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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梨到太后寢殿的時候,殿門緊閉着,只有方纔送衣服來的宮婢和另外一個太監守在門外,見蘇梨這麼早來了,那宮婢驚了一下,連忙上前壓低聲音道:“太后娘娘還在午休,不許旁人打攪,姑娘怎地這麼早就過來了?”
“衣服合身得緊,心中歡喜,又有些受寵若驚,早些過來等着安心些。”
蘇梨微微低着頭回答,她的容貌其實極爲出挑,幾年前鮮少裝扮,五官尚未長開,顏色又穿得鮮豔活潑,便多給了人幾分孩子氣。
今日化了淡妝,加上一身合體素雅的華服,單單是立在這裡,便是冬日裡一道惹眼的風景,加上說話輕柔,頓時像清泉一樣淌過人的心窩,熨帖得不得了。
那守門的太監好奇的看着蘇梨,和那宮婢擠眉弄眼,只覺得蘇梨比宮中那些妃嬪要美上許多。
蘇梨並不理會兩人的互動,攏着雙手端端正正站在門邊,新衣服漂亮是漂亮,但保暖效果並不比楚懷安之前給她制的那幾套男裝,好在今日陽光不錯,風颳在身上也不像前幾日那般凜冽。
就這麼站了半個多時辰,寢殿門從裡面打開,一個老嬤嬤從屋裡走出來,尚未開口,蘇梨已禮數周到的行了一禮:“嬤嬤,太后娘娘可醒了?蘇梨來謝恩。”
那嬤嬤是宮裡的老人,眼睛毒辣的緊,她不急着回答,眼刀子一寸寸打量着蘇梨,見她背脊挺直,儀表端莊,無一處不周到,眼底少了一絲戒備,表情卻依然嚴肅,活似蘇梨欠了她許多銀錢。
“太后剛醒,需要梳洗妝扮,姑娘還是先等着吧!”
嬤嬤端着架子說,語氣頗爲不屑,她是太后身邊的老人,到了如今這把年紀,這宮裡也沒幾個人敢跟她過不去,所以便養成了這刁鑽的脾性。
“是!”
蘇梨乖乖應道,正要退開繼續守門,就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慵懶的低喚:“進來吧!”
“是!”
蘇梨應着提步走進寢殿,殿中的火爐燒得很旺,窗戶緊閉着,有點悶熱,殿中央擺着一個一人高的屏風,上面繡着梅蘭竹菊,繡工極好,繞過屏風,一張金絲楠木做的大牀映入眼簾,牀帳是最奢華的雲錦做的,層層疊疊之間雲層飄忽,如墜雲霧。
蘇梨沒敢到處亂看,疾步上前跪下:“蘇梨拜見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起來吧!”
牀帳中伸出一隻保養極好的手,無名指和食指上戴着翠綠欲滴的翡翠指環,價值連城。
蘇梨沒敢起,跪着過去扶着太后的手讓她坐起來,繼而低頭認真道:“蘇梨中毒入宮後一直未能參見太后,今日又得了太后賞賜的新衣,坐立難安,特地前來謝恩,卻不想擾了太后午休,請太后責罰!”
她語速有些快,吐詞卻十分清晰,又刻意帶着兩分怯懦,落在人耳朵裡便格外惹人憐惜。
太后揉着太陽穴,伸手扣住蘇梨的下巴讓她擡起頭來,仔細打量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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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太后寡淡的開口:“倒是當得起眉目如畫四個字。”
“謝太后誇讚,蘇梨萬不敢當!”
蘇梨伏身謝過,見太后和顏悅色,直覺她並不是來找茬的,心底鬆了口氣,卻還不敢大意。
“起來吧,既然進來了,就伺候哀家梳妝吧。”
話落,蘇梨這才起身。
這五年她久居邊關,疏於裝扮,並不知道京都近來流行什麼髮型,好在當年跟着蘇挽月耳濡目染學了不少哄祖母開心的話,便一個勁的誇太后容顏不老,秀髮保養得柔順如瀑。
人都是愛聽奉承話的,太后也不例外,沒一會兒便被蘇梨哄得喜笑顏開,蘇梨按照前些年的記憶給她梳了個髮髻,她也沒嫌棄過時,還讚了蘇梨一句心靈手巧,蘇梨陪着笑,心又安定了幾分。
好不容易幫太后選好衣服裝扮完,蘇梨累得出了一身汗,剛要鬆口氣,卻見太后斂了笑,繞過屏風走到外間矮榻上坐着,擺出一副要談正事的架勢。
蘇梨心頭一凜,極有眼力見的走到太后面前跪下。
“怎麼動不動就跪?本宮看起來很兇嗎?”
