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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梨是一路跑到善世堂的,她跑得很快,綠袖根本追不上她。
到醫館的時候已是傍晚,夥計見她殺氣騰騰,連忙叫了醫館裡最靠譜的大夫來,嶽煙不在醫館,她也顧不上那麼多,守在診室外面,手腳一片發涼。
等待的時間實在煎熬,她又想起年幼時三人一起打鬧毫無嫌隙的日子,那時嫡母雖然明裡暗裡都偏袒蘇挽月,但三人都還懵懵懂懂不知事,心思單純沒現在這麼險惡,相處起來也是極融洽。
蘇喚月排行老二,反而更像長姐,在她與蘇挽月起爭執後,總是從中調節。
都說長兄如父,蘇喚月這個二姐對蘇梨來說,亦如同母親。
蘇梨與她最是親厚,顧遠風教蘇梨爲人要有風骨,她教蘇梨處世要懂得委婉給人留有餘地。
她與顧遠風就是蘇梨漫長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燈,沒有他們,以蘇梨的性子,不知要離經叛道成什麼樣。
不知坐了多久,綠袖揹着一個小包袱氣喘吁吁的跑到醫館,見蘇梨木雕一樣坐在診室外面,頓時紅了眼眶,不敢問話,抓緊包袱站到蘇梨旁邊。
夕陽一點點下沉,輕柔的月光漸漸傾灑下來,診室的門終於‘吱呀’一聲拉開,大夫擦着汗,滿臉疲憊的走出來:“夫人常年鬱結於心,服用太多避子湯傷了元氣,這幾日又急火攻心,纔會如此,老夫已爲她施了銀針排毒,暫無性命之憂,只是日後要平心靜氣,情緒不宜太過波動,不然怕是會落下心疾。”
衆所周知,尚書府老夫人中年喪了幼子,心中鬱結,年過半百以後落下心疾,每每發病便心絞難忍,蘇喚月不過才二十多歲,若是患上心疾,日後這許多年該如何心痛難捱?
綠袖聽着忍不住偷偷抹眼淚,蘇梨比她沉穩,拿了碎銀感謝大夫,這才進入診室。
蘇喚月臉色慘白的躺在牀榻之上,手上還有幾枚銀針未拔,呼吸已經平穩,蘇梨站在牀邊安靜的看着,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輪廓。
在蘇梨的印象中,蘇喚月極少生病,倒是蘇梨總是被趙氏責罰,每次都是蘇喚月與核兒守在牀邊照顧她,傷了給她備藥膏,委屈了便抱着她安慰。
這人的心性分明軟弱到了極致,卻又堅韌到了極致,就算在京兆尹府被折磨了五年,她也沒有倒下,更不曾忘記堅持本心。
不忘初心,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做到這樣?
蘇梨自問是不能的。
鼻尖涌上酸澀,蘇梨眨巴眨巴眼睛壓下淚意,回頭,綠袖從門口探進腦袋,眼睛哭得紅腫如核桃一般,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這事沒完,蘇梨迅速整理了思緒走出診室,順手帶上門,怕蘇喚月聽見,拉着綠袖往外面多走了幾步。
到了沒人的角落,綠袖的眼淚又控制不住的掉下來,淚汪汪的看着蘇梨:“三小姐,現在我們怎……怎麼辦呀?”
今日蘇喚月做得這樣絕,京兆尹府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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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隨我來。”
之前楚懷安把房契給了蘇梨,蘇梨便隨身帶着,宅子離醫館不算很遠,蘇梨帶着綠袖繞了兩條街便找到那裡。
院子不算氣闊,但朝向挺好,周遭環境還算清幽,走幾條街便是繁華鬧市,宜室宜家,只是院門鎖着,沒有鑰匙進去不得。
綠袖做夢都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蘇喚月搬出來自己住,看着這院子像踩在雲端一般,見蘇梨沒有鑰匙,心中有些惴惴:“三小姐,這院子我們真的能住嗎?”
