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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昭國雪澤年春分,皇城以西三十里,臥魂崗。
蔥鬱的叢林安靜得過分,連鳥鳴蟲吟聲都沒有,紛亂的馬蹄逼近,飛揚的塵土被道路兩旁的樹木壓下,沒了一開始的氣勢如虹。
爲首探路的人猛地拉了馬繮繩,馬蹄高高揚起,然後重重落地,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
“大人!此處兇險,還要繼續追嗎?”
那人下馬問,後面的人也都紛紛勒了馬繮繩,張嶺慢吞吞的策馬而來,掀眸瞧着前面的地勢。
這臥魂崗之所以叫臥魂崗,是因爲道路極狹窄,而兩側又都是山林,易於隱藏身形,如同布袋一般,是設伏的最佳地段,許多商隊都在這裡遇過劫栽過跟頭。
“他們就那麼幾個人,怕什麼?”張嶺滿不在意的說,擡手一揚馬鞭抽了那人一鞭子:“少廢話,給我追!”
“是!”
那人復又翻身上馬,帶着一行人往前走。
待所有人都走進臥魂崗,叢林裡忽的響起唰啦的聲響,被削尖的木枝如離弦之箭破空而來。
“啊!”
一聲哀嚎,爲首領路那人被射於馬下,沒了生氣。
剩下的人立刻抽出腰間的大刀斬斷射來的木枝,張嶺嚇得抱着蘇喚月滾落馬下,以馬背作爲遮擋慌張大叫:“人呢?你們還不快來保護我!”
這說話的語氣,倒是和那李公子如出一轍。
木枝不多,山林很快恢復平靜,可見設伏的時間並不蔥鬱,準備的陷阱並不多。
所有人下馬,警惕的圍成圈,把張嶺保護在中間,舉着大刀防備着再有什麼陷阱襲來。
“敵暗我明,情況不利,我們應該儘快離開這裡!”其中一人提出建議,張嶺當即橫眉瞪眼:“放屁!你們就是貪生怕死!不找到那本冊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條!”
不知想到什麼可怖的後果,衆人眼底閃過一絲恐懼,全都握緊了手裡的刀,張嶺把蘇喚月從馬背上拉下來抱在懷裡,高聲喚道:“蘇梨,我知道你在這裡,你二姐在我手上,馬上給我出來!”
叢林裡沒有聲音,張嶺猶豫了一下命令:“放箭!”
站在最外面那一圈人蹲下,動作利落的搭弓,往山林裡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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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嗖嗖!
一圈箭雨射向兩側山林,大多數射在了樹幹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響,然而也有那麼一兩支,在險些命中目標的時候,被攔腰截斷,發出清脆的斷響。
跟着張嶺這些人也都不是等閒之輩,聽着那聲響便判斷出設伏的一共只有六個人,恰好分散在不同的六個方位。
眼神一凜,這些人自發分出六小隊人馬循着剛纔的聲音衝進林中,剩下十來個人縮小圈子,仍將張嶺護在當中。
密林之中兵器相擊的聲響此起彼伏,偶有利刃刺進血肉,然後便是痛苦的悶哼,不知是敵是友。
仗着人多勢衆,張嶺不免得意,從一人手裡搶過一把刀架在蘇喚月脖子上,走出保護圈:“蘇梨!放下武器!不然我就弄死她!”
話音落下,寒光乍現,一柄匕首直逼面門,張嶺嚇得身子一僵忘了動彈,眼看要完,旁邊保護的人揮刀將匕首擋開。
張嶺驚出一身冷汗,手腳發涼,腿都止不住哆嗦,不過片刻後他便惱怒異常,覺得自己丟了臉,把蘇喚月丟到地上,揮刀就要砍掉蘇喚月的腦袋。
“賤人!沒用的東西!”張嶺高呼,下一刻,蘇梨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走出樹林:“住手!”
