遠去。一路間,樓明傲無聲,由着納措,她竟又想起了法慧。也許納措便

是法慧派來看望自己的。她無力地笑了笑,笑他如今做了佛都放不下人世凡塵,她一切都好,真的一切都好,

他只安心做他的佛,不要再牽掛自己了。掛念了六世,不累嗎?

“費扎山嗎?”她淡淡地問着,眸光溫軟,握緊了身側人的腕子,“什麼時候,我們也去費扎山看看法慧吧,

帶着孩子們去看,他們一定喜歡聽他講經。”

他微凝着她,步子亦隨着緩下來,勉力一笑:“好,等安穩了,我們一併去看看他。”那滿山遍野的血色蓮花

,也許真的要看一看吧。他不會忘了他,也不會要她忘記,甚至,他會把真相留給子孫們,他們的孩子是要記

住那一段故事,故事很長,是書了六世三百年。終有一天,孩子們會理解吧,明白父母爲什麼會如此相愛,明

白母親立身佛堂常以失神的原由。皆是因爲這六世走得太不易了,才格外要珍惜,格外要記住。下一世,三個

人恐怕都會記不住了……

她習慣地以手挽住雲袖,卻兀然愣下,寂寂地盯着自己的袖口,不解地蹙眉。

“我袖子上…什麼時候多出了一朵血蓮?”低着聲音,緩緩脫口言出,五指扶了袖口,彷彿剛剛繡上一般,還

帶着一絲熱度。

司徒遠也看到了她袖間的血蓮,果然是似血妖嬈。

他輕輕笑了,握着她的手一併觸上去:“就留着他吧,挺好看的。”

“是啊,很美。”她吸了口氣,目光已被那繡印奪去,不知爲何心口成痛,只並不尖銳,“只他開得…有點悲

。”聲音微有落寞,淡淡嘆了口氣,無聲無息。

司徒遠擡了目光,深深凝着她,出聲喚她:“樓兒。”

“嗯。”她應着回眸,視線交匯間,綻以笑顏。他眼光溫柔,卻也深得見不到底,她知道那裡最深處還是她的

影子。

他垂了頭,脣微微一掃,觸及她朱脣,那一吻,很輕很柔。齒間輕起,那一聲低低溢出:“阿卻拉嘎。”

她愣住,久久的恍惚,終以回神。眸中迷霧騰起,看不清了…她踮了腳,雙手捧起他的臉,顫抖間細細的摩挲

,溫柔的回吻而上,連連喚了兩聲:“阿卻拉嘎,阿卻拉嘎。”

阿卻拉嘎,最後一聲,是念給你聽的……法慧。

(番外完 )

附註 阿卻拉嘎,康巴藏語“我愛你”的意思。

《月連心,九暄約》 (司徒允暄之番外篇)

注:此番外系副版主琉璃鐲碼,版權歸副版主琉璃鐲(別名阿九)所有。

跪在陰暗潮溼的祠堂在,腿早已經麻木沒有了知覺,卻也還因着寒冷而顫抖。司徒允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試圖讓混亂緊繃的神經安靜下來。縱然這祠堂裡安靜的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靜得似乎連那靈牌的嘆息聲都

能聽得到,可腦中的一團亂麻和爭吵卻怎也停不下來……

人們都說,嬰兒是沒有記憶的,可是允暄卻清楚的記得,暖閣中父親抱着那錦被包裹襁褓的側影,和身邊

嬤嬤看向那身影的目光。

嬤嬤拉着允暄,遠遠望着阿九給大家上茶,那加了作料的茶,父親也是帶着笑意品下去的。嬤嬤那帶着老

繭的手,這個時候,確擱得人出奇的疼。

嬤嬤不喜阿九,至少她總喜歡嘮叨,嘮叨阿九不像阿豫,也實不像個女孩兒,沒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之類。

父親喜阿九,但在很早很早以前,允暄就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像阿九一樣的胡鬧,也不會被那樣的寵愛,或

