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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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家裡接待阿不思·珀西瓦爾·伍爾弗裡克·布賴恩·鄧布利多——這位當之無愧的白巫師領袖,是一件讓人感覺很奇異的事情。

帶領鄧布利多穿過長長的、掛滿了格林德沃家族先輩肖像的走廊,一直進入到自己那間寬敞、明亮、舒適而私密的會客廳,哈利·佩弗利爾依然讓自己的一半思緒沉浸在這種奇異的感覺當中。

這當然是因爲,他從來沒有在“自己的家”裡接待過這樣一位德高望重、長輩式的人物。曾經的自己,從霍格沃茲畢業之前的十七年,除了學校根本沒有一個自己承認也承認自己的家。鄧布利多校長室的大門似乎總是向自己敞開,但自己從不曾享受在那裡做一個受歡迎的客人。事實上,自己幾乎沒有一次是懷着純粹的喜悅進入到那間辦公室裡,而走出那間房間的時候也往往是滿懷着疲憊甚至悲傷。等戰爭結束,在所有人關注的目光中和金妮·韋斯萊建立起家庭,自己在倫敦對角巷附近的家成爲了魔法世界一個標誌——和格里莫廣場12號一樣,只不過一個用來緬懷鮮血和犧牲的過去,一個則期待平靜和幸福的未來。儘管這是一種非常自負的想法,但事實上殺掉伏地魔、成爲魔法世界英雄之後,到這些“家”裡面來的人幾乎都懷抱了敬意、崇拜甚至畏懼;除去少數並肩作戰的朋友,他很少能夠逃避掉這種居高臨下式的距離感,即使是米勒娃·麥格這樣的師長,家庭式的聚會中也更多感覺是平輩。一位德望才能都足以令自己真心欽服的客人長輩……這在“曾經”是難以想象的。

但現在卻是在自己的宅邸,由強烈血緣、親情、忠誠的魔法構成數十重堅固防護的建築,一個因爲自己情感投入而具備了真正意義的“家”的地方——同時也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最熟悉和安心的領域,在這裡以主人的身份接待一位無論感情還是其他方面都毋庸置疑的尊長……曾經自己夢想而不能,此刻卻由衷地爲主人的身份驕傲、欣喜。

而與此同時,對這位不同尋常的來客的到訪,內心又是微微異樣甚至抗拒。

是的,在接到鄧布利多正式的拜訪信箋時,自己的第一個反應是驚訝,然後幾乎本能地想要謝絕和迴避,最後,纔是平穩心態、對事情可能進行綜合計算之後的接受和各種待客的準備。

這意味着自己對鄧布利多的懷疑和防備。哈利很冷靜地得出結論。雖然在感情上他從來將鄧布利多視爲重要的老師和長者,然而經過狄休斯和路易的關照指導,他能夠分辨出親、友、內、外那種微妙的差別。他當然不指望現在的鄧布利多對自己全盤接納、完全地信賴,他太瞭解鄧布利多的小心謹慎;而且,即使在“過去”他也從沒有真的對自己(甚至任何人)推心置腹。一個外國人,一個格林德沃……和葛雷特巴赫一起攪動英國商場和政壇的時候就知道,這是明擺着招攬他人目光的舉動;而經過了伏地魔魂器藏匿的洞穴的一節,哈利非常清楚,自己在鄧布利多那裡,只怕已經打上了一個需要“密切關注”的大大的記號。

所以,他大概可以猜想鄧布利多要求見面的來意。不外乎是試探態度、確定格林德沃的政治立場,以及可能地,在英國政壇中拉攏或者說促成自己這一股力量向鳳凰社的傾斜。畢竟,阿不思·鄧布利多纔是鳳凰社的領導和召集人,其他任何人都無權、也沒有相當的身份和格林德沃家族首領的自己進行對等的會談。

於是這又將是一種新奇的經歷和體驗——和鄧布利多對等地會談協商,交換意見,雙方擁有完全相同的接受和拒絕的權利。哈利想到曾經自己被這位白巫師領袖輕鬆地當成棋子,而自己甚至還非常愉快。和鄧布利多站在同樣高度的位置上……這種想法或許不是謙恭的,但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事實。