她仍穿着那件黑色披風,帽子摘下,露出臉上的疤和一臉冷然。
披風上染了不少血,衣襬和刀尖一樣,一滴滴往下滴着血,看不出是她的還是別人的。
山林裡沒了聲音,也沒有別的人跟着出來,剛纔進去尋她那幾個人應該都已經死了。
一個看上去弱不經風的女子,眨眼間就殺了幾個孔武有力的男人,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
“蘇三小姐,裝神弄鬼這麼久終於捨得出來了?”張嶺陰陽怪氣的開口,大刀插在地上,擡腳毫不客氣的踢了蘇喚月幾腳:“看來這賤人還有點用處。”
“張公子,你想要我手裡的東西,最好對我二姐客氣一點!”蘇梨說着從懷裡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遠遠一看和找到那本花名冊略有幾分相似,其實是蘇梨從街邊小攤隨便買的一本小人書。
瞧見自己想要的東西,張嶺還有些忌憚,他俯身揪着蘇喚月的衣領把她提起來,用刀背拍拍蘇喚月的臉命令蘇梨:“把刀放下,然後把冊子丟過來!”
蘇梨沒急着丟開刀,又把冊子別到腰後:“我二姐一直沒有說話,你如何證明她現在還活着?”
“你不信?不信我現在就讓她死!”張嶺耍着橫,大刀一翻,用刀刃抵着蘇喚月的脖子,蘇梨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眸色清亮的盯着他:“張公子,我勸你手上的刀仔細一點,若是我二姐有分毫閃失,今天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誰也別想活着離開!”
蘇梨的聲音沙啞,氣息渾厚低沉,自丹田而發,明明她現在只有一個人,而張嶺身邊有二十多個人,可在氣勢上,她一點都不輸給張嶺,那句警告,也莫名的分量十足。
好像只要張嶺敢動,下一刻就會有人取了他的首級!
張嶺心頭一跳,猶豫片刻給身邊的人遞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摸出一個鼻菸壺狀的東西在蘇喚月鼻尖晃了晃,片刻後,蘇喚月睜開眼睛。
昏睡的時間有點久,蘇喚月一時沒辨出來自己身在何處,正疑惑着,耳邊傳來一個惡意的低喃:“醒了?還不快跟你的好妹妹打聲招呼,人家還等着呢!”
蘇喚月渾身一僵,耳廓被令人厭惡的脣舌捲過,擡頭,蘇梨正穿着一身染血的披風拿着大刀站在不遠處。
披風和大刀都還在往下滴血,蘇喚月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血腥的畫面,可這個人是蘇梨,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妹妹,她一點沒覺得害怕,張嘴極輕柔的問了一句:“阿梨,你……可有受傷?”
她的聲音都是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再大聲一點會嚇到蘇梨。
哪怕蘇梨渾身染血,看上去像是剛殺過人,在她眼裡,蘇梨也只是當年那個會拉着她裙襬軟軟甜甜喚她一聲二姐的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看着倔強堅強,其實最脆弱最容易受傷害了。
二姐……
就這麼輕軟的關心,讓蘇梨眼眶瞬間發熱,險些握不住手中的刀。
戰場之上,最忌諱突如其來的鬆懈。
張嶺手裡的刀還架在二姐脖子上,她不能放鬆!
蘇梨咬了下舌尖努力保持冷靜,在蘇喚月說了那句話以後,張嶺便立刻勒住蘇喚月的脖子惡狠狠的瞪着蘇梨:“話也說了,還不快把刀放下把冊子扔過來!”
“冊子給你可以,先放了我二姐!”
蘇梨要求,張嶺忽的擡手扯開蘇喚月的衣領,露出半邊白皙柔嫩的肩膀,低頭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蘇喚月沒喊疼,可張嶺咬得太狠,擡起頭的時候,肩膀上留下了一圈血糊糊的牙印。
張嶺舔去脣邊的血跡,像是喝了什麼瓊漿玉露一般:“聽話!不然老子可什麼都幹得出來!”
他仗着自己拿捏到了蘇梨的要害,便肆無忌憚。
蘇梨立刻丟了刀,張嶺還不滿意,命令:“把刀踢開!”
“阿梨不要!”
蘇喚月低呼一聲,被張嶺用刀抵住脖子,張嶺用了兩分力道,刀刃劃破脆弱的肌膚,蘇梨擡腳將刀踢遠。
“把冊子丟過來!”
