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猜測
窗外小雨綿綿,帶得室內氛圍有些浮躁和壓抑。
商允和大夫一同守在內屋,卓文就和宋隱在外廳喝茶。兩人都在擔心,便少有說話,廳內靜得偶爾能聽到大夫隻字片語。
三個月身孕……
卓文只覺心底某處被驟然掏空,連絲寒意都感受不到,木訥得往脣邊送着茶水渾然不覺。
“夫人舊疾,淋不得雨,眼下動了胎氣,日後需得多將息着些。不過侯爺莫要擔心,夫人和孩子都無大礙,開幾副藥調理便好。”
商允坐在牀沿邊俯身看她,將手握在懷中淡淡道了句有勞了,再就一言不發。
左大夫遲疑片刻,終是未敢多言就退出內屋,行至廳中則被宋隱攔下。
汝陽侯世子是晉州府的常客,他替侯爺問診的時候見過,也知曉二人關係親近。眼下汝陽侯世子問起夫人,自己也無需隱瞞,所幸將實情告知。
“夫人和孩子都無大礙,只是近來需要多留意些。一來身子勿再受損,二來需得平心靜氣少受刺激。”頓了頓,才又道起,“夫人原本舊疾懷胎比常人辛苦,若是滑了,日後再難受孕是小,只怕身子熬不住。”
“方纔見侯爺神色恍惚,老夫不敢說得太重,世子素來與侯爺交好,可代老夫從旁提醒。”
宋隱聽得心驚肉跳,只管點頭,左大夫辭行他也沒多送。愣愣回頭,瞥見身後卓文臉色煞白,便連脣色都染了一層淺灰色。
卓文私下送過商允出京,無論出於何種原因,當下這般神色宋隱料想其中的關切不假,是以言語中的怒意也沒顧及避諱着他,“原以爲她這身舊疾調養兩年便好,卿予這麼好端端一個姑娘,究竟是哪個畜生造得孽!!”
卓文雙手攥緊,五臟六腑好似被重器劃過之後再揪成一處,隱隱透不過氣。
卿予這麼好端端一個姑娘,究竟是哪個畜生造得孽!
耳畔良久迴響這一句,麻木端起茶盞,尚未送至嘴邊脣間泛起濃郁苦澀。八年前四海閣遭逢變故,他害她家破人亡。五年前他強佔她清白,母親對她下藥,他也不由分說對她耳光痛斥,任由她自斷經脈,從此落下病根。一年前京城再見,他又以商允性命爲要挾,嫉妒之餘日日泄恨取樂。
他自詡喜歡她,卻害她成這個樣子。
明知她性子倔,委屈恨極會特意說氣話激他,他卻加倍索取來證明自己對她的在意,就着清冽孤傲面具試探她對自己的態度。分開八年,商允的出現掩不住自己心底的惶恐與猜忌,於是居高臨下挑釁,要看清在她心中他是否仍佔據那個位置。
結果作繭自縛。
手中一緊,放下時茶盞失手打翻,濺得一地茶葉與瓷末觸目驚心。婢女進屋收拾,商允亦是聞聲出屋。
擡眸四目相視,眼中的執意互不相讓。一邊是商允的臉色鐵青,卓文亦少了往昔的倨傲神色,隱隱氤氳。
宋隱沒有上心,只快步上前,悻悻道:“那丫頭還好?都是我嚷着要她帶我去看養的茶花,一時忘了雨天。”商允斂了眉間情緒,溫靜道:“無須擔心,母子無礙。”終究要經他開口證實宋隱才能舒口氣。
再望向卓文,商允聲音稍許低沉:“有勞平遠侯遠道而來替殿上宣旨,內子欠安無法接旨,商允可一併代勞。”
宋隱就有些吃驚,卓文帶了殿上的旨意來,爲何先前沒聽他提起?
捏緊手中聖旨,卓文眉頭微攏,依稀記起方纔大夫所言。夫人舊疾,懷胎比常人辛苦,若是滑了,日後再難受孕是小隻怕身子熬不住。一來注意身子勿再受損,二來需平心靜氣少受刺激。
這番話零星子也提過。
手指越收越緊,卓文胸口鬱結,臉上卻是倏然一抹笑意:“永寧侯勿急,等卿予姑娘醒了再宣也不遲。”
商允眉峰微蹙,分不清卓文是何用意。
卓文卻是涼薄一笑,肆意間斜眸攏在陰影裡,看不出更多情緒。“一路快馬兼程些許睏乏,二位,卓某先行告退。”點頭致意後,拂袖轉身出了大廳,素來盛氣凌人。
出得東苑,眸間的淡漠逐漸隱去,目光落在袖袋中掏出那枚手環。她暈倒時從腰間掉落,他拾得。一眼認出是十年前他送她的東西,八十一個同心結早已陳舊不堪,她卻留到現在。
亦如他搶來她的那枚荷包,一直隨身攜帶。
他們相互喜歡了這麼多年,從未忘記。
心角忽而隱痛。
他如何待她,她該是恨過也惱過,卻還是捨不得扔掉。
從十二歲認識她起,他愛了她整整十四年。於是今日苑中見她賞花,雖是俯身卻覆手呵護腹間,只消一眼,便知她多喜歡腹中孩兒。恍然想起京城時,她去取的那副絕孕藥,心痛不已。
若是受驚,孩子掉了,她會如何?