綠袖巴巴地問,有這樣好的院子,她自是不願和蘇喚月再回京兆尹府受欺負了。
蘇梨沒說話,拔下頭上的珠釵捅進鎖眼,鼓搗了一陣便開了鎖。
綠袖:“……”
三小姐,這五年你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
蘇梨率先推門進去,擡眼一掃便看見院子裡種着棵歪脖子棗樹,不知是安無憂做的還是這院子之前的主人做的,棗樹上綁了架鞦韆,鞦韆旁邊還有石桌石凳,很是有情趣。
院子裡一共有四通房子,中間是客廳,客廳東邊是主臥,西邊是兩間客房,屋子裡有乾淨被子和簡單的茶具,其他需要自己添置,但已算是比較齊全。
蘇梨看着頗爲滿意,找了油燈出來點上,將綠袖喚來。
“你與二姐可暫且住在此處,你先去廚房燒些熱水,我去找馬車將二姐接回來,還有什麼需要添置的,明日我去採辦。”
小小的房間被昏黃的燈火照亮,透着前所未有的溫馨,綠袖不停地流眼淚,怎麼擦都止不住,最後撲通一聲給蘇梨跪下:“奴婢都聽三小姐的,謝三小姐搭救之恩!”
這些年都是綠袖陪在蘇喚月身邊,她對蘇喚月吃過的苦受過的罪都一清二楚,蘇喚月沒流的淚,她都流盡了。
蘇梨伸手將她扶起來:“你對二姐忠心不二,比我更像她妹妹,我不能日夜陪在二姐身邊,全靠你體貼照顧,你放心,日後我與二姐,定不會虧待於你。”
蘇梨許諾,撩起衣袖幫綠袖擦去淚痕。
綠袖是蘇喚月的貼身丫鬟,如核兒和蘇梨的感情一般,從來都沒有把她們當做下人來看。
“好了,別哭了,以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
綠袖強迫自己破涕爲笑,還是抽噎着說不出話來,只一個勁的點頭。
蘇梨又安慰了幾句,這才從院子裡出來去找馬車。
天色已晚,又有夜禁,街上除了更夫幾乎沒有人,馬車更是難找,蘇梨走了好幾條街都沒找到,正想回醫館看看能不能讓夥計幫忙把人送回來,不遠處忽的傳來噠噠的馬蹄聲。
馬車駛得並不快,在濃郁的夜色中,只在車檐一角掛着一盞昏黃的燈籠,連車鈴都沒有一個,辨不出是哪家的車馬,但駕車那人卻極有辨識性。
蘇梨等着馬車駛近,待離得還有十來步的距離,衝出去將馬車攔住。
之前有過被攔的經驗,趙拾立刻拉了馬繮繩停下,沒有抽出利劍,只坐在上面冷眼瞧着蘇梨。
“趙大人,可否幫我一個忙?”
蘇梨高聲開口,話落,馬車窗簾被撩開,趙寒灼肅然冷漠的臉探出來:“三小姐莫非有趁夜攔人車馬求人幫忙的習慣?”
蘇梨沒心思和他繞那麼多,跑到馬車邊仰頭看着他認真請求:“我二姐生病了,還請趙大人將馬車借我一用,我要接她回家休養。”
二姐?
之前在尚書府參加壽宴趙寒灼是見識過蘇梨爲了蘇喚月當衆頂撞楚凌昭的,此刻見她神色焦急,便知她不是裝的,略加思索,趙寒灼放下車窗簾。
“上車!”
簡單二字,便是應允,蘇梨單手撐着車轅躍上馬車。
半個時辰後,蘇梨坐在馬車裡照看着蘇喚月,趙寒灼照舊繃着一張臉,和趙拾並肩坐在馬車轅上吹着冷風。
馬車很快到了那處宅院,綠袖聞聲跑出來,一眼瞧見趙寒灼,差點沒嚇得跪下去,哆哆嗦嗦的行禮:“奴婢見過趙大人!”
趙寒灼跳下馬車隨意揮揮手,沒那麼多虛禮,蘇梨掀開車簾鑽出來,剛想叫綠袖過來幫忙,趙寒灼衝趙拾遞了個眼色,趙拾朝蘇梨說了句得罪,便抱起蘇喚月朝屋裡走去。
已婚女子怎可隨便與男子如此親暱?
綠袖將阻撓的話壓在喉嚨,做賊似的四處打量,生怕被人瞧見毀了蘇喚月的名聲。
蘇梨沒她那麼多顧慮,下了馬車誠懇的向趙寒灼道謝:“今日之事,多謝趙大人!”