“太后慈愛,只是家規有言,與長輩說話,當恭順有加,面對太后娘娘更當如此!”
蘇梨說得義正言辭,又刷了一波大家閨秀的好感度,太后的面色不由和藹了幾分:“你這丫頭倒是守規矩。”
然而守規矩歸守規矩,抵不了名聲盡毀的事實。
太后把玩着手裡的佛珠串,幽幽的看着蘇梨,之前的老嬤嬤點了薰香,抱着一個做工精緻的黃花梨小匣子站在旁邊。
“此番你替謹之受了罪,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也算是立了一件大功,之前你病着,謹之不許旁人打攪你,這封賞便留到明日的除夕宴上,你可想過要什麼封賞?”
封賞?
那李美人連同滿門被抄家以後,蘇梨日日就等着楚凌昭的封賞,好方便自己在京中行事,卻沒想到這封賞會留在除夕宴上。
要知道除夕宴文武百官都會到場,在這宴上給的封賞定然不同尋常。
可以要個免死金牌嗎?
這是蘇梨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隨即又被她否決,免死金牌自古只賜給有極大功績的重臣,連護國公陸嘯都沒有免死金牌,她怎麼可能要到?
蘇梨這廂糾結着要什麼封賞好,那邊太后的臉色已漸漸變得沉鬱,她停了轉動佛珠的手,拇指緩緩摩挲着珠子,衝那嬤嬤遞了個眼色,嬤嬤立刻將那個小匣子遞給蘇梨:“姑娘立了大功,這是太后賞你的。”
小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想必裝了不少之前的珠寶,蘇梨連忙掐斷紛亂的思緒:“蘇梨謝太后賞賜!”
“謝就不必了,這本就是你應得的。”這語氣與方纔相比已多了兩分強硬,蘇梨疑惑的擡頭,便見太后沉着臉十分嚴肅:“五年前你名聲盡毀,失節於人,這五年又不知所蹤,如今回來雖陰差陽錯立了功,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值什麼價,別獅子大開口,說些癡心妄想的胡話,覬覦自己不該覬覦的東西!”
這話裡的警示意味十足,蘇梨有些懵,她方纔只是偷摸着想要免死金牌,難道還被太后看出來了?
許是她臉上的迷茫太明顯,太后壓着脾氣解釋:“謹之是哀家看着長大的,他雖是個閒散侯爺,可正妻之位不得含糊,不僅是他娘,哀家也會替他挑選個身家清白,才貌雙全,門當戶對的姑娘!”
蘇梨:“……”
您老人家是從哪兒看出我覬覦他的正妻之位了?
蘇梨心裡無語,面上卻絲毫未顯,勾脣得體微笑:“太后放心,蘇梨自知配不上侯爺,斷然不敢生出這般妄念。”
蘇梨並不知曉楚懷安在她昏迷之前曾在太后面前極力維護自己,更不知曉自己現在的淡然在太后眼裡不過是口是心非的掩飾罷了。
若她沒有生出妄念勾引楚懷安,怎會迷得楚懷安頂撞太后?
想到楚懷安那日怒髮衝冠的模樣,太后心頭不愉,轉念一想只有永絕後患才能安心,垂眸冷冷開口:“你既已失節,便不能再以殘花敗柳之軀嫁給他人,爲不給尚書府蒙羞,明日不妨在宴會上求陛下許你去城外靜思庵代發修行,也算是保全你的名聲!”
“……”
前腳才說她立了功,後腳就要把她丟進尼姑庵,還要她自己求封賞,這算哪門子的封賞?
她若真求了這樣的封賞,此次回京又有什麼意義?
蘇梨抿脣不語,太后擰眉,滿臉厲色:“怎麼,你不願意?”