張嶺命令,蘇梨沒有聽話,拿出冊子往前走了兩步,張嶺下意識的拉着蘇喚月後退:“別過來,站住!”
蘇梨沒停,又往前走了一步,張嶺心慌到了極點,大聲命令:“放箭!放箭!”
話落,林間數支利箭齊發,將擋在張嶺面前的幾個人射倒在地。
怎麼回事?
其他五個人也沒有死?這些人是什麼人?他們難道都不會受傷不會死的嗎?
張嶺亂了陣腳,剩下的人自發的再度縮小圈子把張嶺保護在中間。
“別管我,抓住她!他們都聽她的,擒賊先擒王,抓住她就好了!”張嶺大叫,眼底浮現出瘋狂,他太想置蘇梨於死地了,這個女人幾次三番打他的臉,還公然到京兆尹府搶他的人,他怎麼忍得下這口氣?
張嶺吼完,原本護在他身邊那一圈人全都舉着刀撲向蘇梨,張嶺身邊空了,視線一下子開闊起來,下一刻,一枚銀釘準確無誤的釘入張嶺右手手腕。
“啊!!”
張嶺痛呼一聲,手上的刀應聲滾落,與此同時,四個暗衛從山林四面奔襲而出,與那十幾個人交手混戰。
“阿梨!”蘇喚月趁機往前跑去。
丟了刀,蘇梨手裡只有一把匕首防身,身上不可避免的又受了些傷,不過她沒有遲疑,迅速殺出人羣。
突出重圍的那一刻,瞳孔猛地緊縮。
那瞬間變得很漫長,漫長到她可以清晰的看見張嶺忍着劇痛站了起來對着二姐的背影罵了句賤人,然後他用左手拖起大刀朝二姐追了幾步,揚起刀筆直的就要劈下。
“二姐!”
那瞬間其實又很短暫,只夠她撕心裂肺的喊出這樣一聲,便已阻止不及。
二姐,小心!
二姐,快躲開!
二姐,不要死……
蘇梨想說很多,可她只喊了一聲二姐,刀便已在她不可觸及的地方落了下來。
“錚!”
錚亮的大刀刀身被一支利箭射中,脫手而出,幾乎是在同一瞬間,還有一支利箭筆直的從張嶺的太陽穴穿過,箭尾帶出泛白的腦漿。
張嶺臉上還維持着得意張揚的笑,眼睛微微睜大,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身體便直挺挺的朝後倒去。
心臟驟然經歷大悲大喜,情緒太過激盪,一陣絞痛襲來,眼前也一陣陣發黑。
“阿梨小心!”
耳邊傳來二姐的失聲驚呼,蘇梨卻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她撐到極限了。
身上的燒傷本就沒有痊癒,這幾日一路奔波,尚在恢復中的傷口出現惡化,剛剛在山林中那番打鬥其實十分兇險,她受了些傷,刀尖上的血是別人的,衣裙上的血卻是她的。
若不是爲了二姐,她恐怕在林子裡就倒下了。
現在,該怎麼辦?
若是叫二姐看見她橫屍在這裡,會把二姐嚇壞吧?
思緒天馬行空的想着,身體已軟軟的往下癱倒,下一刻,卻落入一個寬厚的懷抱。
來人的肩膀很寬,胸膛很硬,被她一頭撞出悶響,卻不曾退後半步,強有力的手臂緊緊箍着她的腰肢。
好像……得救了!
蘇梨鬆了口氣,這一鬆,渾身緊繃的神經便也全都放鬆,那些被竭力剋制忽略的疼痛從四肢八骸蔓延席捲而來,好像被人剁成了好多塊。
真的好痛啊……
感覺到懷裡人完全失力往下癱倒,楚懷安渾身爆發出黑沉的狂戾:“你們找死!”