趙寒灼微微頷首,面上表情淡淡,算是承了她的謝,也沒像旁人那樣打探內情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趙拾將蘇喚月送進臥室很快出來,兩人要走,蘇梨猶豫了片刻又道:“趙大人,我想僱兩個可靠的人替我二姐看家護院,趙大人可有可靠的人選推薦?”
魏氏和張嶺是什麼德行蘇梨不說全部瞭解,也瞭解了一半,今日魏氏是被蘇梨嚇懵了纔會把人放走,等過幾日回過神來,難保不會跑來找蘇喚月的麻煩,蘇梨自是要早做打算。
趙寒灼看看院子又看看蘇梨,眸光平靜無波:“沒有。”他拒絕的爽脆,想了想坦誠的加了一句:“本官向來不喜歡這等麻煩事。”
他爲人寡淡,又身處大理寺少卿這樣的職位,自是越少與人有瓜葛越好,既便於辦案,也不會擔心旁人因他受到報復牽連。
“是我唐突了,不論如何,今日之事還是要多謝趙大人!”
蘇梨說着彎腰又行了一禮,趙寒灼盯着她的發頂淡然的說:“不必謝我,除夕宮宴,本就是你略勝一籌。”
言下之意,已是篤定蘇梨當日所作文章句句屬實,今日不過是因着那日下注的彩頭,幫蘇梨一個忙而已。
他能相信蘇梨,必是查出了些什麼,蘇梨不由追問:“趙大人可是查到了什麼?”
她問得急切,趙寒灼已轉身上了馬車,墨色衣襬划着冷硬的弧度消失在馬車簾後,趙拾也上了馬車,鞭子一揚,馬車磕噠磕噠的走遠。
這人的原則便是如此,不論親疏遠近,不該說的,一個字都不會多說。
目送馬車走遠,蘇梨回到院子,綠袖拿了兩牀被子給蘇喚月蓋上,正用熱毛巾幫她擦身體,蘇梨接過毛巾坐到牀邊:“屋裡沒有米糧,這個時辰只有攬月閣還開着,綠袖你去吃些東西吧。”
“奴婢不餓。”
綠袖搖頭,固執的守在旁邊,蘇梨也不再堅持,幫蘇喚月擦完全身,身上出了一層薄汗。
“二姐的高熱基本退了,今夜辛苦你守着她,我還要回侯府一趟,明日再來看你們。”
蘇梨說着搖頭,衣袖被綠袖拉住,她臉上一片糾結,猶豫半晌才鼓起勇氣開口:“三小姐,侯爺可會刁難於你?若是……若是三小姐爲難的話……”
“二姐已不顧一切與婆家鬧翻,還有什麼能難得住我?”
蘇梨自信的說,綠袖被她那篤定的神采晃了眼,不由得臉紅,訥訥低語:“嗯,奴婢知道,三小姐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從別院出來,蘇梨徑自回了逍遙侯府,時辰這般晚,大門已經關了,蘇梨繞到後院翻牆而入,悄無聲息的落地,府上值夜的護衛並未發覺,迅速繞過廚房準備去楚懷安的院子,忽見廚房還燃着燭光。
這麼晚了廚房怎麼還有人?
蘇梨疑惑,貓着腰貼着牆摸到廚房外面,正想丟個石子試探一下,頭頂冷不丁響起一個聲音:“警覺性這麼差,還躲什麼?”
