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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大理寺天牢。
一個穿着黑色披風的嬌小人影在獄卒的指引下朝天牢裡走去。
獄卒打開牢門,衝她做了個請的姿勢,蘇梨微微頷首算是道謝,提着食盒走進牢房。
陰暗潮溼的牢房特意收拾過,屋裡擺着一方小桌,角落擺着用木板做的一張簡易的單人牀,牀上鋪着乾草,還墊了一張草蓆。
牢裡的人卸了一身銀甲,沐浴之後換上清爽的囚服,從容不破的坐在牢中,墨發隨意披散着,清俊的面容平靜無波,一雙幽黑深邃的眼眸封印着塞北狂沙卷挾的殺戮。
蘇梨走到小桌前,打開食盒,裡面除了色香味俱全的飯菜,還有一壺好酒。
擺出飯食,蘇梨準備倒酒,被一隻強有力的大手攔住:“不服軍令,擅自離營,鎮北軍裡沒有這樣的兵!”
話落,蘇梨仰頭,就着酒壺喝了一大口酒:“若不是將軍有意放水,我與阿湛怎麼可能如此輕易離開軍營回京?將軍不是還默許嶽煙回京了嗎?”
陸戟:“……”
被反駁得無話可說,陸戟收回手,任由蘇梨幫他倒了滿滿一碗酒。
倒完,陸戟端起直接一口飲下。
酒是塞北的燒刀子烈酒,入口如火,從咽喉一路燒到胃裡,然後散發至全身,迅速驅散牢裡的陰冷寒溼。
蘇梨放下酒在陸戟對面坐下,將一雙銀筷遞給陸戟:“八鶴齋的脆皮鴨,醉月居的紅燒獅子頭,國公大人說都是將軍少時愛吃的。”
蘇梨指着兩盤色澤鮮亮的菜說,陸戟的筷子卻已伸向最旁邊那一盤風乾牛肉。
風乾後的牛肉輕便、保存時間長且容易飽腹,行軍打仗,每個人身上都會備上這麼一點救命的乾糧作不時之需。
京都的牛肉在口味上改良更多,嚼勁十足,越吃越香,叫人慾罷不能。
陸戟吃了一口牛肉,劍眉舒展,脣角勾起笑來。
他其實生得很好看,五年前蘇梨初見他,依稀還可從他臉上尋到京都貴公子的痕跡,如今那劍眉被塞北風沙刮磨得刀鋒一樣銳利,白皙的肌膚經過日曬雨淋變成古銅色,若是出了汗便泛着油光一般。
他不笑時,渾身便不自覺散發着迫人的威壓,叫人不敢直視不敢靠近。
一旦笑起,卻又如春風化雨,熨燙得人心裡舒坦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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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臉上帶了笑,蘇梨不由得也彎了彎眸。
幸好,一路雖萬般驚險,終得以重逢相見。
這些時日他約莫從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有好酒好菜相伴,一吃便有些停不下來。
蘇梨沒有說話,安安靜靜看他吃飯,時不時幫他倒一下酒。
幾月未見,重逢在暗無天日的牢房,一桌好酒好菜相伴,竟好像已認識了千年,不必過多言語,只這麼待着便已十分安心。
武將多嗜酒,但醉酒容易誤事,所以陸戟不大喝酒,酒量不高,一壺烈酒下肚,古銅色的臉上便涌上一層薄薄的緋色,並不明顯,卻叫蘇梨瞧了個分明。
“將軍可是醉了?”
蘇梨低聲問,聽見這話,陸戟立刻放下碗筷,兩手背在身後,乖巧搖頭。
這便是真的醉了。
似乎是幼時曾偷喝一罈子酒險些醉死過去,被陸國公懲戒以後留下的毛病。
他也的確沒有完全醉倒,搖完頭後意識到坐在他面前的是蘇梨並不是陸國公,身體又放鬆了些,小聲嘟囔了一句:“阿湛呢?這些時日他可有頑皮給你添麻煩?”