“蘇梨不敢!蘇梨只是想到餘生要與青燈古佛爲伴,一時有些膽怯猶豫,請太后恕罪”蘇梨伏身認錯,這會兒太后還是讓她自己求,好歹還有時間可以想想辦法,要是惹怒了太后,一道懿旨下去,此事恐怕就沒有迴轉的餘地了。
“膽怯什麼?又不是要砍你的腦袋,再說你一個弱女子都敢離家五年,還有什麼好怕的?”
“太后教訓的是,蘇梨明日就向陛下求賞。”
得了蘇梨保證,太后的眉頭舒展開來,但並未完全放心,幽幽的警告:“今日你與哀家談了什麼,最好爛死在肚子裡,否則……”
剩下的話太后沒有說完,但威脅之意不言而喻,偌大的京城,太后想弄死她,簡直易如反掌。
思及此,蘇梨從善如流的回答:“太后慈愛,今日特爲逍遙侯一事重賞蘇梨,蘇梨前來謝恩,再無其他!”
太后對蘇梨的回答很是滿意,揮手示意她退下。
待殿門關上,老嬤嬤躬身湊到太后耳邊低語:“這位蘇三小姐倒是個難得的伶俐人。”
太后手裡轉着佛珠,一臉不屑:“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睡過了,只能髒了人的眼罷了,蘇家當年怎麼不將她沉塘算了?”
那嬤嬤平日就愛探聽這種事,當即嘴碎道:“奴婢聽說蘇家是打算將她沉塘的,只怪那蘇家二小姐不知輕重,半夜偷摸着把人放了,毀了自己大好的姻緣,還是蘇貴妃念着姐妹之情替這二小姐求了門親事呢!”
提到蘇挽月,太后的臉上露出笑來:“一家養出來的女兒,嫡女到底是不一樣,聽說前兩日她受了驚,如今怎麼樣了?”
“陛下在她宮中留宿兩夜,總算安撫住了……”
兩人開開心心的討論起蘇挽月肚子裡的龍嗣來,這廂蘇梨回到偏殿以後,看着一盒子的珠寶卻有些發愁。
今日她答應太后自願進尼姑庵,若明日公然倒行逆施,只怕會惹得太后大怒,若求楚懷安幫忙,太后也只會認爲她陽奉陰違,狐媚害人,甚至會惹來殺身之禍。
“在做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聲音,蘇梨嚇了一跳,本能的跳了下,腦袋撞到楚懷安的下顎,痛得蘇梨悶哼一聲:“唔!”
楚懷安也沒有防備,被撞得咬了舌頭,眼角疼得逼出淚來,卻在一片水光中看見蘇梨換了新衣,旋轉間髮絲飛揚,如一朵俏生生綻放的花蕾。
看了好幾日的病容,乍看見這人面色紅潤,脣紅齒白的模樣,便有如連日陰雨晴光乍現,明豔動人得緊,纖腰長腿,無一處不美。
楚懷安看得怔愣,忘了疼,蘇梨捂着腦袋皺眉:“侯爺沒事吧?”
“有事!”楚懷安說着煞有其事的張嘴,讓蘇梨看他被咬的舌頭:“爺的舌頭都差點被咬斷了!”
“對不起,我剛纔沒注意你進來了。”
蘇梨福身道歉,全然沒有平日的淡定自若,楚懷安饒有興致的看着,忽的伸手將人攬入懷中,額頭相觸,距離極近的蠱惑:“對不起有什麼用?本王傷口疼,要吹一吹才能好!”
平日和攬月閣裡的姑娘戲耍多了,楚懷安只是一時興起想逗弄蘇梨一番,並不覺得自己的舉動如何孟浪,本以爲蘇梨會像往日那般義正言辭的推拒,卻不想她竟踮起腳尖湊得更近。
呼吸交纏,楚懷安聞到她身上好聞的胭脂淡香,夏日清荷一般,清爽怡人,輕輕撩動他的心絃。
“呼……”
蘇梨嘟起朱脣輕輕吹了一口氣,香氣如蘭,裹着涼意掃過傷處,帶來一片清涼,還有酥麻的微癢從舌尖一直竄過脊椎,直奔鼠蹊處。
身體猛然繃緊,楚懷安用力抱緊蘇梨,呼吸不穩,卻又生出惱怒:“你從哪兒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
此舉輕佻,是風塵女子慣用來取悅恩客的招數,這女人竟也是信手拈來!