仰頭,楚懷安懶洋洋的坐在房檐上,手裡拿着一瓶酒溫吞吞的喝着。
“侯爺。”
蘇梨喊了一聲站直身體,楚懷安坐着沒動,仰頭看着滿天星辰:“鍋裡有燒雞,自己拿着吃。”
蘇梨想說不用,肚子卻不爭氣的唱起空城計,臉上一熱。
這個時辰,廚房早熄了火,不過竈裡有柴火煨着,燒雞還是熱乎乎的,拿在手裡甚至有些燙手。
蘇梨撕了雞腿啃了兩口,餘光瞥見楚懷安躍了下來。蘇梨連忙嚥了嘴裡的東西開口:“侯爺,前些日子那處院子,我讓二姐住了。”
咽得太急,她有些被噎住,慌亂的舀了一瓢冷水灌進肚子。
涼水入腹,透心的冰寒,放下水瓢,楚懷安拿着酒壺倚靠着門框,目光灼灼的看着蘇梨,看不出醉沒醉。
“房契在你手裡,你要如何處置那房子自己看着辦。”
楚懷安滿不在意的說,仰頭喝酒,瓶子裡已經空了,他晃了兩下,沒嚐到味兒,耍性子一般把酒瓶丟到地上,酒瓶咕嚕嚕轉了一會兒,在蘇梨腳尖停下。
“侯爺喝了多少?”蘇梨問着,目光已經自發的在廚房搜尋起來,楚懷安靠得累了,緩緩彎下腰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腦袋悶聲回答:“喝了不少。”像是醉酒後的嘟囔。
蘇梨找齊食材,把鍋洗乾淨,兀自生火開始熬醒酒湯。
她動作利落得很,做東西並不講究精緻,反而透着股子糙老爺們兒的豪氣,火生得比廚娘還要快,小小一團木柴枝椏攏在一塊兒,火焰便躥了上來。
“這火也是陸戟教你生的?”
楚懷安問,坐在門口離燭火較遠,腦袋又微微垂着,看不清臉色,蘇梨抿脣沒有說話,又扯了個雞腿繼續吃。
她能隱隱感覺楚懷安的情緒不大對勁,只當他是因爲蘇挽月失了寵卻無能爲力想找個人說說話纔會如此。
沒得到迴應,楚懷安便視爲蘇梨默認了,他點點頭,腿曲着不大爽利,他慢吞吞的把腿伸直,看着鞋面上用銀絲繡的圖案,圖案折射着細碎的亮光,挺漂亮的,是他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美好,還有很多東西,他渾渾噩噩的過着,便錯過了。
“阿梨,你是不是很恨我?”他輕聲問,依然沒有掀眸與蘇梨對視,像是在刻意逃避一般。
白日撕扯了一整日,蘇梨身心都有些疲憊,一時沒能特別敏銳的揣測到他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鍋裡的水不多,很快咕嚕嚕沸騰起來,蘇梨洗了一隻碗把醒酒湯盛起來,稍微放涼了一會兒等溫度合適了才端過去遞到楚懷安面前。
“侯爺,喝點這個,不然明早起來會頭疼。”
她蹲在他面前低聲說,那碗醒酒湯被她穩穩地端着,一點搖晃都沒有。
她手上的凍瘡差不多都好了,瘡疤也脫落,只是指節上還有幾團血脈不暢的青紫,破壞了整隻手的美,卻遮掩不住她指尖的纖細柔弱。
目光流連至此便沒有再往上挪,楚懷安緩緩擡手,終於接過醒酒湯,低頭想喝,從湯汁的倒影看見自己醉意朦朧的臉,失意又落魄。
喉嚨哽得厲害,呼吸轉換之間,他吐出胸腔的酒氣,接着剛剛的話題道:“你離京後,核兒替你鳴冤,我知曉卻沒抽出一分精力幫你護住她;你二姐被退婚又被賜婚給張嶺,我知道他是人渣,也不曾對她有過半分照拂;後來剿匪,我打頭陣,顧遠風跟在我身後,卻被廢了右手。”
他在京都,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愛的人在深宮之中享受着帝王的獨寵,一步步踏上尊位於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結果,旁人如何卑微求生,與他沒有半分干係,因爲蘇梨不在他心中,他自是沒有愛屋及烏的道理。
於是他眼瞧着她在乎的人被踐踏,無動於衷。
“侯爺,你醉了。”
蘇梨提醒,楚懷安終於肯與她對視,黑亮的眸子攢着亮得嚇人的火焰,他緊緊抓住蘇梨的手,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他是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只關心着自己的喜怒哀樂,現在夢醒了,不該覬覦的和該抓住的,都離他而去,他怎麼都抓不住。
“蘇梨,你是因爲那夜我醉酒說的那句混蛋話恨我還是因爲我沒幫你照顧好你在乎的人恨我?!”
他藉着酒意問她,迫切的想要一個答案。
蘇梨由着他抓着,面上一片波瀾不驚:“侯爺,先把醒酒湯喝了吧。”
話落,楚懷安奪過醒酒湯一飲而盡,然後把碗摔在地上:“喝完了,說吧。”
她何時應允過他喝完醒酒湯就回答他問題的?