話落,擡腿一腳將衝過來那人手中的大刀踢飛,抱着蘇梨騰空一腳把人踹倒在地,穩穩落地後擡手接住大刀,身形流暢的殺入人羣。
他脾氣不好,但很少會動殺念,上一次這樣親手刃敵,還是五年前血洗土匪窩的時候。
今天,他又爲她開了殺戒。
刀光掃過,熱血噴涌,灑在身上手上,他心底的怒火比這血更滾燙灼熱。
陸戟進城的時候,楚懷安有片刻猶疑,他要不要親自帶陸戟進宮,畢竟從城門到皇宮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陸戟即便帶着精兵也會受到很多阻撓。
從家國天下的角度出發,他應該像陸戟那樣,舍小我犧牲大我,這樣纔會顯得不那麼任性不成熟。
可他又想,去他的理智沉穩,遠昭國就算亡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可那個小東西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他欠她的就一輩子都還不上了!
如果他今天沒來,如果他再晚一步,豈不是會後悔終生?
皇家暗衛的身手也不是吹的,因爲楚懷安的加入,這場打鬥很快結束,地上擺了一地的屍體,血一點點浸染整個地面,活下來的五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
抱着一個人打了這麼一會兒,楚懷安的氣有些喘,幾個暗衛動作麻利的把地上的屍體都檢查了一番:“侯爺,都死了,他們脖子後面有黑色圖騰,是胡人!”
“城中現在正亂,先找個地方養傷,等叛亂平息了以後再回去。”
楚懷安說着抱着蘇梨往前走,幾人互相看看,有些遲疑:“侯爺,安家與胡人勾結一事非同小可,需儘快稟告陛下……”
“城裡不知道亂成什麼樣,你就是現在回去說了陛下也沒時間處理!慌什麼!還不把胸口那個血窟窿堵上!”
楚懷安沒好氣的吼了一句,那人怔了片刻應道:“……是!”說完從衣襬上撕了布條把傷口纏上。
兜兜轉轉,幾人又帶着一身血殺回了隴西縣,這裡的藥鋪小,夥計和掌櫃都被幾人身上的傷嚇壞了。
這都是些什麼人啊,傷成這樣還能悶不做聲的趕路?
唯一看上去正常一點的是蘇喚月,只是她衣衫不整,髮絲微亂,一臉惶然,更像是遭了劫被人脅迫了一般。
“大夫,我妹妹受傷了,勞煩大夫先幫我妹妹看看傷!”
蘇喚月說着麻利拔下頭上的髮釵,扯掉耳墜。
剛嫁給張嶺她那點嫁妝就被劉氏霸了去,這些年手頭也沒個積蓄,身上的首飾自然也值不得幾個錢。
蘇喚月一看就是個好欺負的,藥鋪掌櫃便沒那麼怕了,懶懶的覷了一眼那些東西,又掃了眼楚懷安的衣服,見他衣着不俗,應該是個有錢的,剛準備開口要價,忽聽得這人冷冰冰的威脅:“想活,就給我好好治傷!”
說着話,這人的眼眸鷹鉤似的泛着殺意,掌櫃的腿一軟差點沒直接跪下去,連忙招呼夥計:“都愣着做什麼,還不快把貴客請到後面治傷!”
幾人大搖大擺的進了屋,方纔站過的地方留下幾個溼噠噠血糊糊的腳印。
掌櫃的看得牙疼,連踢帶踹,讓夥計趕緊提了水來清洗地磚。
我的乖乖,流了這麼多血還能不動如風的站着,都是厲害人物啊!
心裡正嘀咕着,皇城方向忽的傳來一聲悶響,遠遠地只看見黑煙漫天,掌櫃的老臉一抽,心臟蹦得好像要跳出來似的。
要了老命了嘿,這皇城好端端的又出什麼亂子了?
皇城的亂子出大發了。
城中不知爲什麼一下子殺出來一羣亂賊,這些亂賊訓練有素,身穿竹簡做的簡易盔甲,手執盾牌長刀,竟勢如破竹,一路從宣武門徑直殺到了議政殿。
瞭望臺煙起,文武百官便都以最快的速度進宮聚到議政殿,一時不知宮外發生何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反賊竟然已經殺到了殿前。
“放肆!這是議政殿,誰敢造次!”