“沒有,他很聽話。”
“哦。”他點點頭,脣角微微上揚,有點小得意,畢竟是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小子,肯乖乖聽話也是給他長臉。
蘇梨失笑,這人也只有這個時候纔會露出這麼孩子氣的一面。
“將軍,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蘇梨說完起身要扶他去睡覺,陸戟身子忽的往後一仰,竟是不小心從凳子上跌下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
這人真是不醉則已,一醉不起啊……
蘇梨不厚道的偏頭笑了一會兒,才俯身去扶他。
進入牢房以後,蘇梨也沒解下披風,帽子擋了她的臉,也擋了大半燭光,讓陸戟的臉籠在一片陰影中,看不太真切,只能聞到他身上濃香的酒氣,忽聽得他醉意朦朧的低喃:“聽說,阿梨回京以後,對外宣稱是阿湛的孃親?”
“……”
這種事情你是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的?
蘇梨被問得失語,臉上發燙,陸戟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像小山似的立在蘇梨面前,等着她回答。
心跳漏了一拍,蘇梨咬牙努力穩住心神:“只是權宜之計,我與國公大人說過,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
話落,陸戟俯身湊近,醉濛濛的眸底倒映出她緊張得有些僵硬的臉,卻又像是透過她看到了旁的什麼人,眼底泄出壓抑熱烈的繾綣。
良久,他閉上眼睛,溢出一聲嘆息:“合該如此……”
他說合該如此,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蘇梨不該也不能佔了那個名聲。
“將軍,先睡吧。”
緊張的情緒猛然消散,蘇梨抓着陸戟的手放到肩上,扶着他回到牀上躺下。
見他醉成這樣,怕他明日醒來會頭痛,從袖袋裡摸出嶽煙準備的醒酒丸給他餵了一顆。
做完這些剛要起身離開,頭上的帽子忽的被掀掉,臉上的傷疤顯露無疑,蘇梨眼底閃過一絲無措,然後便被這人眸底的深邃吸引。
不知道過了多久,男人粗糲的掌心輕輕覆上那一小片傷疤,指尖在未受傷的肌膚上輕輕蹭了蹭,激起酥麻的癢,一路竄到心間,誘發心悸。
“怎麼傷的?”
他問,語氣平和沉穩,一時分不清醉了還是醒着。
“不小心燒傷的。”蘇梨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她不肯多說什麼,陸戟卻也能猜出當時的情況有多兇險,撫着臉頰的手改爲扣住蘇梨的後腦勺,輕輕一勾,便將她攬進懷中。
他抱得不是特別用力,蘇梨只要稍微掙扎一下就能掙開,可這懷抱過於寬厚溫暖,蘇梨沒能抵抗住。
頭頂傳來一聲嘆息:“阿梨,我不該讓你回京的……”
話裡裹着直白的心疼,將她整個人包裹,可以躲在他身後再不受任何傷害。
陸戟的酒品很好,抱着蘇梨很快就睡着了,蘇梨把披風解下來給他蓋上,把桌上的東西收回食盒拎走。
“姑娘慢走。”
獄卒小聲說着,遞給蘇梨一隻燈籠,恭敬的目送蘇梨離開。
走出大理寺,夜風微涼,開始下起綿綿的細雨,手裡的燈籠變得飄搖起來。
蘇梨緊了緊手裡的燈籠,正要邁步,噠噠的馬蹄聲迅速逼近,楚懷安換了一身常服,策馬而來。
不知道雨是從什麼時候下的,他的墨發已被雨水打溼,身上的衣服也溼透了。
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對視一眼,他夾了馬腹加快速度來到蘇梨面前,沒有勒住馬繮繩,徑直朝蘇梨伸出手:“上馬!”
下意識的,蘇梨丟了燈籠抓住他的手。
下一刻,身體被一股大力拉了出去,穩穩落在他身後。
“抱緊我!”