而我將接受,並正確妥當地處理好這個事實所帶來的一切。

思緒回到現實,哈利帶着另一種小小的愉快發現,鄧布利多正很有興趣地研究着自己小會客廳牆壁上的一幅畫像。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根據一張照片繪製成的巨幅油畫,格林德沃的“全家福”。照片是五年前,老狄休斯一百六十五歲生日聚會上拍攝的。當時他們在格林德沃別莊白色主建築外的草坪上舉辦了一個家庭式的慶生會,周圍環繞飄揚着數十面繡着格林德沃族徽紋章的彩色大旗。照片上面聚齊了狄休斯·格林德沃認同的全部真正的“家人”:老狄休斯坐在正中,自己站在他右手,管家路易斯·路易則站在他的另一側;格林德沃別莊女總管漢娜·費茲法赫和她的丈夫馬修,以及家庭醫生弗蘭克·龐科和他的妻子跟路易站在同一邊,與他們相對的則是老格林夫婦和老伍德夫婦;年輕人,包括伊利莎·費茲法赫、薇薇安·龐科,格林家的奧斯卡和安東妮德兄妹,還有伍德家的三兄弟米歇爾、約瑟夫、奧尼森,在年長者們身後站成一排,其中約瑟夫·伍德用他長得有些誇張的手臂攬住了三個女孩——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另外,照片上自己的兩隻寵物大貓希瑞和伊芙也懶懶地橫臥在狄休斯腳下,尼魯雖然沒有明顯地現身,但自己左邊衣領上的金色飾釦證明了它在這個家庭的一席之地。家養小精靈也沒有出現,是因爲在它們的想法裡“讓主人(巫師)順心舒適,但又意識不到它們存在的纔是真正的好精靈”。然而哈利還是在幾面飄揚的彩旗後面看到了它們大大的耳朵,這些因爲被邀請參加家庭聚會而激動萬分的小傢伙們,一邊恪守着家養小精靈規則,一邊又努力接受主人好意——這些耳朵在照片上並不明顯,因爲太小,不過放大的油畫卻忠實體現了它們。哈利記得那位繪畫大師曾經帶着十足的疑惑跟自己討論過它們到底是些什麼,但他最後將這些處理成了旗幟的陰影。如今,這張作爲原型模板的照片正釘在油畫的下方,而它們——照片和油畫,都是毫無疑問的麻瓜作品。

這大概是引起鄧布利多注意的原因,哈利想。事實上,任何一個能夠被允許進入到自己小客廳的人都會對這樣的一幅油畫感到驚訝——同樣的油畫出現在他每一處住宅的私人會客室——因爲即使在那些被稱爲“麻瓜愛好者”的巫師,他們通常還是很少欣賞純麻瓜方式的藝術創作,更不用提將之作爲居室的正式裝飾。魔法世界的技能——拍攝和繪畫出活動的、注入魔力而能夠思維的形象,讓巫師很難理解那些呆板凝固的麻瓜相片和繪畫具有“生命力”。而混血的,或者麻瓜出身的巫師,在魔法世界中生活一段時間後也往往不再習慣“不動的圖畫”。

只是,自己卻是從那場戰爭之後開始漸漸學習體會並欣賞起這些“愚蠢的麻瓜塗鴉”:他愛的正是那種再無變化的凝固,在被捕捉、記錄下一瞬間永遠靜止的時間,那能夠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過去的日子”裡,人們“當時”真切擁有着的青春、幸福、歡樂和每一個成長階段的痛苦、悲傷、迷茫。那些定格了的畫面在自己心中的印象,那些“曾經”所能帶給自己的感觸,那些明確地標註了“過去”記號的人、事、物,總是讓自己最清醒地面對時間的流逝,面對必須告別的過去和正在進行的未來。

“唯其轉瞬,遂成永恆”。從這些靜止的畫面中傳遞出來的,是那一瞬間無虛假的真實;而在這真實的背後,是漫長歲月中,被瞬間凝固住的歷史……自己知曉的、經歷的、創造的歷史。

哈利輕輕嘆一口氣,隨即收斂了神情和思緒。他選擇在一張舒適的寬背扶手單人沙發上坐下,並看着鄧布利多也將注意力從油畫上轉移過來。“請坐吧,鄧布利多教授。”他擡手向斜對面的另一張同樣式樣的沙發示意。“這是我的私人會客室,通常不會受到打擾。”