守在門口的宮人高聲呵斥,被叛賊一刀砍了腦袋,血濺當場。
遠昭國雪澤年春分,午時,亂軍逼宮,殺至議政殿前,氣勢如虹。
坐在龍位上的年輕帝王冷眼瞧着議政殿門口被染紅的地磚,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他的帝王之路走得很順,沒有經過皇位謀奪,先帝帶兵四處征伐的時候,他尚且年幼,所以他也沒有上過戰場。
可他見識過先帝的殺伐決斷,見識過天下黎民最水深火熱的疾苦。
沒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位置對一個帝王來說意味着什麼,也不會明白一個帝王肩上承擔的究竟是什麼!
他能坐在高處享百官臣服,也能在兵臨殿前時處變不驚。
“爾等可知遠昭國律,叛君者如叛國,當處以極刑!”他沉聲開口,威嚴的聲音在整個大殿迴響,挾裹着九五至尊的尊嚴和凌厲。
“先帝不擇手段,殘害手足,剷除異己,如今已歸天命,新帝皇位不順,不容於天道,昭安樓被炸便是天道的警示,我等乃順應天命而爲!”
爲首的叛賊高聲反駁,一個武將沉不住氣,當即指着那人的鼻尖怒道:“爾等宵小乃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竟還敢在此大言不慚!狂妄!”
話落,這武將便撲過去與那叛首打鬥起來。
然而叛賊就是叛賊,並不會像君子一樣正大光明的對決,那武將剛佔了上風,打得叛首後退幾步,不防被人揹後偷襲捅了一劍,捂着腰腹倒在地上。
那武將一倒,殿裡的氣氛便有些微妙起來。
正在此時,輪椅在地磚上滾動發出的咕嚕聲響溫吞吞襲來,片刻後,安無憂被人推着明目張膽的出現在議政殿門口。
他穿了一件月白色錦衣,外衫上用金絲繡着栩栩如生的八爪真龍,除了顏色,根本與楚凌昭身上的龍袍一模一樣!
衆大臣一眼便瞧出他身上那件衣服的端倪,不由得交頭接耳,說的無非也是他膽大妄爲目中無人罷了。
安無憂聽着勾脣笑笑,全當作是誇讚悉數收下。
安家受皇恩庇護多年,但安無憂自幼體弱多病,初時連門都鮮少出,後來腿廢了就更沒有機會出來了,仔細想來,今天竟然是他第一次進宮到議政殿!
“草民拜見陛下!”
安無憂坐在輪椅上裝模作樣的拱手,一點拜見的誠意都沒有。
楚凌昭坐在龍椅上眸色晦暗的看着他,並未急着動怒,反而無比平和的問了一句:“無憂今日這般是爲何故?”
好像他只是來皇宮轉了一圈,把陣仗鬧得大了些而已。
安無憂臉上笑意更甚,手放到輪椅扶手上,立刻有兩人將他連人帶椅擡進議政殿。
“無他,草民今日是來請陛下寫一封讓位詔書的。”
“讓位,爲何?”
楚凌昭問,眼睛微微眯起,泄出絲絲黑沉的危險,安無憂理理衣襟,從袖中拿出一卷黃澄澄的布帛:“皇位得之不當,陛下治國無方,自感愧疚難當,甘願退位讓賢!暫由太后垂簾聽政!”
治國無方,自感愧疚難當!
楚凌昭幾乎要氣得笑起來,自登位以來,他自問雖無大功,卻也不曾行差踏錯過一步,無愧於先帝囑託,更無愧於萬民敬仰!
剋制住胸腔熊熊燃燒的怒火,楚凌昭露出笑來:“太后垂簾聽政,那……賢者何人?”
“安氏,無憂!”
安無憂一字一句的回答,人雖然坐在輪椅上,還是那副短命活不長的模樣,可穿着那身衣服,竟也有幾分帝王的魄力!
真是膽大妄爲!
衆大臣被這一問一答驚呆了,不少人在心中嘀咕,這安家大少一個病秧子哪兒來的底氣說出這樣的話?
“請昏君讓位,迎新主繼位!”叛首配合着安無憂高呼,圍堵在殿外的叛軍全都振臂高呼:“請昏君讓位,迎新主繼位!請昏君讓位,迎新主繼位!!”