他不敢想。
聖旨捏在手心,卻好似貫穿心間利劍,進退兩難。
面籠寒霜踱步至門口,恰好遇上一襲青衫駐足身前,聲音平靜又似古井無波喚了聲:“卓文。”
他緩緩擡眸,清冽中掠過一絲錯愕:“公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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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間腦海中漸漸有了意識,身邊攏着熟悉的暖意便知是商允。微微睜眼,果然是他側躺着將自己圈在懷中。
見到她睫毛微動,就輕手撫上她臉頰:“醒了?”臉上是寵溺笑意,不消她開口又寬慰道:“放心,孩子很好。”
她便這麼仰頭看他,待得心中泛起柔和暖意,將頭靠近他下顎。“你種得茶花太好看,就多看了幾眼,不小心淋了雨。還好沒傷着孩子,下次不會了。”婉轉中透着一絲小心翼翼。
商允淡淡道:“那得多謝卓文兄,他接住的你。”
卿予身體一僵,眼眸略微沉下。她的表情變化,連同白日裡從未用在過他身上的目光,商允盡收眼底。
他本是同卓文一道來的苑中,都在遠處。若非目不轉睛時時記掛,近在一側的宋隱都未及反應,卓文如何接得住?彼時眼中的慌亂絲毫不亞於自己,明明也擦破襟肘,卻渾然不覺。
直至自己從他懷中奪人,他才略有怔忪,好似心中陡然一空。
商允恍然想起在京城時候的幕幕。
卓文對他態度從來陰晴不定,他猜不透是何緣由。
遣阿籃送卿予回晉州的時候,卿予卻倔着性子回來。見到她氣急敗壞撲入自己中,“你再敢送我走!”卓文臉色不虞,卻好似隨意開口:“卿予姑娘不如上車用些水好。”才又漠不關心回了馬車。
借宿平遠侯府,卓文要卿予斟酒,之後一把箍在懷中不肯放過,似笑非笑挑釁看他:“永寧侯將卿予讓與我如何?”
臨別踐行,他喝得迷迷糊糊:“卿予是我好運撿到的。”卓文語氣甚爲晦澀:“是有人弄丟了。”
離京前,他拱手道別:“此行多賴卓文兄照顧,日後若有機會必定相還。”卓文嘴角掠過一絲涼薄笑意,扶起他手略有戲謔道:“永寧侯不必謝我,我做這些事,從來不是爲了你。”
雲州遇到陸錦然。“語青若是還活着肯定已經嫁給文哥哥了。”“心之所屬,自然視若珍寶。”
台州景王挑釁,燕王高彥出手相救。馬車從不遠處駛過,他眸間一滯,卻對上卓文的冷眸瞥過,繼而不屑放下簾櫳。
……
點點滴滴都如流水般清晰浮現,有跡可循。
卓文和馮珊珊之間只有相敬如賓,卻沒有他看卿予時的眼神,如今想來方知是隱晦愛慕。
而卓文今日神色舉動,眉間的凝重恐怕一生摯愛也不爲過。
那人就是卓文,商允無需再做猜測。
回過神來才覺她手心冰冷,似是也在出神。商允便也躺進被窩之中捂着:“這樣暖些了嗎?”卿予愣愣點頭,枕着他臂彎良久才喚了聲“商允”,其後便都隱在喉間。
他隨手綰過她耳發,輕聲應道:“我在。”脣瓣的笑意好似清風霽月,讓人莫名寬心,遂又叮囑道:“後日成親,明日是不能見面的,若是想我了,就去看看鶯歌。”
他總閒八哥名字惡俗,便改成了鶯歌。
卿予總笑文人雅士多此一舉,眼下倒也不和他爭,挑眉拷問:“你又教它什麼了?”
商允笑而不答,她就嬌嗔瞪眼,他便俯身親吻她的嘴脣,舌尖的繾綣像要將她的甘甜美好吮吸殆盡,捨不得鬆開。動情時,眸間掠過一抹深邃幽蘭:“卿予,還有足足六月,我如何忍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