一聲令下,馬鞭聲起,兩人一馬奔入無邊的夜色,夜風夾着微雨拍在臉上,細密的疼着,蘇梨抱緊楚懷安的腰,將腦袋埋在他寬厚的背上。
許是事先得了命令,早過了夜禁時間,他們出城的時候也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出了城一路向西,再入隴西縣,照例是暢通無阻。
夜已經很深了,整個縣城都很安靜,本該同樣的棺材鋪難得掛了兩盞燈籠,依稀可以聽見裡面時不時傳來幾聲細小的抽噎。
從看見楚懷安那一刻,蘇梨便隱隱有了不好的猜想,如今到了這裡反而意外的平靜下來。
利落的下馬,蘇梨提步就要進去,被楚懷安拉了一把緊緊抱住。
淋了雨又吹了一路的風,他身上是冷的,再寬厚的懷抱也透不出一絲暖意。
“侯爺,你勒疼我了。”
蘇梨低聲提醒,楚懷安沒有放手,反而把她抱得更緊,吻了吻她的發頂:“別怕……”
“好。”
蘇梨答應,推開楚懷安踏入棺材鋪。
屋裡點着油燈,蘇梨一眼就看見了進門的地磚被簡單清洗過,大片血跡已經不在了,只是磚縫裡還浸染着已經發黑的血跡。
前面櫃子木板上有一道劃痕,劃痕裡也有血跡,不知道經過了怎樣的一番打鬥。
蘇梨掃得很快,腳下步子沒停,撩開布簾進了後院。
後院停着兩口棺材,雨越下越大,棺材沒蓋棺,也沒個遮掩,七娘和那羣猴崽子站在棺材邊,分不清臉上的是雨還是淚。
蘇梨放緩呼吸,緩步走過去。
第一口棺材裡是個面容清秀的少年,這少年總喜歡喬裝打扮成老頭,蘇梨第一次見面就被他騙了去,如今他悄無聲息的躺在這裡,終於露出自己的真實容顏。
蘇梨記得他叫初一,是街上的小乞丐,因着偷了七娘一個白麪饅頭,被七娘教訓了一頓收在身邊,是這羣猴崽子裡年齡最長,跟七娘時間最長的孩子。
這裡是棺材鋪,屍體已經上過妝了,被雨一淋,妝粉被衝散,露出慘白髮青的膚色,恐怖至極。
蘇梨看了一會兒,伸手幫少年把臉上的妝粉揉勻,復又走向第二口棺材。
兩口棺材其實擺得很近,不過幾步的距離,蘇梨卻走了很久,久到好像把這五年的時光又走了一遍。
從塞北漫天的黃沙,一步步走到二姐身邊,又變回當年那個任性的、敢愛敢恨的小姑娘。
蘇喚月的屍體也經過了妝奩,不知七娘從哪兒買了一套漂亮的衣裙給她換上。
裙子是春裝,月白色抹胸長裙,外罩一件輕柔的白色紗衣,配上頭上那支漂亮的翡翠簪好看極了。
蘇喚月臉上的妝也花了,兩腮的紅妝散開,有些滑稽,像戲裡的丑角。
但這不是最刺眼的,她的脖子上有一條蜈蚣一樣的縫合痕跡,無論用多厚的粉都掩蓋不住,向活着的人宣告她曾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蘇梨擡手,手掌控制不住的顫抖,視線一片模糊。
她想起那日醒來時,二姐滿心憧憬的說想找個地方定居,還要看着自己出嫁,想起白日走時,二姐那樣不捨擔憂。
她只看見告示上說陸戟回來了,便滿心想着要回城看看他如何了,卻忽略了告示上還有個朝廷通緝的要犯,叫安珏。
出城的時候,她注意到那個商隊有些不對勁,卻沒有下馬查看。
她心裡想着別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早一點回去看一眼才安心。
一念之差,如今便是陰陽相隔。
如果當時她停下來,回去親自查看一下那個商隊,亦或者在看見那告示的時候能夠多留神一些,甚至如果她沒有回京,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二姐!
蘇梨張了張嘴,喉嚨哽得難受極了,沒能發出聲音,淚水洶涌模糊了視線,叫她再也看不清二姐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七娘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人已經不在了,蓋棺吧。”
七娘一直把這羣猴崽子當成兒子養,初一不在了,她心中的悲痛不會比蘇梨少。
蘇梨垂眸,掩下滿腔悲痛。
“好!”