者說,自己同兩個兄長是不同的。

三歲那年,司徒遠開始給阿九允暄佈置作業,阿九總是不仔細做的,且也靜不下來。一次,阿九帶了一大

塊兒泥進了書房,扯着允暄陪她捏泥人,把書桌上弄得一塌糊塗,又被來送點心的孃親捉了個正着,而後訓阿

九訓得引來了父親。允暄因着性子悶,從來沒惹過亂子,那次該是第一次受罰。

雖說事情並不因允暄而起,但他的桌子卻也是着實的一片狼藉。阿九被孃親提去頂茶碗站牆根,允暄抿抿

嘴也欲跟去,卻被司徒遠喚住,從架子上抽了一本不算太厚的冊子,令他抄寫十遍才準用飯。而那冊子的封面

上只兩個以父親筆跡所書的“祖訓”二字。

也是從那天起,允暄才模糊的感覺到,冷漠的父親對自己與兩個哥哥或許也是不同的。

又是書房,依舊是同樣吵鬧的阿九。是不是女人都這樣聒噪?孃親,阿九,舅娘……可溫叔家的嬸孃卻是

溫婉的。

就在允暄走神的當口,阿九已經打翻了硯臺將允暄抄了大半的戰國策浸了個透溼。想到飯後父親言明日要

檢查,允暄心中第一次起了怒意。阿九卻全然不覺,又鬧着允暄講故事給她。允暄挑挑眉,突然想予這丫頭些

許教訓。

那故事很簡單,猴子撈月亮。但允暄並沒有把故事講完,只說到月亮在湖中,彎彎的,亮亮的,很美,猴

子卻無法撈到。

果然,阿九輕哼一聲,道“那是猴子不會輕功,舅舅早就教會我了!看我去把月亮撈出來?!”說着便從

窗戶越了出去。

屋內安靜了,可允暄的心中卻遠不似屋內,混亂不堪。她去做什麼了?真的去了小湖?去撈月亮了?會不

會掉下去?會不會被淹到?……

後又安慰自己,那丫頭整天上躥下跳,也算是個身手靈活的,當不會出什麼岔子。

可是……可是爲什麼呼吸都覺得顫抖呢?

終還是忍不住,奪門而出。可這園中大大小小不下五個水塘,阿九去了哪個呢?!

忽的東偏殿方向起了聲響,當允暄只穿着一隻鞋子跑過去後,正屋已集了很多人。阿九躺在牀上,一直的

哭鬧。父親摟着她真哄着。側眼瞥見扶門立着的允暄,斂了神情,冷聲道“門外跪着!”

約莫一個時辰後,屋內漸漸靜了下來。司徒遠推門而出,言要允暄跟着,便擡腿向外走去。

允暄在跟在後面,幾次想開口,卻又在望到那僵冷筆直的背影后嚥了回去。就在允暄糾結於說與不說之間

,司徒遠已停在了一個單獨的院子之前——祠堂。允暄是知道的,但卻沒有進去過,那個陰暗靜謐的地方。

司徒遠彎腰捉住允暄的胳膊,將他拉了進去,微微用力,便使他跪在了祠堂中央。

“自己省着吧!”便離了屋子……

跪在陰暗潮溼的祠堂在,腿早已經麻木沒有了知覺,卻也還因着寒冷而顫抖。司徒允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試圖讓混亂緊繃的神經安靜下來。縱然這祠堂裡安靜的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靜得似乎連那靈牌的嘆息聲都

能聽得到,可腦中的一團亂麻和爭吵卻怎也停不下來。他做了什麼?對的?錯的?他錯了這毋庸置疑,但他本

以爲自己會有那麼一絲的幸災樂禍,只有那麼一絲絲,但是,除了恐懼心虛,似乎心中剩餘的空間都被那種稱

爲焦急擔心的情緒所填滿了。

允暄曾不止一次的以爲,這世上若是沒有阿九,自己會是快樂的,若是沒有阿九,那父親的寵愛,會是自

己的。允暄也不止一次的希望過如此。可爲什麼……爲什麼在阿九出事後,自己會那麼的不安呢?

允暄很確定自己的不安並不是小孩子因着自己做錯了事情怕父母追究懲罰的那種不安與害怕。阿九……那

個只比他早半個時辰的阿九,那個整天停不下來的阿九,那個只會闖禍但有沒人奈何的了的阿九,那個……那

個偷了吃的來會把碎成塊兒的點心分自己一半兒的阿九,那個當自己被罰卻又在父親面前撒嬌要父親放自己一

馬的阿九……那個……那個自己生活中已習慣的存在的阿九……

允暄以爲,自己會有那麼一點,就一點點,僥倖的心理,至少自己不止一遍的想過,若是沒有阿九,那自

己的世界會是怎樣,該會是美好些的吧?可是現在,一想到自己的生活可能沒有了那個吵鬧的身影,爲什麼心

中會空的無法呼吸?