蘇梨腹誹,卻沒跟一個醉鬼計較,只平心靜氣的回答:“我不恨侯爺。”
“不恨?”
楚懷安疑問,抓着蘇梨的手用力一拉,將蘇梨拉得跌入他懷中,帶着濃郁酒香的脣襲來,蘇梨偏頭避開,那吻落在發頂。
從魏氏頭上搶來的珠釵尚未拔下,楚懷安的臉被那珠釵劃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蘇梨趴在楚懷安懷裡沒有急着動作,她安靜的聞着這人身上馥郁的酒香,像極了五年前那夜,他借醉酒將她壓在身下強吻一般。
“侯爺心儀我長姐,自是應該以長姐的安危喜樂爲重,我與侯爺的交情不深,侯爺犯不着爲了勞神費力做這些事,這些事,是我的劫也是我欠下的債,我該怎麼還便怎麼還,怎麼也恨不到侯爺身上。”
這一番話,將她與楚懷安之間的關係摘得乾乾淨淨。
若是交情不深,當年她怎會冒着殺頭的危險替他謀劃私奔?怎會半夜偷偷出府,被山匪擄劫而去壞了名聲?
若是交情不深,他何必在她聲名狼藉之時大張旗鼓的讓人去尚書府下聘?何必親自率兵血洗匪窩?何必五年時間,總是夢見她哭得梨花帶雨,揮之不去?
可她如今一句交情不深給他們之間做了了結,卻叫他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楚懷安抱着蘇梨沒了動作,良久終於放手,輕飄飄的呢喃出聲:“你說得有理……”
蘇梨直起身子,楚懷安腦袋一歪,身體軟軟的躺在地上,發完酒瘋睡死過去。
這人,明天醒來大約又不記得今日說過什麼了吧。
蘇梨想着把人扶起來架到肩上,慢吞吞的朝院子裡走去。
子時早就過了,回去的時候,院子裡還燃着燈,思竹眼巴巴的等在院子裡,見蘇梨把楚懷安扶回來,立刻飛奔而來。
之前撕破了臉皮,思竹對蘇梨說話也沒客氣,開口就是指責:“三小姐怎麼現在纔回來?侯爺今日心情不好,入夜後一直在找你。”
她這語氣,好像楚懷安是爲了蘇梨才喝這麼多酒一樣。
“你伺候了侯爺五年,難道還不知曉要勸誡侯爺少喝些酒,以免傷身體嗎?”
蘇梨反駁,和思竹一起把楚懷安放到牀上。
身上的重擔沒了,蘇梨終於舒了口氣,身體已是疲憊不堪,根本沒有精力再照顧楚懷安,她不動手,思竹自是樂意,當着蘇梨的面就趴到楚懷安身上,扯開他的腰帶幫他脫衣服。
脫完衣服還要擦身子,事情還多得很,蘇梨沒心情陪她在這裡熬着,抓緊時間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蘇梨一走,屋子裡便安靜下來,思竹幫楚懷安脫到只剩一層裡衣,本欲起身打熱水來幫楚懷安擦擦身子,目光觸及他因爲醉酒而有些泛紅的臉頰,身體陡然發熱,心臟也不可自抑的變得慌亂。
她守在這個人身邊五年了,以前給蘇挽月做奴婢,她從沒奢望過什麼,可自從蘇挽月許諾會讓她做他的貼身丫鬟以後,這個男人便佔據了她整顆心。
楚劉氏也明裡暗裡提示過好幾次,讓她抓住機會爬上楚懷安的牀,之前是她天真,奢望能在他心裡守得一片狹小的立足之地,現在蘇梨打消了她那不着邊際的幻想。
她不要他的心了,她要他的人,哪怕一次也好!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便如藤蔓一樣瘋狂生長,充斥了她渾身每一處血脈。
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思竹小心翼翼的解開楚懷安的裡衣,露出裡面白皙精壯的胸膛。
她的手抖得厲害,手心冒着冷汗,心臟卻咕嚕嚕冒着熱氣,要將她整個人都燒起來了。
“侯爺……”
思竹壓着興奮喚了一聲,手探到自己的腰帶,正要一把扯下,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卻毫無預兆的掙開眼睛,黑亮的眸子裡睡意全無,只剩下翻涌的黑沉的深不見底的風暴。
“你想做什麼?”
