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笙從不願意放棄希望, 哪怕是禿子帶來的消息一次次讓她失望。她時常站在飛鵠關城樓上望向外方,附近的幾所城池都快被她掘地三尺了,可是, 行止哥哥, 你在哪兒呢?
“阿笙, 下雪了, 進屋去吧。”來人除了容司還能有誰呢, 在這些個心涼得勝過飛鵠關寒冬的日夜中,也只有容司噓寒問暖,試圖融化她心頭的堅冰了吧。
言笙回眸看向容司, 眉眼間盡是笑意,笑得淒涼絕望。“容姐姐, 只剩半月了。”
是啊, 原來一晃眼間已經過了三月又半, 距離言笙和皇上約定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不管這場戰事,言笙能不能打贏, 時間一到,找不到穆行止,也只能被乖乖帶回京都。
所有人都認定穆行止死了,死得屍骨無存。如果言笙此行找不回穆行止,回到京都做回金絲雀後, 就更難找回他了。
“快回屋喝藥, 等涼了, 藥性就差了。”容司到底不忍看到言笙這樣, 如今這個面色蒼白, 兩眼空洞的她哪裡還看得出那時盛極一時的藺陽公主的影子。“你就是熬壞了身體,也無濟於事。”
藥自然得喝, 就同吃飯一樣,能維持自己生存所需,纔有力氣撐到和行止哥哥相見的那一刻。言笙斂下眼瞼,邁開步子走下城樓。
藥童剛煎好的藥還蒙着一層紗似的霧氣,飛鵠關此刻冷得很,言笙端起碗仰頭飲下時,卻並無多少熱氣了。就着袖口擦去了嘴角的殘漬,原是最討厭湯藥的她都覺得這份藥少了些許苦的滋味。
容司只道,那是心裡的苦更甚於藥罷。
忽而外頭狂風大作,窗戶被搖得吱呀作響,飛鵠關的條件已經供不上他們燃炭了,屋中本就冷,敞開了窗戶更是凍得容司瑟瑟發抖。
正欲上前去關窗,只聽言笙在後頭輕聲呢喃一句,“別關,風吹着更清醒些。”
“一日找不到穆行止,你便一日不會清醒。阿笙,天下好兒郎如此多,你爲何唯獨只要穆行止?”容司也是怒了,纔不管言笙讓不讓,“啪”一下合上窗,隔斷了嗖嗖而來的冷氣,容司才感覺呼吸暢通了一些。
“天下好兒郎再多,那都不是我要的,我的心情你不懂嗎?”言笙頹然地坐在一腿已然搖晃的凳子上,手指拂過那面駭人的修羅面具,“你若不懂,又何苦癡癡等我老爹這麼多年。”
容司揹着言笙,背脊一僵。自己以爲藏得夠好的心思,原來沒能瞞過阿笙的眼睛,那他呢,他知道嗎?他那麼聰明,想必是知道的吧,不做聲只怕是不想傷了她的顏面吧。
想想,嘴角掛起一抹苦嘲的笑。至少阿笙和行止是兩情相悅,而她,不過是單相思罷了。
“將軍,將軍……”遠遠地聽到禿子的叫喚,那粗啞的聲音中隱隱帶着一絲興奮。
言笙緊張地抓緊了手裡的面具,每一次禿子來彙報,她總是緊張得像當初被林太傅抓包時候的樣子。這一次會是好消息吧?一定是好消息吧!
從廊角轉進言笙的房間不過二十步有餘,言笙卻覺得這段時間漫長得很,漫長得足夠她回憶起所有和穆行止之間發生過的片段。
禿子踉蹌地跌進言笙的房中,臉上是掩蓋不去的欣喜,言笙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次可能有行止哥哥的消息了。但是她不敢輕易下結論,她想聽禿子說,想聽禿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她,她的行止哥哥還活着。
“公主,好消息!將軍他還活着,就在漠水城。”禿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生怕自己太激動了舌頭打結。
“打聽清楚了嗎?確定是他?”言笙早已說不出話來,扣着面具的指尖太過用力,都泛白了。還是容司冷靜,張口便問禿子,先前也不是沒有出過差錯,若消息再出岔子,搞不好言笙要撐不住了。
禿子哪裡不知道上次自己找錯人,害言笙失魂落魄的好些天,他又怎敢再貿貿然地上報,必當是查清了纔敢來的。“屬下查清了,的確是將軍無疑,只是……”
“只是什麼?”言笙一緊張,聲線拔高了好幾分。
“只是聽聞將軍受了重創,心智不大好了!”禿子跪下朝言笙磕頭,斟酌再三,反正將軍是要知道的,早些說還能給她些心理準備。
心智不大好?那又何妨!