鄧布利多有趣地擡起眉,他頓時想起了剛剛自己才踏入格林德沃家門、正和優雅相迎的主人寒暄問候的時候,那個漂亮的金髮青年——萊因哈特·葛雷特巴赫以一種完全的主人架勢橫衝直闖登堂入室的情景。當然地,在看到客廳裡佩弗利爾和自己的一刻,年輕人顯出一刻的尷尬和窘迫,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用輕鬆又不失禮節的語氣向主人道歉並且說明情況來意。雖說自己對他那個“到格林德沃的藏書室檢查兩本珍貴古籍”的理由要表示謹慎的接受,但看到這樣一種氣質瀟灑青春飛揚,還是讓自己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感覺不由自主的羨慕和歡喜。

尤其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對待好友的態度,那種從吃驚到無奈到最後包容的神情,在這個自前日在聖·芒戈相識起就一直表現得冷靜沉穩的年輕人臉上出現,實在是令人感覺異常的生動和精彩。

像是領會到鄧布利多表情下的真實心意,哈利·佩弗利爾臉上也露出和葛雷特巴赫一樣的微微窘迫。他隨即召喚了家養小精靈,盧克立即頂着一隻巨大的銀茶盤出現在小會客室。“主人吩咐的茶和甜點。”將盤子放在圓幾,家養小精靈尖聲說道,然後砰地一聲消失了。

鄧布利多看着小精靈消失的地方,“是它嗎?”他問。

哈利略怔了一下,隨即微笑了:“不是。前天是萊姆,我們的首領小精靈,也是爲格林德沃服務了最久的小精靈,在危急情況下它只允許自己被優先召喚。”他頓了一頓,看着鄧布利多在扶手沙發上坐下來,然後才繼續道,“萊姆已經沒有太大的問題,正像之前我便箋上說明的,家養小精靈似乎有自己的方法分解毒素。在一些消除痛苦的藥物作用下——這個過程或許還有點兒長,不過確定沒有大的風險。現在它被它的同伴們很好地照顧着。”

鄧布利多點頭,然後接過青年遞來的茶。他注意到自己在茶杯中連加三大匙糖的動作沒有引起青年任何一點意外的表示,相反,佩弗利爾臉上顯出的是一種幾乎可以用懷念和欣慰來形容的表情。鄧布利多隨即意識到自己已經在神情中表達出了疑問,因爲佩弗利爾隨即微笑回答:“很抱歉,不過我經常遇到年長者偏好甜食的情況。”

或許就是指老狄休斯。看了一邊小相框裡端起杯子掩飾面容的格林德沃前任家主,鄧布利多笑起來:“甜蜜,總是讓人心情愉快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對茶的滋味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這感覺非常好。”

哈利笑一下,也端起自己的杯子淺淺咂了一口。然後放下杯子,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靜靜看着坐在近前的年長者。

他看上去和記憶中沒有差別:銀色頭髮,銀色鬍鬚,藍色的眼睛裡有着年輕人都不及的敏銳犀利,但一張臉卻總是顯出慈愛溫和。兩天前,聖·芒戈特殊病房裡的見面(或者是相對於兩個人的不同意義的“重逢”),以及其後的伏地魔魂器山洞的一行,自己已經再一度見識到這位年長巫師歲月洗練出的睿智和力量。不過,今天的鄧布利多顯然更親切、自在,像是許多年不見,重新聯絡上後立即上門拜訪的老朋友——

他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是格林德沃的老朋友,哈利不自覺地擡頭,看了對面牆上作裝飾的純金鏡框。那裡有狄休斯的畫像,不過鑑於他不喜歡獨處因此經常串門,這個鏡框通常被更習慣一個人呆着的蓋勒特·格林德沃佔據——然而此刻蓋勒特並不在那裡,這讓哈利本能感到慶幸的同時又有些微微的遺憾。

好吧……我只是有些好奇,蓋勒特和鄧布利多究竟是如何分道揚鑣,那場巔峰決戰後又爲什麼選擇自我囚禁的。因爲從曾經到現在,自己對鄧布利多的瞭解都太少了。可惜的是,和老狄休斯一樣,蓋勒特·格林德沃是偷取秘密和避重就輕轉移話題的大師;從他們的嘴裡能夠知道最艱深的魔法理論和古老咒語,但自己從來不指望能夠從他們那裡掏出任何私人性的情感——除非他們樂意給予答案。而鄧布利多就屬於這樣一個典型,蓋勒特很願意跟自己分享他人生事業的種種,先前的艱難、崛起、巔峰以及與鄧布利多決戰後的失敗,但他絕口不提少年時的友誼,也不發表任何對鄧布利多的個人見解和態度……在這個人身上,他似乎強烈傾向讓自己從那些事件中自行得出結論。