楚懷安聲音清冷的問,連一絲半點的醉意都沒有。
渾身的熱氣一下子消失得乾乾淨淨,思竹依然坐在楚懷安身上,卻好像坐在絞刑架上,她隱秘的奢望,她女兒家的羞怯,她的顏面自尊統統都在一瞬間被撕得粉碎。
“侯爺,你沒醉嗎?”
她抱着最後一絲僥倖問,期望楚懷安能閉上眼睛重新睡過去,期望他能說句胡話把這件事帶過去,期望剛剛發生的一切只是她在夢裡犯的糊塗!
“誰告訴你我醉了?”
楚懷安沉着聲問,緩緩坐起來,這樣的姿勢,坐起來後,他與思竹的距離變得前所未有的近,甚至在這樣的氣氛上還生出了兩分曖昧。
思竹被他身上的氣息攪得腦袋發暈,下一刻被楚懷安一個大力掀下牀,跌落在冷硬的地磚上。
“請侯爺恕罪,奴婢以爲侯爺喝醉了,想幫侯爺脫了衣服好讓侯爺睡得舒服些!”
“是嗎?爺的衣服什麼時候穿到你身上去了?”
楚懷安反問,他睜開眼的時機拿捏得太好,思竹的手在她自己的腰帶上,將她唯一能用的藉口都堵得死死的。
思竹知道矇混不過去了,咬着牙開口:“奴婢……奴婢心悅侯爺,請侯爺收了奴婢吧!奴婢不求名分,只求能一輩子跟在侯爺身邊,服侍侯爺!”
坦白了自己的想法,思竹反而沒剛剛那麼難堪了,不等楚懷安回答,她繼續扯開腰帶,將衣襟拉開。
身爲逍遙侯,楚懷安何時缺過美人投懷送抱?
他面不改色的看着思竹,在她脫得只剩一件肚兜和底褲要撲上來時,不疾不徐的問了一句:“那日在尚書府參加壽宴,本侯喝醉了,你去了何處?”
一句話,將思竹釘死在原地,她張了張嘴,看着楚懷安犀利的眼眸,如墜冰窖。
她並不知道那日蘇梨給楚懷安聞了迷香,聯想到今日,以爲楚懷安那日也在裝醉,渾身的汗毛都倒立起來。
難道這些天的疏遠,都是因爲那天她漏了馬腳?
懷疑的種子落下,思竹亂了馬腳,她的腦子嗡嗡的一片,腿腳發軟,一下子跪在地上。
屋裡還燒着炭,並不冷,可她這樣衣衫不整的跪在楚懷安面前,好像連身上這張人皮都被扒下來,只剩下猙獰的叫人心生恐懼的血肉。
“侯爺,奴婢……奴婢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她做着最後的垂死掙扎,楚懷安的眸色一點點變深,他坐在牀上,指尖無意識的摩挲着順滑的絲綢被面。
“本侯問你那日去了何處,是去廚房燒水了,還是去前廳看戲了,你做了什麼便說什麼,有什麼好不明白的?”
是啊,這有什麼好不明白的,又有什麼好遮掩的?
她迂迴着不肯回答,便是那日她見了不該見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
思竹眼神飄忽,竭力想編個合情合理的藉口,腦子裡卻是一團攪不開的漿糊。
沉默良久,楚懷安失望的揮了揮手:“罷了,本侯明白了,出去吧。”
“侯爺……”
思竹還想再辯駁兩句,楚懷安的眼神陡然變得凌厲如刀:“本侯讓你出去!”
思竹從未見過他如此盛怒的模樣,渾身的氣勢變得暗黑,裹着刀刃一般,誰要是不自量力的想要靠近,就會被弄得遍體鱗傷。
終於感受到害怕,思竹連忙站起來,狼狽的抓住衣領朝外走去,走到門邊,楚懷安問了最後一句:“五年前阿梨被土匪擄劫一事,你知道多少?”
轟!