越想越生氣,楚懷安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些,好似恨不得將蘇梨攔腰折斷,蘇梨面色未變,抵着楚懷安的胸膛拉開些距離,脣角扯出一抹淡笑:“牀幃秘術,自是見慣了風塵才能學得一二。”
她說得雲淡風輕,楚懷安卻氣得夠嗆,剛要說話又見蘇梨皺眉,滿臉嗔怪的戳了戳他的肩膀:“侯爺弄疼我了,怎地與那些不知憐香惜玉的胡人一樣粗魯?”
她不僅不避諱自己曾被俘的事,還幾次三番故意在楚懷安面前提起,楚懷安就是再傻也看出她的意圖。
她在故意躲他。
想到這裡,楚懷安壓下怒氣收了力道,卻並未放開蘇梨,只盯着她道:“此番回京,你先是謊稱自己亡夫育有一子,如今又幾次三番提醒爺你失節浪蕩,你是覺得自己天姿國色怕爺會對你見色起意,還是怕自己日日面對爺的卓然之姿會控制不住動心?嗯?”
最後一聲從鼻腔溢出,像柔軟細滑的羽毛打着旋兒輕輕落入心間。
他的眸子亮得嚇人,深邃幽黑的眸底倒映出蘇梨有些發怔的臉,這個問題像一陣風捲入她的心臟,一直吹到那被塵封了五年感情的秘處,封條搖搖欲墜,可沒等解封,蘇梨便被捲起的塵埃嗆得險些掉下淚來。
那塵埃刺入肺腑,耳中恍惚間又響起無數人的譏笑冷嘲,蘇梨猛地推開楚懷安:“侯爺,你我身份懸殊,如今又是在宮中,請你自重!”
蘇梨語氣急促,失了鎮定,連那緋紅的胭脂都掩不住她陡然蒼白的面色,楚懷安看得一驚,想起她身上還有餘毒未清,連忙上前,不由分說的將她打橫抱起,厲聲高呼:“來人,宣太醫!”
蘇梨腦袋痛得厲害,眼前又變成一片血紅色,楚懷安的聲音漸漸離得越來越遠,周圍陷入黑暗和寧靜,靈魂離體了一般飄蕩着,不知道過了多久,腳終於踩到實地,視線也恢復清明。
擡頭,一輪明月掛在夜空,清華的月光傾灑了一地,打更的更夫哈欠連天的走過,周遭的景象卻模糊不清,蘇梨正覺詫異,手裡忽的多了一張紙條,低頭一看,是一排似遭狗啃了的醜字:三更老地方見,共商大計!
剛看完,那紙條便着了火,蘇梨連忙甩掉,擡腳一陣蹦跳踩滅火星,眼前忽的一黑,卻是被人套上麻袋扛在了肩上。
“你們是誰?快放我下來!”
她失聲尖叫,扛着他的人卻恍若未聞,只一個勁的撒足狂奔,顛簸之中,蘇梨只覺得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被人丟到地上,頭上的麻袋被扯開,卻已是天光大亮,她尚未分清楚發生何事,便有無數人圍着她指指點點,不多時還有人衝她丟爛菜葉子。
腥臭的味道涌入鼻腔,蘇梨再也忍不住偏頭嘔吐起來。
“嘔!!”
密密麻麻的人羣和爛菜葉子消失無蹤,只剩下一個欣喜熟悉的聲音:“好了好了,終於吐出來了!”
偏頭,搖曳的燭火中,一個慈眉善目的胖子拿着痰盂坐在牀邊,見蘇梨睜開眼睛,連忙道:“可還想吐?有感覺就再多吐一些,這樣毒素才能早日肅清。”
腦子脹鼓鼓的發疼,蘇梨皺眉搖了搖頭,立刻有醫女端了茶水給她漱口,又幫她擦了嘴才扶着她躺下。
頭頂的雲紗輕輕搖曳如流雲一般,蘇梨愣愣的看着,一顆腦袋忽的探到正上方看着她:“感覺如何?還活着嗎?”