而這顯然對事情沒有太大幫助——哈利在心底對蓋勒特的“神秘主義”聳聳肩,因爲昨天霍格沃茲的貓頭鷹捎來校長的短信之後,這位曾經的黑魔王就很沒意氣地從每一個自己面前的畫框裡消失了。就連老狄休斯和其他幾位格林德沃的先輩們一起幫着猜測鄧布利多來意,平時向來不避諱這些事的蓋勒特也罕見地背轉過身。雖然自己並不特別期待從他那裡得到指點,只是缺少了一份鼓勵的自己似乎對這樣正式的拜訪和見面少了一分自信和篤定。而這也決定了現在自己的行動:做一個不失禮的主人,然後,安靜地等待鄧布利多開口說明來意。

畢竟,作爲霍格沃茲校長,即使是如鄧布利多這般經常被魔法世界各種事務纏身,但在新學年開學的前一天下午到學校幾百英里之外進行拜訪,就自己所知,這也絕不是什麼特別尋常的事情。哈利深信對鄧布利多來說霍格沃茲的校長職位纔是他心中最重,能夠將這位時刻關注着學校、學生的校長從開學前的最後準備中拉出來……看來,那一日經歷影響實在不小。

哈利開始計算鄧布利多對魂器掌握的多少。就曾經的經驗,他幾乎是在自己四年級、伏地魔重生之後才徹底掌握了湯姆·裡德爾在永生這條道路上走了究竟多遠,並且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設計安排好消滅黑魔王的最終方案計劃。而在那以前,鄧布利多雖然蒐集了足夠多有關伏地魔的信息,但很顯然地,他並沒有明確地知道伏地魔追求的最終方向;那些包含了重要信息的記憶,也都沒有最後串聯成型。

然而,在雷古勒斯的假魂器裡,那張向黑魔王得意宣告其成功地偷天換日的羊皮紙上,明明白白寫出了“魂器”這個詞。

鄧布利多會怎麼做,當這位頂尖的魔法師知道伏地魔如此危險和邪惡的永生計劃?他會用最快速度找出所有的魂器,當然,還有破壞魂器的方法。但他是否知道,哈利·波特身上隱藏着的那個秘密?或者,他的發現至少要等到哈利·波特顯示出他經詛咒賜予的天賦,那從伏地魔傳遞過來的、標誌着薩拉茲·斯萊特林血脈的蛇語?

哈利再次暗暗地嘆氣:他發現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伏地魔陰屍洞穴牽扯出的東西太多了。而如果面對的不是鄧布利多,是任何一個稍不如他智慧敏銳,情感心態上也不像他那樣讓自己更願意信賴和依靠的巫師,事情大概會簡單得多。畢竟,關於自己的過去,那些原本遙遠但此刻又一次變得迫近的曾經——這連老狄休斯都沒有完全透露過的秘密,自己根本無意讓鄧布利多知曉得比他還多。

問題是,一旦自己開始試圖挽回些什麼,就勢必繞不開鄧布利多。於是他選擇主動地迎上去:陰屍、洞穴,在有其他處理應對手段的時候,幾乎沒有保留自己的實力;而現在,又接受來自這位年長者的到訪,等待他開口向自己問詢。

哈利微微垂下眼,伸手重新拿過茶杯。不可否認地,他也在好奇,這位在言語方面無比擅長的白巫師領袖,這一次將如何進入到那個危險又禁忌的會談主題。

因此,在鄧布利多笑吟吟說明他那個聘請任教的主意後,哈利·佩弗利爾難得失態地打翻了茶杯。他甚至顧不上給自己的外袍來個“清理一新”,瞪着銀髮銀鬚的老校長,一雙翠綠的眼眸裡全是難以置信:“這就是你的來意,讓我做霍格沃茲的教師,而原因……是不打算在未來一二年舉行的三強爭霸賽當中輸給德姆斯特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