如同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渾身的血液冷凝成冰渣之後,一點點刺破肌膚血脈。
思竹知道楚懷安不會無緣無故問這樣一句話,他這樣問了,便是認真的懷疑着什麼。
她竭力想保持鎮定,可身體不受控制的發着抖,她甚至不敢開口,怕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就暴露了五年前的秘密。
留給她思考的時間少得可憐,不敢沉默太久,思竹轉身跪下:“侯爺就算不喜歡奴婢,也請不要如此折辱奴婢,更不要懷疑貴妃娘娘,娘娘的什麼樣的人,侯爺難道還不清楚嗎?”
思竹高聲問,用壓抑的哭腔掩蓋了聲音裡的顫抖。
楚懷安坐在牀上看着她,明明她在他身邊待了五年,可就隔着這麼一段距離,他卻有些看不清她的臉。
她問他難道不清楚蘇挽月是什麼樣的人嗎?若是放在以前,楚懷安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給出答案,可現在他給不出來了。
他也很迷惑,那個被他藏在心尖,努力想靠近想珍藏保護的女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梆梆梆!”
打更聲響起,三更了,很快天就要亮了。
“走吧,一會兒被人看見了不好。”
楚懷安說完倒回牀上,似是不想再看思竹一眼,思竹抓緊衣領退出房間,眼角掛着沒來得及墜落的淚珠。
沒過多久,雞鳴三聲,天亮了。
惦記着蘇喚月,天一亮蘇梨就起了,她換了身男裝急匆匆的準備出門,意外的看見一輛馬車停在大門口,見她出來,車裡的人掀開馬車簾子,素白的手腕上掛着一個鈴鐺手鐲,正是前日被楚懷安從攬月閣帶出來的溫陵。
“蘇姑娘!”
溫陵喊了一聲,放下車窗簾準備下車,蘇梨朝她走過去,尚未走近,旁邊衚衕裡突然竄出來一個人,二話不說擡腳就朝蘇梨踢來。
蘇梨下意識的側身躲開,耳邊炸開一聲謾罵:“好你個溫陵,我哥對你情深義重,將你接到京都要娶你爲妻過好日子,你卻攀龍附鳳,爬上了逍遙侯的牀,真是不知廉恥!”
這聲音爽利帶着正氣,卻分明是女子,且聽着頗爲熟悉,蘇梨讓了幾招以後,扣住來人的腳腕往後一拉,按在地上,來人被迫下了個一字馬。
蘇梨定睛一看,卻是前些日子到侯府來相看過的張小姐。
“張小姐?怎麼是你?”
蘇梨詫異出聲,那張小姐正在氣頭上,不欲與蘇梨多說什麼,一個翻身脫離蘇梨的鉗制,再次開打。
溫陵也沒想到張小姐會跟來侯府,焦急的看了一會兒,想下車拉架,卻見侯府的護衛聞訊趕來,聽蘇梨剛剛的語氣是認識她的,溫陵思索片刻,咬牙讓車伕駕車離開。
“不許走!”
張小姐想追,露了破綻,被蘇梨擒下,然後被侯府的護衛團團圍住。
“沒事,是個誤會!”
蘇梨解釋了一句,拉着張小姐去了最近的茶樓。
張小姐是個急性子,且喜形於色,因爲蘇梨把人跟丟了,臉色一直很難看,剛進茶樓包間便急不可耐的表面態度:“侯爺有權有勢,奪走家兄所愛,煩請蘇姐姐轉告夫人,我張枝枝是絕對不會嫁入侯府的!”
“……”
張枝枝小姐家是開鏢局的,幾個月前才遷入京中,溫陵的未婚夫是鏢師,也是幾個月前才入京,蘇梨當時聽着沒注意,沒想到兩人之間竟然有着這樣的淵源,幸好那日楚懷安並沒有真的對溫陵做什麼。
看張枝枝的樣子似乎還不知道溫陵落入風塵之地的事,她如此性急,蘇梨也不敢輕易告訴她此事,以免她跑去攬月閣大鬧,闖出什麼禍事來。
心念微動,蘇梨隨口編了謊話:“張小姐應該是誤會了,那位女子是進京尋親的,那日我偶然在街上見她孤身一人,想到自己此前流落在外的遭遇,便求侯爺派侯府的馬車送她去,她與侯爺並沒有什麼糾葛。”
張枝枝心思單純,之前又對蘇梨好感頗深,聽見這一番解釋,頓時猶豫起來,蘇梨裝作不知繼續追問:“原來她要找的就是你們嗎?她既然千辛萬苦才找到你們,爲何又要匆匆逃離?”