這些個個都是身形高大的壯漢,呼聲渾厚有力,自丹田而發,震得人心尖發顫,衆大臣變了臉色,這……這遠昭國怕是要變天了!
正想着,叛軍後方忽的發生混亂,一陣拼殺之後,叛軍讓出一條路來,陸國公陸嘯手執長刀護着太后一步步往前走來。
陸嘯頭髮雖已花白,身上也未着朝服,可腰板挺直,步伐穩健,眼神凌厲如刀,隨便一眼,便威懾得衆人不敢輕易上前。
隨着二人走動,分開的叛軍人潮又自動合攏,及至跟前,安無憂轉動輪椅往旁邊退了一步,微微頷首見禮:“無憂拜見姑母,願姑母福壽安康。”
他的聲音柔和,比剛剛面見楚凌昭的時候倒是誠懇了一些。
太后尚在病中,剛聽說安珏被楚懷安挑了一臂,正急火攻心想找楚凌昭好好說道說道,不期然突然有人拿刀闖入寢殿,竟是要挾持於她。
若不是陸嘯及時趕到,她這會兒恐怕已落入歹人之手!
太后先緊張的看了看龍位上的楚凌昭,見他安然無事,這才環顧四周,這麼多人拿着刀槍堵在議政殿殿門口,分明就是要逼宮!
她的後背一陣陣發涼,難以置信的看着輪椅上的安無憂。
他天生病弱,鮮少出門,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容貌隨了他的父親,太后依稀可以從他臉上看見早已亡故的兄長模樣。
她記得這孩子在一個大雪天降生,那日這孩子的母親正好在宮中,她陪的產,這孩子出生後,她抱在懷裡過,小小軟軟的一隻,可愛極了。
他父親沒能從戰場上回來,他母親爲他取名無憂,就是希望他一生順遂,安然無憂。
沒想到今日,他竟一手謀劃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無憂!”太后喚了一聲,擡手想碰碰這個許久未曾蒙面的孩子,手卻顫抖得厲害,只能從喉間溢出一聲嘆息:“你糊塗啊!”
安無憂笑意清淺看着太后,主動拉住太后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甚至還親暱的蹭了蹭,好像他們只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對姑侄,並非處在生死關頭。
“無憂今日所爲,都是爲了安氏一族着想,姑母何出此言?”
安無憂擡起頭問,語氣天真無辜,眼神冷得刺骨,恨意像漫天的風雪淹沒了一切,太后被他的眼神嚇得後退兩步,躲到陸嘯身邊,心裡更是悲涼:“無憂,你這是要安家絕後啊!”
今日一事,若不成……
“姑母說錯了,今日我既已到了這裡,安家此後,當子嗣綿延,福澤萬年!”安無憂冷聲打斷太后的思緒。
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經到了這裡,便是大業已成,大業既成,他登基爲皇,安家便是皇室,自沒有絕後一說!
“安公子,你今日所爲,乃欺君犯上,已是置安家多年的名聲不顧,要將安家先烈從功德柱上拉下推入被萬人唾棄的煉獄!”陸嘯沉聲呵斥,手裡的刀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血。
他很久沒殺人了,但殺起人來,一點也不含糊!
“呵……”安無憂冷嗤,仰頭望着陸嘯,眼底一片嘲弄:“人死隨風散,連人都沒了,要那虛名有何用?陸國公以爲真的能給子孫帶來什麼福廕?”
他這話說得,半是嘲諷半是詛咒,詛咒陸家這樣的將相之家,身死以後,也會落得一個子嗣凋零的下場。
陸嘯皺眉,不懂他的思想爲何如此偏激,不由反駁:“安家如今雖然子嗣凋零,但多年承蒙皇恩庇佑,安公子能說這不是託先人的福庇?”
陸嘯不說這話還好,提到這個,安無憂像是被踩到什麼痛處一樣猛然發怒,他的眼眶發紅,惡狠狠的瞪着陸嘯:“先人福庇?陸國公此言不覺得荒唐可笑嗎?”