言笙將面具戴上,急切地道,“禿子,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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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前,漠水城街頭出現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老劉家那嫁不出去的母老虎見其雖然落魄,模樣長得倒不輸潘安,便樂顛顛地撿回家去了。
老劉和弟弟二郎自然是不同意劉桂花將來路不明的人撿回家來,況且這一身傷的,瞧起大夫來少不得花一筆銀子,家中拮据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事可攬不得。可就是他們不同意又如何,他們何時能拗得過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劉桂花。
看大夫的錢自然是出了,人自然也是醒了,只是腦子卻壞了。
“阿笙,阿笙你在哪?”癡傻的穆行止醒來以後忘記了所有人,唯獨滿世界找阿笙。
起初劉桂花是以爲他在說“花生”,剛好家中爹爹下酒的滷水花生還有餘,盡數給了穆行止。可是穆行止卻不吃,找了一塊油膩膩的破布將滷水花生包好。“好吃的都留給阿笙。”
穆行止常常跑出去找阿笙,累得劉家人常常得滿城裡去找他。二郎有時恨極了,就用粗繩把他困了關在屋裡,可真是見了鬼了,那傻子居然能自己解了繩子又跑出去。
這些日子,老劉聽得最多的就是,“老劉啊,你家傻女婿又跑到哪裡哪裡去了。”
當然,每到這時候老劉都會毫不吝嗇地擡起他一隻異常壯碩的腿,褪下船一樣的布鞋朝對方臉盤子上扔去,還不忘啐他一口唾沫,“那傻子纔不是老子的女婿,滾滾滾,都滾!”
對方也識趣,不會再多與他爭辯,多是懷着看好戲的心態,腦補以後一窩一窩小傻子出生來着。
“拾來,誰讓你坐上桌的,滾滾滾。”
拾來,是劉桂花給穆行止取的名字,老劉一家都沒上過學堂,大字不認識一個,能取出這樣直接明瞭的名字,劉桂花常常覺得自己就是村裡最有才華的姑娘了。
從穆行止被劉桂花帶回來以後,老劉和二郎常常就把“滾滾滾”掛在嘴邊,動輒就要上手給他打幾笤帚。穆行止也不躲,更準確地來說,穆行止的世界除了“阿笙”,什麼都同浮雲一般。
阿笙這個名字,對劉桂花來說就像一隻蒼蠅一樣,令人厭惡得緊。可每次她一說阿笙嫌棄他是個傻子不要他了,穆行止就跟一隻盛怒的豹子一樣,好像隨時都要撕碎她。
那種冰箭一樣冷冽的目光穿透心臟,劉桂花能感受到自己的驚懼。是的,她在怕自己撿回來的這個傻子。
這日,穆行止趁着劉桂花去做工,又一次掙開了束縛他的繩子。上次聽劉二郎說,裴龍家的芝麻酥是最好吃的,阿笙一定喜歡。
穆行止傻歸傻,記性卻是頂頂好的,先前劉桂花帶着他在村上溜達過一圈,他都能記住哪家是哪家。
裴記的酥糖鋪子排着一條不長不短的隊,穆行止弓着腰走到糖櫃前邊,剛伸出一隻烏黑的手,就被一根竹枝給打開了。
穆行止疼得縮回了手,怒瞪下黑手的裴龍媳婦。
“好啊,小傻子,前天偷了周大娘家的白糖糕不算,今天都敢偷到老孃頭上了?”
裴龍媳婦往手心裡啐了口唾沫,拿着竹枝就追出去要打穆行止,到底還是有心善的看不過眼,就攔住了裴龍媳婦。“拾來也怪可憐的,你就別太爲難他了。”
說罷,便往穆行止手裡塞了一塊香氣騰騰的芝麻酥。
衆目睽睽之下,裴龍媳婦自然也不能太咄咄逼人,只好作罷,幸而自己的酥糖沒遭賊手,不然非得剁了那傻子。想着便狠狠地撞了穆行止一擊,就回鋪子裡繼續招攬生意。
穆行止被這麼一撞,還沒有焐熱的芝麻酥就掉在地上了,剛準備去撿,就見有人要踩過來了。不行,酥糖髒了阿笙就不能吃了,想也不想就用自己的手護住了芝麻酥。
因爲凍瘡皴裂的手指,一下被踩出了血,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痛。
小心翼翼地撿起芝麻酥,護在胸前,又是滿世界找阿笙。
“阿笙,阿笙,你在哪兒,不要玩了,我這裡有好吃的芝麻酥。”
漫無目的地找阿笙,也不看好腳下結冰的水坑,一下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向前撲去。想象中的疼痛並沒到來,只感覺到了熟悉的溫暖。
言笙一手將穆行止撫穩,另一手揭下自己的面具放在穆行止手裡。“行止哥哥,阿笙來接你回去。”
穆行止記憶中已經沒有了阿笙的模樣,他興奮地看一眼修羅面具,又看一眼言笙,“修羅面具是阿笙的。”
“是啊,十三歲那年你送的。”原來就算他天智不全了,也還記得阿笙,記得修羅面具。
穆行止聞言,笑了,笑顏一如當初那樣的耀眼。“阿笙,芝麻酥,留給你的!”
遞過來的芝麻酥已然變形,修長的指節紅腫皴裂,裂紋間一抹鮮紅的血還未乾涸,原來他就算受傷也要護住的,是言笙愛吃的芝麻酥。
“行止哥哥別怕,阿笙來接你回去了,我不會讓人在欺負你了。”壓抑了近四個月的情緒終於一觸即發,眼淚如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她撲進穆行止的懷裡,將滿臉的眼淚蹭在他襤褸不堪的衣服上。
如果這是夢,那就一輩子都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