話落,棺蓋合上,蘇梨和七娘一人釘一口棺木。
錚錚錚的鐵器錘擊聲在破落的小院和寂靜的雨夜迴響,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無論再做什麼都是枉然。
天快亮的時候,一行人擡着棺材出城,如不久前給百花苑的衆人下葬一般。
蘇梨和七娘一人用一個板車拉着棺木,剩下的孩子一路哭一路撒着紙錢,雨一直沒停,紙錢落在地上,融入泥濘。
楚懷安跟在最後,他想幫忙,卻無從下手。
到了亂葬崗,之前百花苑衆人的墳頭還是新的,蘇梨和七娘在那座墳的一左一右分別開始挖坑。
挖了沒幾下,蘇梨心神震盪,身體晃了晃,強行嚥下喉間的一口腥甜,楚懷安看不下去了,搶走蘇梨手裡的鐵鏟悶頭挖坑。
蘇梨胸口又痛又悶,撐不住了,也沒去搶,走到板車邊坐下,靠着那口棺材,像抱着棺材裡的人在親暱的說話一樣。
楚懷安動作很快,幫蘇梨挖好坑以後,又去幫七娘。
兩個棺材放下去,填好土,天已經快要亮了,下了大半夜的雨停下。
努力吹燃火摺子,蘇梨點了一炷香插上,剛做好這一切,清亮的晨光穿破一夜陰霾照在泛着水光的溼土上。
楚懷安將一塊空白的木牌立在墳頭,剛要遞給蘇梨毛筆和硃砂,蘇梨咬了指尖在木頭上寫字:愛姐蘇喚月之墓。
簡單的幾個字,她寫了很久,指尖的血肉磨得幾乎可見指骨。
“二姐,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你放心,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總有一日,我會找到安珏,將他剝骨剔肉,爲你報仇!
蘇梨平靜地說,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跪在墳前磕了三個頭,復又起身走到七娘面前,在初一墳頭跪下。
“七娘,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都是自己的命,白日我要是沒出去,說不定還能替這臭小子擋了這災!”七娘低聲說,聲音沙啞得厲害,倒是沒有要遷怒責備蘇梨的意思。
蘇梨沒再說話,磕了三個頭。
磕完起身,身體一晃,終究支撐不住向後倒去,被楚懷安一把接住,擡手一摸,額頭一片滾燙,早就發起高熱。
楚懷安把蘇梨打橫抱起,偏頭目光深沉的看向七娘:“侯府有人在鋪子裡,七娘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她病得厲害,我先帶她回去!”
楚懷安說完要走,被七娘拉了一把:“等她醒了告訴她,只要她沒拿刀殺人,旁人的死就和她沒關係,別動不動就把人命往自己頭上攬,天底下沒這種理!”
“她娘?”
楚懷安詫異,七娘擡手指了指最中間那個墳堆:“喏,就在那兒呢!前些日子也是我和她一起埋的。”
“……”
幾個時辰後,楚懷安抱着蘇梨回了逍遙侯府,沒多久,御醫被急急忙忙的召到侯府,和御醫一起來的還有剛冊封的仁賢郡主。
楚懷安一身也溼透了,被高大海趕去沐浴,剛換了乾淨衣服,楚劉氏推門而入。
“娘,兒子都多大了,你進屋怎麼又不敲門?”
楚懷安邊說邊繫腰帶,楚劉氏哪管他說這些,拉着他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
“我沒受傷,你幹嘛呢?”
楚懷安擰着腰躲開,楚劉氏面色鬆緩了些,張嘴就是質問:“你還有臉問我怎麼了?這半個多月你上哪兒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日京中出了大事,瞧不見你娘有多擔心?”
“有什麼好擔心的?就算死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呢!”
楚懷安漫不經心的說,擡腳要出門,被楚劉氏拉住:“什麼死不死的,你怎麼能隨便把這個字掛在嘴上?”
楚劉氏是真的擔心極了,現在一聽他說話心裡就揪着難受。
楚懷安沒像平日那樣順着她哄着她,將她的手拉下:“好了,娘,我還有事呢!”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
楚劉氏悵然若失的看着空蕩蕩的掌心,一手養大的兒子,好像再也回不來了。
這一段時間經歷得太多,蘇梨這一病便如山倒一般,高熱不斷,咳嗽不斷,連風都不能見了。
楚懷安迷戀上了給她喂藥,一天三次,到了時辰就定時定點出現,逼着蘇梨一口藥一口蜜餞,喂完藥這人也不出去晃悠,就蹲在院子裡曬太陽,要麼就蹲牆角拔草去,跟看門大狗似的。
管家進進出出的瞧着都看不下去了,正想讓高御醫幫忙給侯爺也診診脈開點藥補補腦子,給蘇梨按功行賞的聖旨到了。
傳旨官進門就說好了聖旨是宣給蘇家三小姐聽的,楚懷安卻把整個逍遙侯府的下人都吆喝了起來,只差沒把他老孃楚劉氏從佛堂請出來。
蘇梨還在病中,身體頗爲孱弱,傳旨官也沒強行要求蘇梨跪下聽旨,展開聖旨高聲宣讀起來。
“蘇氏阿梨,膽識過人,謀略出衆,在安氏謀反一案中,找到重要罪證,勇氣可嘉,今冊封爲衡陽縣主,賜府邸一處,良田百畝,欽此!!”
