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顱內瘀滯

指尖卷着一層褐色黏稠的除疤膏, 味道並不是那麼好聞,甚至有些刺鼻,小心翼翼地在傷口上抹勻。言笙知道自己一貫沒輕沒重的, 上藥的時候幾乎都不敢使力, 就怕給穆行止傷上加傷了。

屋裡沒有炭火烘烤, 冷氣森森的, 就是把窗戶都關緊實了, 寒風都能從刁鑽的縫隙裡擠進來。言笙給穆行止上好藥後,探着身子過去,把牀裡側那厚厚的被褥拖過來給他蓋上, 他身上傷勢未好,若再着了涼, 興許要發熱。“還冷麼, 要不要喝點熱水?”

穆行止縮在被子裡, 只露了一雙溼漉漉的眼睛,搖搖頭。

從初遇起, 穆行止無論是學業還是功夫都是最拔尖的,一切都完美得遙不可及,哪裡見過這般羸弱的他。彼時馳騁疆場的穆將軍,威風赫赫的鎮西侯府小侯爺,現在卻像極了毫無安全感的孩童, 是誰都能欺負上一把。

“阿笙, 他們都等着了。”容司輕輕地敲門, 不捨得進去打擾他們, 可又不得不打擾, 只好在屋外提醒道。

原本定了下午同軍中將領商量討伐北漠的戰略的,只是她那時剛得知穆行止的行蹤, 急於去尋找穆行止,撇下了繁重的軍務就直奔漠水城去,被耽擱下來的要事,自然是還得處理的。

“你先好好休息,等會兒二楞會送飯來。”言笙朝穆行止溫和地笑笑,恍如他倆換了個人似的。“吃過飯好好休息。”

穆行止對這軍營感覺似曾相識,可是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又想不起什麼來,反正他就乖乖聽阿笙的話就好了。他抿着嘴,輕輕道,“那你快點回來。”

“好。”言笙微微頷首。

跨出門檻的一剎那,言笙還很不放心地回頭看一眼,容司在身後催了,這才邁開步子出去。議事廳離她的房間並沒有多遠,只是繞了兩條不長的迴廊就到了,屋中已經聚了好些人,或坐着或站立,都是在等言笙出現。

她還未坐定,指揮使印同就拱着手朝言笙稟告道,“據探子報,今日玉瓏軍神威營中一位士兵被伍長杖責而死,那屍體就扔在不遠的荒野,不過……”

“老印,一個小小士兵也值得你費心?你這管得也太寬了一點吧!”說話的是和印同不掐不快的戚都統,言語中略有幾分調笑的味道,不過當着言笙的面,也不至於展露得太過明顯。

言笙指尖點着桌面,敲擊聲錯落有致,她瞟了戚都統一眼,對方乖乖地閉口噤了聲,而後朝一臉尷尬的印同說道。“你繼續。”

“不過,你們猜怎麼着?”印同瞪着銅鈴似的眼珠,兩撇八字鬍隨着他臉部肌肉一抖一抖的,若不是現在氛圍沉穆,讓人瞧着就想笑。“那士兵的屍體居然就憑空消失了,周圍一點異樣都沒有。”

“難不成是被附近的熊瞎子給吃了?”早些時候,禿子在附近遇見過大黑熊,想着人不能憑空沒了吧,說不定就熊瞎子拖走當晚飯了,光是想想就覺得倒足了胃口。

容司搖頭,按熊的習性,不會無端扛個死人回窩,況且天寒地凍的,早該冬眠了吧。“這會兒熊瞎子都睡着過冬了,哪裡有那閒情逸致來吃人肉啊。”

“也是,怎麼死人還能長腳跑了?”禿子聽她分析的在理,可腦子就是轉不過來,不是熊吃的,難不成有鬼啊。

言笙調整了坐姿,嘴角扯出一個諷刺意味十足的弧度。“死人是不能跑,活人就未必了。”

“您是說……”活人?他們都先入爲主認定了那士兵已死,所以百思不得其解,若他是假死,這消失一事都顯得合理了。“他沒死,是玉瓏軍故意讓他裝死,放出去的?”

“沒錯,想來豐佑亭被困着好些日子終於坐不住,拋開他那所謂的尊嚴求援兵去了。”言笙道。

當初豐佑亭率玉瓏軍壓境時,可是自稱給他八萬精兵就可將西孓收入囊中。然而事實卻是在和穆行止對戰的一年多,已經損了近一半的精兵。言笙接手西孓軍後,正面邀戰甚少,卻時常兵行詭道以偷襲取勝,又有殺伐果決的土匪軍相助,豐佑亭那僅剩的兩萬殘兵恐怕撐不住多久了。

想求北漠朝廷派援軍,當着西孓軍的面又拉不下臉,自導自演這麼一出,真當他們瞎還是蠢?