他故作輕鬆,滿臉透着股子紈絝氣息,與當年那個寫得一手醜字的少年如出一轍,蘇梨安靜的與他對視,終於從方纔的夢魘中脫離出來。
暗暗鬆了口氣,蘇梨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裡衣都貼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
正想坐起來,額頭被輕輕戳了戳,楚懷安認真的看着她問:“剛剛夢見什麼了,我聽見你在叫我救你。”
楚懷安,救我!
他從未聽過她如此殷切期盼的呼喚自己的名字,也從未聽過她那樣慌亂無措的聲音,絕望又悲涼,每一聲的呼喚,都用力撥動他的心絃。
“……醒來就忘了,約莫是個噩夢吧。”
蘇梨回答,垂眸掩蓋眸底尚未完全消退的後怕。
知道她不肯多說,楚懷安也沒再追問,起身退到一邊騰出位置給胖墩墩的太醫繼續醫治。
到了後半夜,蘇梨的情況終於穩定下來,楚懷安這才轉身走出偏殿,值夜的宮人正小心翼翼的往走廊的燈籠裡添燈油,見他還未睡,連忙恭敬的行禮,他擡手免了規矩,思緒隨着走廊上輕輕搖晃的燈籠飄遠。
蘇梨昏迷的時候,除了讓他救她,最後快醒的時候,還用極低的聲音問了一句:“你爲什麼不信我?”
那聲音很輕很柔,夾着一絲輕顫,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他心尖。
他想起這五年總是縈繞不散的那個夢,在夢裡,他醉得一塌糊塗,蘇梨總是哭得撕心裂肺的質問他爲什麼不相信她。
他一直不記得她要自己相信什麼,卻記得她語氣裡的悽楚悲絕。
原本楚懷安對這夢境並不是很在意,方纔聽見蘇梨神智不清的呢喃後,卻再也無法忽視起來。
那夜他醉酒醒來,蘇梨便人間蒸發杳無音信,只怕當晚他們談及之事,與當時她失節土匪窩有關。
可如果是這般緊要的事,他爲何會不信她?
……
第二日便是除夕,寅時一刻,宮人早早的忙碌起來,內務府的太監麻利的在宮殿四處掛上綵綢和大紅燈籠,御膳房的御廚拿出看家本領開始烹飪食材,尚衣局的宮女捧着華貴的服飾前往各個嬪妃的宮殿爲她們梳妝打扮。
蘇梨睡了一覺,精神好了許多,一早也躺不住,起牀梳洗換上太后昨日送來的新衣,如昨日一般簡單化好妝,正準備去給太后請安,楚懷安便穿着一身寶藍色錦衣大步走進來。
約莫是難得起這樣早,跨進門以後他便打了兩個哈欠,臉上尚有朦朧的睡意未消,平白將這一身錦衣裝扮出來的風流倜儻削減了一分。
“侯爺早。”蘇梨福身行了個禮,待楚懷安走近,彎腰幫他理了理腰帶。
“誰許你這麼早起牀的?”楚懷安頗爲不滿,擡起蘇梨的下巴,拇指胡亂擦去她臉上的薄粉,露出仍有些病態的蒼白臉色。
“臉色怎麼這麼差?”楚懷安皺眉,表情有些沉鬱。
“休息一夜已經好多了,多謝侯爺關懷。”蘇梨解釋着後退一步,與楚懷安拉開距離。
指尖失了柔滑的觸感,心底涌上小小的失落。楚懷安單手負在身後,隨意開口:“今日除夕不用上朝,但朝中大臣都要進宮參加宮宴,我沒什麼時間陪你,萬一有什麼事,差人到御花園或者御書房來找我便是。”
“好,我不會給侯爺惹麻煩的。”蘇梨低頭乖順的迴應,楚懷安的臉臭了一分,他剛剛那句話是在警告她不要惹事嗎?