聖旨的內容不多,宣旨官最後一聲尾音落下,蘇梨俯身行禮謝恩:“民女謝陛下隆恩!”
“蘇姑娘可是咱遠昭國第一位女縣主,日後載入史書必也是奇女子一位啊!”宣旨官笑着誇讚,將聖旨卷好雙手遞給蘇梨,待蘇梨接過便要離開,被楚懷安拎着後領拉到一旁:“聖旨就這些?沒了?”
“……”
宣旨官被問得眼角抽了抽,侯爺你這是怎麼個意思?聖旨這種東西,我們做奴才的是敢漏了忘了還是敢吃了?
腹誹一番,宣旨官面上還是陪着笑回答:“侯爺,陛下就……只說了這些。”
“陛下沒提陸將軍什麼?”楚懷安誘導,塞了一個大元寶到宣旨官手中,宣旨官被那元寶燙了手,不得不透露一點小道消息:“侯爺,陸將軍犯的事太多了,陛下就算要做做樣子,一時也不能把他放出來,不過您放心,將軍在牢裡的衣食住行都會安排好的!”
楚懷安:“……”
誰告訴你爺關心他的衣食住行了?爺腦子又沒毛病!
楚懷安若有所思的看了蘇梨幾眼,在宣旨官後腦勺拍了一下把人放開,宣旨官揉着腦袋要走,想起什麼又扭頭看着蘇梨道:“蘇尚書明日就要被押解去流放了,陛下說尚書府反正已經空出來了,不如直接換個牌匾做縣主府,姑娘和小少爺也住得習慣!”
直接用尚書府做縣主府,這面子可真給得太足了!
不知是要給蘇梨長聲勢,還是故意要讓蘇良行這個國丈面上無光。
“陛下有心了,民女感激不盡!”蘇梨再度行禮,這纔將宣旨官送走。
蘇梨在侯府仍住的她之前那個單獨的小院,如今侯府的人都知道她得了封賞,成了縣主,全都跟着恭賀道喜,小院一時人聲鼎沸。
“要領賞的找管家去,別在這兒吵吵!”楚懷安故意沉着臉開口,衆人連忙跑去找管家討賞,等人都走了,楚懷安雙手環胸,目不轉睛的盯着蘇梨。
“侯爺這般看着我做什麼?”蘇梨收好聖旨疑惑的問,楚懷安不打自在的摸摸鼻尖,小聲嘀咕:“你沒接受陛下賜婚?”
那夜楚凌昭給出賜婚的提議,蘇梨和楚懷安都愣了,蘇梨沒有立刻做出回答,楚凌昭以女兒家嬌羞不好意思爲由,把楚懷安從御書房趕了出去。
他在御書房抓心撓肝半天,也無從探知蘇梨和楚凌昭都談了些什麼。
這幾日他一直在蘇梨院子蹲着,不僅是關心蘇梨的病情,更是關注宮裡什麼時候來聖旨,又會不會真的賜婚。
畢竟陸戟現在還是戴罪之身,真要賜婚也該等着這次的風波完全平息以後再說。
“嗯,沒接受。”蘇梨點頭,一臉坦誠,楚懷安脣角不由得上揚,然而揚到一半又聽見蘇梨道:“我雖心悅將軍,但還需要有女兒家的矜持,御賜之婚雖然聽上去風光,但不如他親自擡着聘禮去縣主府求娶來得讓人豔羨不是嗎?”
楚懷安:“……”
他現在正蹲大牢呢,連大理寺都出不來,還能擡着聘禮去縣主府?想得美!