傳信的士兵出了軍營,生死誰又能料得到呢,這信能不能傳到該收的人手中也得打個問號。

不知不覺,已經月上中天了,大家都疲累得很,言笙也不拖時間了,將他們各自的任務安排下去後,就遣了他們去休息了。

想着穆行止應該已經睡了,言笙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屋裡的蠟燭滅得只剩兩支了,昏昏暗暗的。牀上的穆行止蜷縮成一團,悶在被窩裡,厚厚的被子下那輕微的顫抖幾不可查。

“行止哥哥?”言笙輕輕地掀開被子的一角,低聲喚他。

只見穆行止雙手抓着自己的頭髮,雙目緊閉眉頭皺得很深,下脣咬得死緊,齒縫間滲出了幾顆血珠。言笙喚他好幾聲,卻沒有迴應,像是在夢裡掙扎卻醒不過來。怕他咬疼自己,言笙稍一用力迫得他張嘴,依稀間彷彿聽到他夢中喊疼。

穆行止不安地扭動身體,蜷曲的兩腿將被子蹬開,手裡硬生生的拽下了幾縷頭髮,下脣的齒痕印出了一道深深的月牙形,沒了牙齒的阻擋,嘴脣上的血珠迅速滲出滾落。他難耐地低聲呻.吟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咬住自己的下脣。

言笙想也沒想就伸手阻攔,那一口實打實地咬在了她的手腕,甚至能感受到尖尖的犬牙咬破皮膚,扎進肉裡的那種鈍痛,但是她沒有收回手。

到底哪裡不適,竟痛成了這樣?

後半夜,言笙就坐在牀邊陪着穆行止,被咬住的手痛得麻木了,許久才鬆了口。雖然打算好瞞着軍中將士的,也只有少數幾個心腹知道穆行止人在營中,言笙到底還是擔心那次山體滑坡到底對穆行止造成了嚴重的創傷。

趁着夜深人靜,除了巡邏和守備的士兵還醒着,大家都睡死過去了。言笙一晃身隱入夜色中,沒多久提着半夢半醒的老軍醫扎進自己的房裡。

“將軍,這大半夜的把老朽帶來,不知有何要事?”老軍醫邊說邊打哈欠,眯着一雙老花眼看向言笙。他有起牀氣,若換了別人早就炸了,也就面對是言笙,敢怒而不敢言。

言笙將他引到牀邊,就感到身後的老軍醫猛然一震,指着牀上的穆行止,“穆穆穆……將軍!還活着?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吶!”

“是他。”言笙點頭。“他應該是受了重傷,快給他把把脈,看是怎麼了?”

老軍醫不敢有所遲疑,掀起袍子坐在牀頭,一手捻着山羊鬍,一手搭在穆行止的腕間,目光幽遠而深邃,言笙琢磨不透,又不敢出聲打擾。

好一陣,老軍醫才收回了手,不過臉色不是很好。言笙急切地上前一步,嚇得老軍醫以爲她要揍他了。

“怎麼樣?”

“情況不妙啊。”老軍醫捏着花白的山羊鬍,眉心緊皺的紋路都勝過他滿臉的褶子了,微微嘆了一口氣,“穆將軍頭顱曾受了重擊,顱內瘀滯難通,想必時時要受那頭痛欲裂之苦。”

“原來如此!既是診斷出病竈了,你倒是開藥呢。”剛纔穆行止痛成那樣也是因爲頭顱受了重創麼,那一日的意外竟給他造成了如此傷害,言笙心裡酸澀難掩。

開藥?說得到輕巧,也得有藥才能開,而且他心裡也急,不過腦子裡的病症他可不敢隨便亂試,“術業有專攻,老朽善療體外之傷,對此內裡症狀並不精通,況且所需藥物,軍中也沒有啊。”

言笙暗罵一聲庸醫,光會動嘴皮子,不付諸行動,她恨不得把這老頭扔出門外。

瞧着言笙幾欲吃人的言笙,老軍醫默默地往後挪了兩步,磕磕絆絆地解釋,“老朽雖不能治將軍這毛病,但可先開兩幅鎮痛的藥,能暫時緩釋將軍的痛楚。京中良醫甚多,待凱旋迴京後,將軍之疾定會好轉的。”

說罷就要寫藥方了,可是藥箱呢?筆呢?哦,他是被公主從睡夢裡拎起來的,什麼都沒帶來。

言笙想也是,京都臥虎藏龍,聽聞保和堂的坐堂大夫可謂民間神醫,甚至連太醫院的太醫都曾藏掖着身份去探討一二,想來只要他們回了京,行止哥哥就會好轉的!而且,與皇上約定的時限就要到了,那時就能回京了。

明明可以撂下擔子,迫切地回京爲穆行止求醫的,她卻舍不下這滿營的將士了。她許諾過,要帶着他們踏平北漠的,她爲了私人感情而來,若再爲了私情拋下將士,她該如何面對西孓的百姓和自己的內心。

言笙想得出神,老軍醫已經凍得瑟瑟發抖了,不停地呵着氣搓起手來。等她驚覺時,略感抱歉。“那你先回去吧。”

老軍醫如蒙大赦,只是還沒走到門口又被叫住了。

“穆將軍身受重傷,且在隱於營中之事,斷不能傳出一個字去。”

“是。”老軍醫佝僂着身子應聲道。雖然他不明白言笙的用意,但軍令不可違,他也沒膽子瞎說去。

臨走時,眼角的餘光瞟到言笙沾了血漬的袖管,男女有別,更何況言笙還貴爲公主,老軍醫自然不能幫她上藥,只好盡責地提醒一句,說不定還會被嫌囉嗦呢。“您腕上的傷口合該儘快上藥。”

“哦,好!”言笙揭開袖管,手腕上的血漬已經幹了,只是有一點刺痛,他若不提醒,言笙自己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