“罷了,我看你臉色不好,今日就不要四處走動了,等我晚點回來再一起去參加宮宴。”
楚懷安揮揮手替蘇梨做了決定,蘇梨如今身份尷尬,在宮中走動也多有不便,如此便再好不過,剛要答應,楚懷安伸手解下腰上的鏤空白玉塞進蘇梨手裡。
“拿着,仔細別弄壞了!”說完,轉身離開。
白玉溫潤,又殘留着主人的餘溫,握在手中手感極佳。
這玉是先帝在楚懷安十歲生辰時賜給他的,他一直隨身帶着,幾乎從未離身,見玉如見他本人。
蘇梨拿着玉,神情有些恍惚,五年前,這玉也曾在她手中,只不過那時,這玉是那人要納她爲妾的聘禮。
思緒紛雜着,一粉衣宮婢邁着小碎步,翩然而來,蘇梨收起思緒,將白玉揣進袖兜。
“三小姐,貴妃娘娘有請!”
這宮裡統共就兩位貴妃娘娘,安家那位貴妃和蘇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能在大清早派人來請蘇梨的,便只有剩下那一位蘇貴妃了。
五年不見,難得這位好姐姐在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時候,還能記起她這個妹妹!
蘇梨默不作聲的跟着粉衣宮婢出門,晨光乍現,整個皇宮已是張燈結綵,到處都洋溢着過年的喜氣,來往的宮人腳下步子雖然匆忙,臉上卻都帶着笑,只爲給宮中貴人留下好印象好討些賞錢。
不過幾日,那慘死的李美人便像融化了的雪花,誰也不再記得這個人。
繞過幾道宮門,一座華麗的宮殿映入眼簾,宮殿門匾是極飄逸的鎏金字體,瀲辰殿三個字折射着金光,熠熠生輝。
楚凌昭尚未登基時,時常與楚懷安一同出遊,蘇梨有幸見過幾次他的字跡,與門匾上那三個字如出一轍。
貴妃寢殿,能得陛下親書門匾,可見聖眷至濃。
蘇梨心下思量,人已邁進殿內,及至臥寢,淡雅的薰香飄來,寬大的步搖牀上,緋色牀帳層層疊疊,如雲海翻涌。
寢殿裡的炭火燒得極旺,甫一進殿,便捲走刺骨的寒氣,暖烘烘的叫人發睏,隔着牀帳隱約可見美人只着薄紗橫臥牀榻,腰間鬆垮垮的搭着絲被,玲瓏的曲線若隱若現,勾人心魄。
只看了一眼,蘇梨便收回目光,垂眸跪下:“民女拜見貴妃娘娘!”
“妹妹請起!五年不見,妹妹怎地與本宮生分至此?”
柔婉的嗔怪響起,蘇挽月撩開牀帳,只披了一件月白色裡衣便急急的下牀朝蘇梨而來。
美人烏髮散亂,裡衣鬆散香肩半露,瓷白肌理上的紅痕清晰可見,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在向人宣示她的優越。
明明是她先派人請的蘇梨,自己卻偏偏要躺在牀上受了蘇梨一跪,才作出這樣一幅姐妹情深的模樣將蘇梨扶起來。
“貴妃娘娘懷着龍嗣,穿得如此單薄,莫要爲民女損了貴體!”
蘇梨體貼的提醒,不着痕跡的後退一步,不肯與蘇挽月靠得太近,伺奉在一旁的宮婢也立刻上前幫蘇挽月披上貂皮做的披風:“娘娘請保重貴體!”
“五年不見,妹妹這性子倒是成熟了許多,竟也會關心人了。”蘇挽月抓着披風笑盈盈的說,她的面色紅潤,容光煥發,看得出這五年都過得很滋潤,與蘇梨殘妝半掩的蒼白麪容形成鮮明的對比。
“貴妃娘娘謬讚!”
蘇梨說着客套話,蘇挽月又上前抓住她的手,開口,柔婉的話語變成一道詫異的驚呼:“妹妹的手怎麼變成這般模樣了?”
之前擦了藥膏,手上的凍瘡已經結痂,卻形成一塊塊形狀各異的青紫,難看至極,此刻被蘇挽月纖細白凝的手抓着更是不堪入目。
蘇梨抽回手,表情平靜:“不過是些凍傷罷了,已經上了藥,開春暖和了便會好起來,娘娘不必如此驚詫。”
蘇梨說得不甚在意,蘇挽月卻捂着嘴紅了眼眶,好一會兒才哽咽着道:“阿梨,這五年,你受苦了!”