問完,他又看向楚凌昭:“那我不妨問問當今陛下,先皇后,我安家長女安若裳是如何死的?”問完他又看向太后,指着自己的腿一字一句逼問:“我的好姑母,你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解釋一下,我的腿又是怎麼廢的?!”
他太生氣了,額頭和脖頸處的青筋暴漲,樹根一樣虯結的攀在兩處,莫名猙獰駭人。
太后被他問得身體晃了晃,心底一片悲痛,她想她終究還是做錯了。
“無憂,是姑母對不起你……”
太后嘆息着說,終究還是對安家有愧,無法在安無憂這樣執着的逼問下再撒謊。
登上後位以後,她便看到了安家沒落的下場,先帝給了安家很多恩賞,也給了她後位,最重要的是,將皇位給了她兒子。
安家先烈有多少是真的死在沙場上的她心知肚明,可以後坐皇位的是楚凌昭,是她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所以她不能讓安家後嗣成長起來,至少現在不能!
安無憂幼時的確體弱多病,但他聰明極了,安無憂八歲壽誕那年,太后恰好省親回了安府,她見到了被教養得極好的安無憂,那是個極俊俏可愛的孩子,他博覽羣書,無論是治國之策還是兵書謀略都有着那個年紀的孩子沒有的獨到見解。
她聽見安無憂追着奶孃問爲什麼爹爹和叔叔伯伯全都不在了,奶孃說他們都隨陛下征戰,死在沙場上了,是遠昭國的功臣!
在聽見這句話以後,那個年幼的孩子沒有爲自己的祖輩感到驕傲亦或者悲傷,而是抓着奶孃的衣襬軟糯認真的問了一句:“奶孃,爲什麼所有人都死了,皇帝還活着?”
那一刻,她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她彷彿看見這個孩子長成以後會給安家甚至遠昭國帶來滅頂的災害。
爲了避免這種事情發生,她給這個孩子下了毒。
毒性很強,但並不致命,只是叫他吃了許多苦頭罷了。
她以爲,只要這樣,她擔心的那些事就不會發生了,卻不曾想,在這件事上,她還是做錯了。
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揭露面世,太后的心一陣揪痛。
她對不起安家……
太后如此心痛難忍,安無憂卻沒有半分觸動,他再度將手裡那捲黃澄澄的布帛舉起:“這皇位之下墊着的森森白骨多了去了,既然姑母不想說,還請您受累一趟,讓陛下籤了這讓位詔書,不然,無憂只能採取非常之法了!”
叛軍已到了此處,他口中的非常之法無非是:弒君!
君王若死,總該有人繼位主持大局!
太后瞪大眼睛看着那布帛,身體抖得越發厲害,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怕的。
知道安無憂今日是狠了心要尋仇,太后不由退步道:“對不起你的人是哀家,有仇有怨你衝哀家來,這龍位豈是你可覬覦的?”
她說得大義凜然,好像她死了,安無憂這麼多年的痛苦就可以抵消似的。
安無憂聽着不由得笑起來,一開始只是淺淺的低笑,後來變成邪獰狂肆的大笑,似要將這許多年的怨氣都宣泄出去。
耐心用盡,他擡手隨意將手裡的東西丟到地上,冷幽的開口:“想也知道,江山美人如此多嬌,任誰也不會輕易拱手讓人,那便……”
安無憂頓了頓,擡手在發紅的眼角勾了一下,勾去那不曾出現的水光,薄脣微掀,吐出一個字:“殺!”
話落,原本堵在議政殿殿門口的叛軍全都舉刀朝殿內攻去。
“保護聖駕!”
陸嘯吼了一聲,將太后推入殿內,憑一己之力擋住殿門,殿門口很快堆起屍山,血流成河。
顧遠風拉着太后退到楚凌昭身邊,趙寒灼和幾個武將擋在前面。
叛軍有數百,陸嘯只有一個人,終究還是抵擋不住。
很快,陸嘯肩上中了一刀,朝服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他往後退了兩步,就這兩步的距離,便有人鑽空子衝了進來。
眼看情勢越發危急,咔噠咔噠的馬蹄聲忽的傳來。
這個時候,誰竟敢在宮中策馬?