楚懷安氣悶,橫了蘇梨一眼就要衝出院子,冷不防被一個小肉團撞了一下,下一刻,小肉團惡人先告狀:“哎喲,疼死我了!”
低頭,穿着灰色錦衣的小肉團誇張地捂着腦袋大叫:“孃親,救命呀,侯爺要打我!”
楚懷安:“……”
臭小子,你哪知耳朵聽見爺要打你了?
楚懷安擰眉,伸手要把人拎起來教訓一番,小肉團已身形靈活的衝進屋裡,跟在小肉團身後的兩個人拱手行禮:“侯爺,小少爺年歲尚小,不小心衝撞了侯爺,請侯爺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兩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尋常的棉麻長衫,腰上彆着劍,劍柄低調的刻着小小的‘陸’字,分明是陸國公手下的人。
逍遙侯心裡的鬱氣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飆升。
太過分了!這還沒賜婚呢,你們國公府就到我逍遙侯府來搶人了!
十分生氣的逍遙侯咬咬牙,折返身又回了屋,屋裡小肉團被蘇梨抱了起來,見他回來很是意外:“侯爺還有事嗎?”
“沒有!”
楚懷安理直氣壯的說,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壓火,喝完,一大一小保持着剛剛的姿勢看着他。
楚懷安被看得炸毛:“怎麼了?爺沒事就不能在這裡坐一會兒了?”
蘇梨:“……”
“孃親,侯爺脾氣好壞呀,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蘇湛捧着蘇梨的臉心疼的說,小胖手揉揉蘇梨的臉頰,楚懷安的臉黑下去,又聽他語氣上揚:“不過現在好啦,孃親可以和我一起住了,我今天就是來接孃親回家的。”
“回家?你當我逍遙侯府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楚懷安冷笑,胸腔要被怒火氣炸了,蘇湛抱着蘇梨的脖子,一臉天真無邪:“那侯爺想要我孃親如何?給你食住費用還是送你點什麼作爲感謝?”
“……”
向來懟天懟地的逍遙侯莫名感覺自己被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插了兩刀,他看上去是那種缺錢到會問着別人要食住費用的人?
“蘇尚書不是明日才走嗎?今日回去哪裡有地方住?”
“趙叔叔今日已經讓人把他們押到驛站了,明日就出發,今夜只有我一個人住,沒有孃親陪着,我害怕!”
蘇湛說完緊緊抱住蘇梨,腦袋埋在蘇梨頸窩,裝出一副無比害怕的模樣。
楚懷安眼角一跳,繃着臉抿着脣再沒了說辭。
“這些日子多謝侯爺照拂,我一會兒帶阿湛去看看夫人便先回去了。”蘇梨抱着蘇湛誠懇的說。
話裡的謝意是真的,疏離客氣也是真的。
楚懷安心裡又酸又漲,瞧瞧蘇梨再看看蘇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讓人準備馬車……”
“我坐馬車來的,一會兒讓孃親與我一同回去便是。”蘇湛搶先打斷楚懷安的話,又將他未出口的話堵在喉嚨:“這幾日城裡不安寧,我還特別問陸爺爺借了兩個人保護我和孃親,侯爺你就放心吧!”
楚懷安:“……”
呵呵,我可放心死了!你這個小機靈鬼,聰明勁兒全都用在這裡了吧!