一提到這個話題,張枝枝便怒不可遏,也忘了方纔的懷疑,倒豆子般把前因後果都托盤而出:“那女子與我兄長本是青梅竹馬、指腹爲婚,後來她家落敗只剩她一人,我家遷入京中以後,也沒忘本,好心將她接到京中要履行婚約與她成婚,她前日夜裡卻拿了婚書來退婚!”
說得激動了,張枝枝叉腰站起來。
“我哥是武夫,大字不識幾個的確沒錯,可他爲人耿直心地善良,對她更是一心一意,她憑什麼悔婚?就算她與侯爺之間沒什麼,也定是被京中這些紈絝公子哥騙得變了心!”
張枝枝言之鑿鑿,卻不知溫陵在半路遭了黑店,被賣進攬月閣受了怎樣的屈辱。
“退婚一事絕非小事,說不定她有什麼苦衷呢,張小姐也是莫要這麼急着下定論。”
蘇梨提醒,張枝枝吐槽了一番以後,怒氣消減了些,皺着眉頭趴在桌上:“沒到京城前,溫姐姐與我哥的感情很好的,這才過了幾個月而已,怎麼會變成這樣?”
“人不可能突然就改變的,張小姐的兄長若真的對她有情有義,也該自己想辦法弄清楚這期間發生了什麼,旁人所知也不過是片面而已。”
蘇梨這話說得頗具深意,張枝枝似懂非懂的看着她,隔了一會兒忽的拍了下腦門,反射弧極長的開口:“剛纔我氣急了,見你穿着男裝一時沒認出來,下手有些重,蘇姐姐沒受傷吧?”
“沒有。”
蘇梨搖頭,這位張小姐已經全然忘記自己剛剛纔是被制服的那個。
“今日時辰尚早,蘇姐姐換了男裝要去何處?”張枝枝疑惑的問,蘇梨回想起她方纔的身手,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試探着道:“我二姐與孃家人吵了架,這幾日搬出來住了,我想找幾個可靠的人保護她一些時日,不知張小姐可有可靠的人推薦?”
“看家護院?我們家的鏢師都可以啊!最近我爹本來接了個大鏢,要出遠門的,昨日去找,那人卻已經不在了,如此不講信用之人,我張枝枝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
張小姐一激動,就喜歡把自己的大名掛在嘴上,蘇梨聽着這話也沒當回事,繼續誘引:“我二姐是有夫之婦,如今出來也只是暫且小住,若是找男子恐怕多有不便,張小姐家中的鏢師可有女子?”
張枝枝眼珠靈活的轉來轉去,片刻後一臉明瞭的看着蘇梨:“蘇姐姐說了這麼多,莫非是想請我去幫你二姐看家護院?”
“工錢方面,我定不會虧待張小姐。”
張枝枝是個閒不住的,學了一身拳腳功夫就想和父兄一起走鏢,但因爲是女兒身,每每都只能被留在家中,如今有這樣一份差事擺在眼前,自是歡喜得不得了,但她還是竭力繃着臉,故作老成的開口:“蘇姐姐的爲人我自是相信的,工錢看着給便是。”
“那張小姐先回家與你父兄說一聲,稍晚一些到西街衚衕口後面的別院來找我籤契便是,我還要去購置些東西,就先不與你多說了。”
意外談妥此事,蘇梨的語氣鬆快了些,結了帳從茶樓出來準備去買東西,耳邊傳來一聲厲喝:“讓開!前面的人都讓開!”
京中向來禁止車馬疾行,以免傷到路人,不遠處卻有人騎着兩匹馬疾馳而來,距離再近些,可以看見其中一匹馬背上還馱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做男子打扮,疾行時氈帽掉落,一頭青絲卻垂落下來,在空中肆意的飛揚着。
早在那聲厲喝傳來時蘇梨便退避到街邊,那兩匹馬從她面前跑過時,她聞到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清淺的藥香。
那是嶽煙身上獨有的味道,她聞了五年,絕對不會聞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