衆人分神,陸嘯砍殺了一人,透過重重攢動的人頭,看見一人騎着紅棕馬,穿着銀色鎧甲,手執長戟策馬而來,他背上的大紅披風隨風飄揚,如烈日驕陽,比那鎧甲還要耀眼奪目!
“罪臣陸戟,攜驃騎將軍趙飛揚首級前來救駕!”
渾厚無比的一聲厲喝,手中長戟被擲出,挾裹着萬鈞莫敵之勢,將衝進殿中想要弒君的兩個叛軍捅了個對穿,錚的一聲釘在龍椅下方的臺階縫中,染了血的長戟手柄甕聲顫抖着,發出鳴響,震人心魄!
隔着那樣遠的距離,又擊殺了兩人,這長戟卻釘穿了一掌厚的地磚,釘入地中,可見使用之人臂力有多驚人,功力有多雄厚!
所有人都被這一手震得說不出話,靜默片刻,密密麻麻的馬蹄聲呼嘯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氣壯山河的呼喊:“叛君者,人人聞而誅之!殺!殺!殺!!”
這三個‘殺’字,一聲比一聲用力,一聲比一聲洪亮,似要將議政殿屋檐上的舊塵都震下來。
原本還信誓旦旦的叛軍被這一變故搞懵了。
怎麼回事?不是說好驃騎軍是我們的人嗎?怎麼連驃騎大將軍都被取了首級?還被鎮邊將軍帶着臨陣反戈了?
衆人左右看看,全都有些發虛,原本一路殺到這裡,已經勝利在望,現在突然來了這麼多人,勝負一時便難以預料了。
情勢逆轉,文武百官還在發懵的時候,趙寒灼和顧遠風率先衝上前,撿了大刀齊聲高呼:“迎鎮邊將軍!”
話音落下,幾個武官也都紛紛上前殺敵,與陸戟裡外呼應。
陸嘯負了傷,往後退了退,一下子失了力坐在地上,方纔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陡然消散,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陸戟我兒,不愧是我兒!
只是,聖心難測啊……
刀光劍影交疊,慘叫聲此起彼伏,經歷過那場宮變的人永遠記得,議政殿外血流成河染紅了半邊天的場景。
鎮邊將軍踏着屍山血海,高昂着頭顱,步伐堅定的一步步走進殿中。
他是那樣強悍的一個人,他的長戟還插在殿前的地磚上,那樣的距離,如果他想取帝王的首級,簡直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
在走入殿中以後,他屈膝跪下,一身銀甲發出嘩啦的聲響,像他那一身錚錚的鐵骨撞擊發出的聲音。
“罪臣陸戟,攜叛賊驃騎大將軍趙飛揚首級前來救駕!”他重複剛剛的話,從腰上取下一個被血反覆浸溼的布袋放在身邊,然後俯首貼地。
他跪了君,稱了臣,也認了罪。
與外面那些亂臣賊子截然不同。
那身傲骨沒有因爲這一跪而有任何折損,反而因此越發錚然,叫人心生敬佩!
“罪臣陸嘯教子無方,請陛下責罰!”陸嘯起身走到陸戟身邊一起跪下。
父子兩人的身形背影如出一轍,像山一樣,光明磊落,頂天立地。
剛被一番血雨腥風洗禮過的議政殿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着跪在殿中的父子倆。
這兩人剛鎮壓了一場宮變,剛力挽狂瀾救了聖駕,現在誰敢治他們的罪?
楚凌昭起身一步步走下來,路過那長戟時,他停了一下,隨即面色如常的走到陸戟和陸嘯面前。
他彎腰親手扶起陸嘯,沒有任何猶豫,以同樣的禮數扶起陸戟。
然後,他看向趙寒灼,沉聲開口:“來人,將叛賊安無憂及罪臣陸戟,一起押入大理寺天牢!”
衆大臣愕然:“陛下!?”
“朕意已決,諸愛卿不必多言!”
“呵呵……”安無憂突兀的笑起,他那身白衣已被血浸染透徹,越發顯得他面色慘白如鬼一般,他歪着腦袋看向陸戟,一臉嘲諷:“陸將軍,看來你要與我這個叛賊結伴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