見他說不出話了,蘇湛歡歡喜喜的從蘇梨懷裡出來,拽着楚懷安的衣襬往外走:“侯爺與我一起出去等着吧,孃親要換衣服與我回家了。”
一大一小出了門,還貼心的替蘇梨帶上房門,蘇梨被逗得笑起,卻不知道門關上以後,一大一小立刻劍拔弩張的瞪着彼此,進行眼神廝殺。
被派來保護蘇湛的兩人看得脣角直抽,看來國公大人說得沒錯,侯爺與小少爺似乎的確八字不太合。
蘇梨很快換了一身春裝出門,衣服是楚劉氏之前就給了尺寸在成衣鋪定做的,後來發生那許多事,成衣鋪的單子沒退,衣服便也做了送來。
衣服是海棠色,看着就喜慶,上面應景的繡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衣襟、袖口、裙邊都有銀絲打底繡着暗紋,行走之間似有花蕊綻放,含着晨露,折射着細碎的光芒,很是漂亮。
之前楚劉氏約莫還存着要讓楚懷安納蘇梨爲妾的心思,所以這衣服也做得多用了些心思,蘇梨穿上都覺得意外的合身,推開門出來,一大一小看過來的目光都閃過驚豔。
衣服頗有些豔麗,她未施粉黛,脣色略白,將豔色壓了壓,正是相宜,俏生生的惹人眼,連臉上那小片傷疤幾乎都能被忽略不計。
“孃親,你這樣穿好漂亮!”蘇湛說着蹦起來小兔子一樣躥到蘇梨面前。
在邊關的時候,蘇梨都和軍中將士一樣,穿着粗布麻衣,用頭巾束着頭髮,風裡去雨裡來,經常弄得自己灰頭土臉,蘇湛自是沒機會瞧過她盛裝打扮起來有多漂亮。
楚懷安站在原地沒動,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蘇梨,目光一寸寸丈量,從頭到腳,腦海裡回味着前幾次親密接觸時的感覺。
喉嚨不由發緊,有些乾澀。
蘇梨彎腰摸摸蘇湛的腦袋,耐心解釋:“衣服是侯爺的母親昭陵夫人請人幫忙做的,阿湛與我一起去謝謝她好嗎?”
“嗯!”
蘇湛點頭,蘇梨又從屋裡拿了一件披風準備穿上。
她臉上有傷,終是沒有勇氣就這樣出府走在大街上。
低頭把披風帶子繫上,蘇梨拉着蘇湛出門,擦肩而過的時候,楚懷安忽的擡手拉下她的披風帽子,蘇梨疑惑的回頭,他極鄭重的開口:“不必遮掩,如此便好!”
不必掩着臉上的傷疤,因爲即便如此,她也是好看的。
這句話難得也得到蘇湛的認可,他急切的搖搖蘇梨的手:“孃親確實不必遮掩,在阿湛眼裡,孃親最好看,誰若是說你不好看,我便幫你教訓他!”
蘇湛暗中和楚懷安置着氣,這會兒落後了一步,自是十分不甘,憋着勁要表達自己的維護之心。
“好。”
蘇梨果真沒再戴帽子,領着蘇湛去跟楚劉氏道謝。
許久沒見,楚劉氏的院子不知爲何顯得十分冷清,蘇梨等楚劉氏誦完經才帶着蘇湛進去。
楚劉氏也聽聞了蘇梨被封爲縣主的事,這時再看蘇梨,心中感慨萬千,又見蘇湛極是可愛討喜,這纔對五年前的事萬般悔恨起來。
那夜她怎麼會想到讓人將蘇梨賣進勾欄院呢?!
“回京數日,承蒙夫人照拂,如今陛下賞了府邸,不便在侯府過多叨擾,阿梨特來辭行。”
“多謝夫人照顧我孃親,阿湛也謝謝夫人!”蘇湛學着蘇梨的模樣向楚劉氏行禮。
盼了多年孫兒,如今看見這麼一個活生生軟軟糯糯的小糰子,楚劉氏自是看得滿心歡喜,若這是她的孫兒,只怕早就摟進懷裡一口一個心肝兒的喚了。
阿梨是多好的姑娘啊。
這孩子是多聰敏的孩子啊。
楚劉氏眼眶發熱,拿絹帕擦了擦淚:“阿梨今日此舉,真真是叫我羞愧難當了,當年我……我真的糊塗啊!”
楚劉氏哽咽,但那些錯已經犯了,無論她再如何悔恨,也挽回不了了。
“那些舊事早就過了,我不會記在心上,夫人也不必如此掛懷。”蘇梨寬慰,言語之間對那些事似乎已經釋懷,楚劉氏哽咽得說不出話,只能點點頭。
蘇梨也沒有太大的觸動,拉着蘇湛起身:“時辰不早了,我與阿湛先走了。”
楚劉氏沒臉挽留,招呼嬤嬤給蘇湛拿了兩隻銀手鐲作爲禮物,將兩人送出侯府。
蘇府的馬車果然停在門口,蘇湛高高興興的拉着蘇梨上了馬車,馬車晃晃悠悠朝尚書府駛去。
馬車駛到一半,外面傳來一陣哭嚎,蘇梨掀開馬車簾子,看見趙寒灼帶着官兵圍了京兆尹府正在抄家,魏氏瘋了一樣在門口撒潑打混,嘴裡不停地罵着趙寒灼,一句比一句難聽。
“停車!”
