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43-3

?然而哈利·佩弗利爾能夠明確地辨認出並且意識到,那並非多年來凝視自己夢境的那雙眼睛,儘管他依舊無法與之更長久時間地對視。他轉過頭,目光搜索着身邊。林間空地上鮮豔的花朵半開半閉,在溫柔的晚風中輕輕搖擺起舞。他抽出魔杖,隨手揮動一下,地下一條巨大的藤蔓像是突然有了意識一般活動了起來。幾乎只一眨眼的時間,兩名巫師身旁多了一頂藤蔓“編結”的四角涼亭,在相對的兩根柱子中間,還各有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帶着靠背的藤椅。

“很遺憾,現在沒有茶,也沒有甜點和糖果。”佩弗利爾率先走進涼亭,坐到其中一張藤椅上,斯內普跟隨其後坐到了另一張上面。當聽到佩弗利爾的言語內容,他幾乎本能想要推辭說“完全不需要”,但立即他意識到這不是在城堡裡的校長辦公室——這種認識讓斯內普在心裡對自己冷笑,然後則是隱隱地驚恐。

“佩弗利爾先生。”

“斯內普教授。”

沉默了一會兒,兩個人同時開口。習慣性地,哈利·佩弗利爾以目光示意魔藥課教授首先發言。然而注意到這種僅僅兩個月時間便培養出來的新習慣,西弗勒斯·斯內普在張口的一瞬間將嘴巴的話重新咽回了喉嚨,隨後,緊緊抿住了雙脣。

綠眸的青年嘆了一口氣。“教授。”他的聲音幾乎是溫和的,“這或許不是一個談話的好時機。”

“但是必要。”斯內普迅速看了他一眼,“至少,在鄧布利多看來,我們兩人的彼此溝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他甚至允許……允許守衛魔法石也爲之讓位。”

佩弗利爾綠色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光華,但很快湮沒在那雙幽深沉靜的眼眸裡。“你也這樣認爲嗎,教授?”

“如果不,此刻我絕不會在這裡。”斯內普陰沉着表情,“你的慷慨的信任讓我恐懼,而體貼……如果這種幾乎過分的瞭解不存在惡意的話,我同樣無法理解。恐懼和不理解導致盲目的猜測,而這種猜測和由此可能帶來的不信任、意志動搖,對我們所肩負的責任都是完全無益的。”

“所以你要求我的解釋,教授?”

“我無權要求任何人的解釋,尤其是您,佩弗利爾先生。”魔藥課教授幾乎是在嘆氣。“我幾乎浪費了所有的好意,事實上,我的言行表現出徹底的粗俗無禮和不知感恩。”

鷹鉤鼻巫師臉上透露出由衷的疲憊,他幾乎是頹然無力地任憑自己的身體仰躺在藤蔓編結纏繞的座椅裡。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靜靜看着他,他完全想象得出西弗勒斯·斯內普此刻的心情,對將他推入如此境地的鄧布利多的憤怒和無奈: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減刑”,逼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直視那些惡行,將生命中最深沉的黑暗曝曬到名爲“正義”的陽光之下……這種事情即使只經歷過一次也嫌太多。斯內普理所應當地會對鄧布利多感到憤怒,他是保護人,他原本應該承擔起爲他辯護的職責,而不是命令他走到自己面前然後坦誠相待。但作爲一個斯萊特林,他同樣無法否認校長委婉但無可抗拒的命令打破了那些猶豫和懷疑,格蘭芬多的果斷幫助他邁出第一步——讓人憤怒和無奈的第一步,但無論如何,這很有效。

當然,校長是正確的,互相猜測、各存試探的兩個人不可能真正合作無間;他們總會需要更進一步的交流,不僅僅侷限在魔藥的合作者和魔法學校的教師同事這種普通的關係上——儘管大部分霍格沃茲的教師都會非常愉快地證明,在霍格沃茲的全體教職員工中,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和魔藥課教授、斯萊特林院長西弗勒斯·斯內普有最密切的往來,但對鄧布利多來說這顯然還不夠。面對着時刻緊盯住魔法石,隨時準備捲土重來的伏地魔,鄧布利多需要更堅強力量的支持。而毫無疑問地,這位白巫師領袖在自己對羅伯特·德·比奧福特解釋西弗勒斯·斯內普身份的時候,發現了這種支持力量的存在。