她兩眼紅撲撲的,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連蘇梨都差點被她感染得生出幾分虛無的姐妹情深來。
只是,她若真的顧及姐妹感情,又怎會眼睜睜看着二姐被人退婚,下嫁給張嶺那樣的人渣而不聞不問?
況且當年是誰臨摹了楚懷安的字跡騙自己出府,害自己被山匪擄劫,五年時間難道還不足以讓蘇梨想明白?
心中冷意翻涌,蘇梨面上卻是擠出一分悲慼:“阿梨早已失節,如今又被從族譜中除名,讓長姐掛念已是愧疚難當,如今娘娘懷着龍嗣,何敢讓長姐再爲我傷懷?”
蘇梨一口一個長姐,喊得親暱自然,語氣裡又帶着小女孩兒的依賴,與當初在府上時無二般,蘇挽月本是做戲,如今被她勾起舊時回憶,倒是真的生出幾分感慨來,不由拍着蘇梨的手低聲道:“你向來心直口快,如今怎也學得打官腔了?”
“宮中規矩森嚴,不敢妄言,唯恐給長姐丟臉。”
蘇梨低聲回答,眼底露出怯弱,好似離京五年,變成了什麼都不懂的鄉野村婦一般,見她如此,蘇挽月的優越感更甚,拉着蘇梨又是好一陣寬慰,寬慰完,蘇挽月試探着開口:“上次祖母壽宴,本宮回去省親,聽母親說阿梨帶了個孩子回京,本宮瞧着那孩子生得很是伶俐,那孩子的生父……”
“孩子的生父去年已病故,民女母子二人孤苦無依,民女才腆着臉回京,帶孩子認祖歸宗。”蘇梨迅速接過話由,蘇挽月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見她表情嚴肅認真,忽的拍着胸口道:“原是如此,我還以爲阿梨與逍遙侯早已……”
剩下的話,蘇挽月沒說完,但言下之意是什麼意思,蘇梨只要不傻都能聽明白,蘇挽月以爲孩子是楚懷安的。
當初蘇梨雖然對楚懷安動過不該有的心思,但她從未越矩,更遑論暗通款曲,珠胎暗結,蘇挽月怎麼會有這樣的誤解?
“長姐誤會了,侯爺心中所愛,另有他人。”
蘇梨柔聲解釋,當初蘇挽月尚未與當今天子完婚,楚懷安的愛意熱烈又熾熱,哪怕有所掩飾,蘇梨既然能察覺得出,蘇挽月不可能不知道。
“是嗎?當年妹妹出事,侯爺高調下聘,本宮與其他人都以爲妹妹是侯爺的心頭肉呢。”蘇挽月似笑非笑的說。
蘇梨暗暗咬舌,紅了眼眶,做出一副咬牙強忍淚意的模樣:“姐姐說笑了,侯爺若當真心悅於我,這五年怎會對我不聞不問?又怎會任由那些流言蜚語中傷我而不爲我辯駁?”
這五年,蘇梨時常隨着陸戟喬裝刺探敵情,對於演戲一事可以說是信手拈來,現在這副委屈不堪的模樣,極大的滿足了蘇挽月的虛榮心。
“妹妹當年被人擄劫丟棄於府門口之事知曉的人太多,侯爺就算有心,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是啊,衆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毀了清白,就算是楚凌昭下了聖旨,也無法挽回她的名聲,要多歹毒的心思,纔會想到這樣的妙計??
蘇梨心中冷笑,面上哭得更可憐:“姐姐說得有理,我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這次回京,讓孩子入了祖籍,我心中已無牽掛,本想落髮去做姑子也省得清靜,沒想到侯爺會將我帶到侯府,我原以爲侯爺是念在舊情要給我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卻是記恨我當年退了他的聘禮,要藉機折磨報復我!姐姐可有法子救我?”
這一聲姐姐情真意切,這話裡的委屈也是實打實的,蘇挽月當即拿起絹帕幫蘇梨擦了擦眼淚:“你當初行事也太沖動了,侯爺的聘禮豈是你說退就能退的?”
“當時出了那樣的事,就算侯爺看在姐姐的面子上願納我爲妾,可我身子已毀,如何敢進侯府的大門?”