當允暄再次睜開眼是,陌生的畫面讓他微微愣住。也許這畫面並不陌生,但從來自己都是在旁看着,不想

今卻入了這畫中。允暄不由自主的望向門側,想去看那裡是否有個小男孩呆呆的望着,閉眼,再睜眼,自己就

成了那兒男孩。

允暄睜眼望見的,是父親近在咫尺的面龐,眉還是習慣性的皺着。可自己卻從未這麼近的瞧過他,也許當

父親把手教自己習字時,他們也曾靠的這樣近過,可就算允暄所有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握着自己的大手和耳邊

低聲的講解,他也未曾敢去觀察那張少有表情,卻與自己多有相似的臉。

身後傳來細細的一聲囈語,允暄袖口一緊,一個圓圓軟軟的小身子靠了過來。允暄回過頭去,落入眼簾的

是阿九嘟着嘴睡的正香的小臉,嘴角一絲晶亮快要落下。阿九另一側母親的胳膊越過兩個小身子,手摟着允暄

靠着父親的肩上,而父親的手,則搭在母親的腰上。

身後的呼吸忽的加重,微嘆一聲,那落了母親腰間的手微微擡起,覆在阿九小額頭上,停了小半會兒,竟

是落到了允暄的頭上,同樣的停頓,接着長出了一口氣,似添了幾分釋然。

允暄輕垂了雙睫,眸中流光閃溢,其實並未有什麼不同……對阿九,對允暄,那一顆心,皆是同樣的暖,

暖得平凡真實。

(完)

加附阿九系列 (小劇場系列版權歸書友阿九所有,小水結文當夜,阿九也結束了小劇場系列,終於都圓滿結

束了。在此感謝阿九的傾情奉獻,在大起大落大虐的間歇,能看到阿九給我們帶來的歡笑,真的很享受。)

------------阿九小劇場(一)--------

樓明傲對着鏡子發呆,悠悠的嘆了口氣。沒日沒夜的理帳這麼久,已使自己原來粉嫩的小臉透出了蠟黃,

眼周也是青黑一片。使了璃兒喚來了溫步輕,向他討了美容的方子。那方子是多種草藥熬製,混以珍珠粉成泥

狀敷於面上。

院外一陣忙亂,料是司徒遠歸來,顧轉向一旁擺弄昨日從外公家得的銀兩的阿九道“是你爹爹回來啦,出

門迎迎他去,我這副樣子可見不得人?!”

院外,司徒遠剛下了轎子,就被一個小小的緋色身影撲了個正着,滿目寒色頓散,伸手撈起抓着他腰帶直

跳的阿九抱在懷裡。

“阿九今天乖不?”

“阿九當然很乖啦!”

“好。你孃親呢?”

“孃親和小溫在房裡。”

聽到溫步輕來訪,司徒遠微微一愣,有些擔憂那女人的身子,繼而又安慰自己道定是那溫步輕缺了錢花,

跑過來騙錢的。

“唔,他們在做什麼?!”

阿九小腦袋一歪,嘟起菱純回想起樓明傲的話,道“他們在做見不得人的事。”

---------阿九小劇場(二)--------

司徒遠用過早膳,正要出門辦公,忽被一雙小手扯住了下襬。順手撈起仰頭望向自己的小人兒,溫聲道“

阿九今天起得很早,可是要早去學堂?”

懷中小人滿臉委屈“爹爹,阿九今天不想去學堂?!”

聽了這話司徒遠倒也無意外,只是好奇向來逃學的丫頭今天怎麼突然向自己請起了假。

“阿九爲何今天不想去學堂?”

“上週夫子家死了只雞,第二天中午飯就吃紅燒雞塊,三天前夫子家死了頭豬,第二天中午就吃紅燒豬肉

“唔,可是那死了的家畜不合阿九胃口?爹爹讓璃兒給你做好了午膳帶去可好?”

懷中小人皺着眉頭想了想,點了點頭“也好!其實那紅燒雞肉紅手豬肉都也還不錯,只是墨哥哥說昨天師

娘去世了。”

(以上版權歸書友阿九所有,絕對原創~~~~熱烈鼓掌慶祝一個阿九專區誕生了)

--------阿九小劇場(三)--

晚膳過後,夏相一大家子正在後院竹林旁飲茶閒聊。阿九對那圓滾滾的尤如繡很是好奇,終出聲問道

“舅娘,你的肚子爲何這般大?”