蘇梨開口,帶着蘇湛從馬車上下來,撥開人羣走進去以後,將蘇湛交給保護他的那兩個人。
“……姓趙的,你狼心狗肺,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層地獄!被下油鍋!”魏氏撒着歡的罵,抄家的官兵進進出出絲毫不受影響,趙寒灼冷着臉坐在馬上,也全當做沒聽見她在說什麼。
“張夫人,怎麼幾日不見,你就變成這樣的潑婦了?”蘇梨幽幽地開口,這話一出,魏氏跟被點了穴道似的僵住,然後瞪大眼睛看向蘇梨,片刻後,她的面容變得猙獰,尖叫着撲向蘇梨。
“賤人!我兒子呢?你把我兒子藏到哪裡去了?”
圍觀的衆人發出一聲驚呼,靠近蘇梨的全都往後退了幾步,生怕被魏氏傷到。
蘇梨紋絲不動,等魏氏撲到面前,擡腳照着她的胸口狠踹了一腳。
那一腳蘇梨沒留餘力,魏氏被踹翻在地,半天沒爬起來,嘴裡的謾罵也停了下來,變成痛苦的哀嚎。
蘇梨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眼神冰冷森寒,像看着一個死人。
聽她方纔所言,像是還不知道張嶺已死的消息,不曾嘗過失去至親的噬骨滋味。
她不知道,蘇梨便好心讓她知道知道。
“夫人怎會以爲是我藏了令郞呢?在夫人與張小姐先後鬧事以後,我二姐便被歹人擄劫,我擔心她的安危都來不及,怎麼會還有心思管令郎的死活?莫非夫人知道令郞與我二姐的失蹤有什麼干係?”
蘇梨笑盈盈的問,魏氏語塞,眼底閃過驚慌,復又想到自己已經被抄家了,張嶺與安無憂一起做的那些勾當也都被揭發,沒什麼好隱瞞的,便撲上來抓住蘇梨的腿不放。
“是你!一定是你害了我兒!你恨我兒綁架了那個賤人,用那個賤人要挾你,所以你殺害了我兒!!”
魏氏失聲尖叫,眼裡涌出淚來,張嶺是她的心頭肉,眼珠子,若是被人傷了害了,那便是在戳她的心剜她的眼。
“夫人說得對,事實就是如此,他用刀架在我二姐脖子上威脅我,我先叫人廢了他的右手,叫他拿不了刀,他卻還不死心,要殺我二姐,最後被一箭穿透了腦袋!”
蘇梨複述着張嶺死那日的場景,魏氏瞪大眼睛,張了張嘴,想罵人,卻被蘇梨眸中的陰冷嚇得失語,蘇梨在她面前蹲下,放柔聲音:“夫人那日沒能親眼看見真是太可惜了,箭尾射出來的時候,是白的,沾着腦花……”
“啊啊啊!賤人!你騙人!我兒沒死!我兒不可能會死!”
魏氏瘋了一樣後退,捂着自己的耳朵不肯再聽蘇梨說話,蘇梨笑得更歡:“對,我是騙夫人的,令郞還沒死,被我挑了手筋腳筋丟在了一個山洞裡,每日靠吃些蟲蟻爲生,你說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他怎麼不乾脆去死呢?”
“蘇梨!賤人!我兒是朝廷命官,你怎麼敢這樣對他?”魏氏吼完,又爬向趙寒灼:“趙大人,這個賤人在此胡言亂語,趙大人你難道就不管管嗎?她害了我兒,你快抓她啊!”
魏氏說話已顛三倒四,趙寒灼皺眉看了蘇梨一眼,偏頭看向她,平靜無比的開口:“張夫人,張嶺已死,屍體就停在大理寺的驗屍房,你若要見,還可見上一面,只是他屍身已腐,不僅惡臭,還有蛆蟲蠕動……”
趙寒灼話沒說完,魏氏已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沒了魏氏吵嚷,周圍立刻安靜下來,蘇梨朝趙寒灼拱手行了一禮:“謝趙大人仗義執言!”
趙寒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