蘇梨說着,晶亮的淚珠掉下來,朱脣也被她咬得發白,苦惱又無助,似乎對當年的事全然不知情。
見狀,蘇挽月放下心來。
“即便如此,妹妹也不該退了侯爺的聘禮。”
“阿梨知道錯了,只是如今侯爺不依不饒,姐姐可有法子讓侯爺放我去了斷紅塵?”蘇梨問着,淚眼一片期待,不知道的還以爲楚懷安對她用了什麼酷刑。
蘇挽月自然被她騙了過去,黛眉微蹙,一臉糾結:“這是逍遙侯府的私事,如今我身在後宮卻是不便插手,妹妹也萬莫衝動,就算你不爲自己考慮,也要多爲孩子考慮!”
這話,明面上是在勸慰蘇梨,暗裡卻是要將她往火坑裡推。
若楚懷安當真是要蓄意報復她,她待在逍遙侯府日子必定難熬,況且又頂着寡婦的身份,待在逍遙侯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順,若是被人宣揚出去,蘇湛有這樣的生母便是一生的污點,哪裡是爲孩子考慮?
“姐姐說的是。”
蘇梨點頭認同,又和蘇挽月哭訴了一番,得了好幾支珠釵手鐲才從瀲辰殿出來。
眼角的淚珠被冷風一吹消失無蹤,蘇梨斂了悲慼,緩步往回走,走到半路,見楚懷安匆匆而來,尚未走近,就聽見他厲聲呵斥:“我讓你好好待着,你亂跑什麼!?”
他的語氣很是不好,臉色更沉得厲害,蘇梨福身要告罪,被他一把扶住,眼角被溫熱的指腹摩挲了下:“哭了?”
那指腹有火一般,蘇梨垂眸低下頭:“方纔見到長姐,情難自禁。”
一低頭,頭上明豔精緻的兩支珠釵便闖入楚懷安眼中,一隻白玉簪,一隻金翎珊瑚釵,漂亮得很,都是蘇挽月之前戴過的。
知道是蘇挽月把蘇梨叫走的,楚懷安鬆了口氣,隨即擡手取下蘇梨頭上那支金翎珊瑚釵。
“這支釵是太后去年賜她的生辰禮物,你怎麼也敢要?”
楚懷安的語氣有些責怪,他自己尚且不覺,卻不知在旁人眼裡,他連蘇挽月一支珠釵的出處都記得如此清楚,該是怎樣的癡情……
“貴妃娘娘憐惜,賞賜給我的,我不知竟如此貴重。”
蘇梨解釋了一句,楚懷安順手將那珠釵放入自己袖袋囑咐:“罷了,既然給你了,收着便是,只是日後莫要戴出去。”
他這樣的人向來不拘小節,唯獨在蘇挽月的事情上總是細緻周到。
蘇梨頷首應下,跟着他一起往回走,走了沒兩步,又聽他低聲道:“日後有什麼想要的,問爺要便是。”
“是!”
一個人能多愛另一個人?
哪怕是那個人隨意丟給旁人的小玩意兒,他都視若珍寶,要藏起來纔好。
楚懷安沒帶蘇梨回殿中,索性直接把她帶在身邊去了御花園。
今日天氣晴好,朝中不少大臣已入宮賀新年,蘇良行也在其中,遠遠地看見蘇梨跟着楚懷安一起走來,臉拉得老長,渾身都散發着不悅。
蘇家家風甚嚴,向來主張女子主內,以夫爲天,斷不可拋頭露面,如今蘇梨身份尷尬,又有五年前的醜聞在前,蘇良行自然視她如膿瘡爛疤,恨不得一刀剜掉。
明知自己不討喜,蘇梨卻也還是禮數周到的向蘇良行問了安,這才站到楚懷安身後當透明人。
自中毒以後,蘇梨一直在宮中養傷,尚不知自己因爲此事名聲大噪,此刻站在楚懷安身邊,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很好奇,這位蘇家三娘子,如何能在退了逍遙侯聘禮以後,又成了逍遙侯的救命恩人。
那些目光或探究或好奇,都很直白露骨,蘇梨不自覺微微挺直背脊,正緊張着,一道溫潤的聲音傳來。
“阿梨身體恢復得如何了?”
回頭,顧遠風穿着一身藏青色朝服緩步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