尤如繡立馬換上一副慈愛的面容,擺手喚了阿九到身前,拉着她的小手貼到肚子上,笑眯眯回道

“因爲舅娘肚子裡有個小弟弟,所以肚子才大的。”

阿九深以爲然的點點頭,又忽的想到了什麼,小身子一僵,連着後退幾步與尤如繡拉開了距離,擡首眼中

露出懼色

“你爲何把小弟弟吃到肚子裡去了?!”

---------阿九小劇場(五)--------

偏廳中,樓名傲狠狠瞪上阿九,真是氣得牙都疼了,捶胸頓足自個兒怎麼就生了這麼個冤家閨女。

“又爬牆?!”瞥了一眼垂頭立在一旁的司徒墨“還拉着你哥?!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女孩子不能爬牆?

穿着裙子裡衣褻衣要是讓人看了去,你不嫁也得嫁,就是你那爹爹也幫不了你?!就算是廚房沈大娘家的呆二

狗,也得打了包把你送過去?!”

只可惜那個犯事的小祖宗絲毫沒有悔過之心“孃親放心,絕對沒人能看了我的裡衣去,我爬牆之前都脫了

,不信你看?!”

---------阿九小劇場(六)--------

夏相辦壽宴,人年歲大了不欲鋪張,故只喚了兒女兩家。

最得寵的阿九坐在夏相腿上撒嬌,來人端了壽桃狀的壽包上桌。

阿九歪頭望了望,指着那壽包問向夏相

“外公,那是什麼?”

夏相慈愛的望着阿九道“那是外公的壽包,保佑長命百歲的?!阿九喜不喜歡?”說着遞了一個到阿九手

中。

阿九努着嘴玩着手中的壽包“那爲何這壽包要做成這屁股狀的?”

全場靜默。

夏相和夫人面上一僵,司徒遠掩飾的端起茶杯,小樓嘴角一抽剛要發作又瞥見父母收了聲,上恆輔和猶如

繡忍笑忍到渾身哆嗦。

那懷中小人全然不知自己有何言誤,接着擺弄那壽包,雙手一扣,將那壽包掰成兩半,發現新大陸似的舉

給衆人看——

“你們看!裡面還有大便呢?!”

夏老夫婦面色發綠。小樓面色全黑,司徒遠噴了茶,剩下兩口子則直接笑倒在了椅子上。

---------阿九小劇場(七)--------

佛堂中司徒一家及小皇帝聽法慧講經。

阿九閒不住,一會兒與左側的司徒墨耳語笑鬧幾句,復又去扯右側司徒允暄的袖子。

對着衆人講經的法慧將一切盡收眼底,按不做聲,卻又被鬧得幾番火大,故尋了個緣由留了那三人於佛堂

法慧先尋了最大的司徒墨,正聲問道“佛祖何在?”

司徒墨向來不喜佛法,卻也知方纔不應在喧譁,故低頭不語。

法慧又問司徒允暄“佛祖何在?”

小允亦知理虧,復也低頭不語。

法慧又轉向阿九,覆文“佛祖何在?!”

阿九睜大眼睛望着法慧,茫然的搖頭。

法慧心中一陣無力,擺擺手讓三人散了去。

樓明傲在殿外早已等得焦急,見三人出,忙趕了幾步過去,劈頭問他們出了何事。司徒墨與允暄自知理虧

悶不作聲,唯阿九扯着樓明傲的裙襬,煞有其事道“孃親,出大事啦?!佛祖不見了!”復又滿面無辜望着樓

明傲“真的不是我拿的?!”

---------阿九小劇場(八)--------

午響過後,阿九於偏殿中邊啃蘋果邊撥弄司徒遠給她特製的小號金算盤,蘋果汁將算盤弄得一塌糊塗。樓

明傲在旁實在看不下去這小祖宗暴殄天物,一把奪過算盤。阿九不悅,卻也不敢忤逆孃親,家裡最怕的便

是孃親,只有孃親敢罰她頂碗罰站。

“吃東西便有個吃東西的樣子,這樣一心二用,吃沒吃相,坐沒坐相,哪像個大家小姐,鄉野村姑也要比

你雅緻些?!我看你也趁早別嫁人了,出去也是給我和你爹丟人?!這吃蘋果你就好好吃,這麼亂啃一氣的,

和着你爹沒給你吃飯啊?惡鬼投胎似的,也不怕吃個蟲子出來?!”

阿九捏着那個四分五裂的蘋果撅着嘴嘟囔“我怕什麼?怕的該是那蟲子纔是!”

---------阿九小劇場(九)--------

課堂上,夫子正與學生們講論語。

司徒阿九因着昨夜爬牆睡了晚去,縱然夫子在臺上講得吐沫橫飛,也撐不住趴在桌上睡了去。

夫子興致正濃,突發現司徒家的小小姐正於桌上打瞌睡,心生不悅,故喚阿九回答問題。

同桌的小允趕緊將阿九推醒,悄聲道“夫子讓你站起來呢,一會兒我告訴你怎麼答!”

阿九茫然的望着小允眨了眨眼睛,將頭轉向夫子,然後……翻了個白眼。

夫子怒,道“司徒霽茗!你這是什麼態度?!給我站起來!”

阿九癟癟嘴,又翻了個白眼。

夫子暴怒,卻也拿這司徒將軍家的掌上明珠沒有辦法,暗自決心今天下去定要去會會那司徒將軍,這女兒

也不是這麼寵的。

夫子放棄,繼續講課。

小允用書擋臉對阿九“你牛!”

阿九無奈的撇撇嘴“我真不是故意的,腿睡麻了……”

---------阿九小劇場(十)--------

阿九因着換牙而門牙鬆動啃不了最喜歡的紅燒豬蹄而在飯桌上哭鬧不休,被鬧煩了的樓名傲攆了出去頂茶

碗罰站。

司徒遠心疼女兒,急急遣了楊歸去請溫步卿……

次日,於相府。聽聞了昨日豫園之事的夏夫人心疼的摟着阿九,問道“阿九告訴外婆,牙可還疼?”終於

吃上豬蹄的阿九正啃得一臉狼籍,含糊的回道“阿九不知道啊,牙在小溫那裡,阿九不知道它現在還疼不疼

……”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四十四章第四十一章 日月成雙第三十七章第四十六章 鉛華已逝第二十八章 空門第九十八章 幾世修成上上籤第三十二章 小人得志第五十六章 謠言不能信第五十二章 玉樓花似雪第九十四章 終第四十三章第二十一章第六十三章 莫須有第三十六章 送子第五十二章 君子蘭殤第二卷 第一章 攪人洞房 滅人花燭第四十一章 傷之痛,恨之切第十六章 濃情蜜意?!第十二章 魂起第三十章 忠奸之分第五十八章 喪事第四十五章第六章第六十六章第五十三章 自謀姻緣第五十九章 行宮光景第二十九章 佛語第三十四章 再入宮門第一百章 南音第三十三章 我乃俗人,斤兩相稱,錙銖必較第六十六章第八十六章 是誰?第二十四章第三十六章 送子第五十章第三十三章 上桓輔,夏明桓第四十六章第五十一章第六十九章 皇位第四十二章第六十二章 龍鳳呈祥第七十章 二卷終第十三章 擦肩而過第六十九章 大計第五十章 實言相告第二十六章第二章 別怪我心狠手辣第四十六章 鉛華已逝第七十二章 上官裴,你記住。第三十章第三十八章第四十一章 錯失第二十章 女相輔國第十二章 喝藥第八十八章 冊封第十九章第七十五章 遜位禪讓第五十五章 暗流第五章 樓明傲的初八第四十章第二十九章 佛語第二十章第八十六章 是誰?第五十章 夜裡和好第六十七章第六十九章 大計第一章 魂落明佑第二十三章第一章 魂落明佑第八章 狐疑第五十三章 訓妾第六十三章第三十四章 再入宮門第二十六章第十二章 喝藥第六十章 百姓之樂第二十四章第四十九章 預兆第六十一章 遇刺第二十二章 佛子涅磐 人心浮世第二十四章 還是冬瓜好第九十八章 幾世修成上上籤第三十九章第五章 樓明傲的初八第四十二章 鬥琴第六十八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第五十三章 訓妾第一百章 南音第九章第九十三章 等第九十七章 夜難安第五十六章 謠言不能信第六十六章第五十五章 暗流第六十六章 豁然開朗第三十四章 暫且養得起第二十二章 佛子涅磐 人心浮世第九十四章 終第八十一章 予後位於你第六十八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