——沒有人,會輕易地原諒一個食死徒,即使他僅僅是在人生關鍵的一步走錯了路,在發現自己錯誤之後又調轉回頭來。在人生的無數次選擇中,這一種錯誤被視爲是不可饒恕的,人們的寬容、仁慈、憐憫不被給予這些罪犯和他們的罪行,即使他們已經竭盡全力爲自己贖罪。西弗勒斯·斯內普犯下的幾乎正是這樣一種錯誤,人們無法原諒他參與食死徒的罪行,更無法原諒他得到擔保、不受懲罰地逍遙法外——後者帶來了比那些單純食死徒罪行更強烈的敵視和痛恨。

然而對斯內普,人們的不寬恕、敵視抑或痛恨對自己並不造成多少實質性的傷害;它們並非無法容忍。事實上,從威森加摩法庭上走下來的那一刻,他已經忍受了整整十年。西弗勒斯·斯內普接受這些負面的情感,理解這些情感的來源:曾經犯下的罪行是和食死徒標記一樣無法從身體上去除的烙印;那些就連他自己也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行爲,他既不會乞求、也無法相信任何人的寬恕。十年,或者更久,他已經能夠非常嫺熟……自如地面對所有指責、謾罵甚至侮辱、直接的身體傷害,但他並不擅長接受“好意”——無論是自詡道德人士戴着寬宏大量面具給出的“又一次機會”,希望拯救“迷失靈魂”、對“改邪歸正”者給予的幫助,無數無知和隨波逐流的大衆“你可以回來”的歡迎聲明,還是在所有這些僞善者行爲之外,發自真心的理解、感激和接納。也許,正是因爲從表面的善意之下發現了太多虛僞、厭惡和持續的恨意,也習慣了這些的存在,西弗勒斯·斯內普纔會對那些真正的理解和體貼舉止失措,迫切地尋找理由來說服自己接受……或更多地,發現不過是又一次居心險惡的羞辱,披着僞善外衣的可怕陰謀。

“教授,你在向我詢問理由。”哈利·佩弗利爾又重複了一次。“然而我首先想申明的我的觀點是,這並非什麼粗俗無禮,也不是對他人好意的污辱和不知感激。我應該說,考慮到你的身份、職業和……曾經的經歷,這是完全可以理解,也是完全有必要的行爲。”

“感謝你的寬容大度,佩弗利爾先生。”魔藥課教授努力坐正身姿——雖然這種努力在懸空且柔軟的藤椅上幾乎得不到什麼成果,但斯萊特林院長保持了他的習慣與風度。“那麼,您能夠給我答覆?”

“我原本也無意拒絕,斯內普教授。”綠色的眼睛凝視着黑髮黑眸的男子,“你在詢問理由,出於某些可理解的懷疑和不確定。但是教授,你似乎忘記了很重要,也是首當前衝的一點,當我做出任何決定的時候——我是一個格林德沃。”

“我是一個格林德沃”,像是迴應着這句話,一道光芒從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領口上放射出來。如尼紋蛇隨即落到佩弗利爾的雙膝,然後落到涼亭中央藤蔓纏繞的地上。在落地的過程中它膨脹、變大,一直到常人小腿般粗細。橘黃帶黑色斑紋的大蛇在佩弗利爾腳下盤起了將近三十英尺長的身子,向黑髮黑眸的巫師昂起了三個頭——包括中間那個通常被認爲總是無精打采的,三張嘴裡同時發出令人惶恐和膽戰的嘶嘶聲響。

它比上一次看到的時候更大了……斯內普面無表情地注視這條巨大而充滿危險性的蛇。他不能說眼前巫師與如尼紋蛇的景象沒有對自己的心理造成絲毫威懾,無論他內心確信他們——蛇,或者巫師——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但他確實從佩弗利爾簡短的宣告中領會到了他沒有更多說明的意思。

是的,他怎麼能夠忘記,面前所站立的並不僅僅是哈利·佩弗利爾、霍格沃茲魔法實踐課的客座教授,他首先的身份是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格林德沃家族的執掌者和統領人?德國,甚至整個巫師世界最古老的純血家族、貴族世家,近十個世紀的尊榮顯赫、無法動搖的地位,卻是在半個世紀前聲名達到可能的頂點——並非因爲其他什麼特殊的貢獻,讓巫師們在感激涕零中銘記下這個姓氏,而是因爲蓋勒特·格林德沃高舉着純血統至上論的大旗席捲了這個世界,歷史上最強大魔法師的鐵腕統治和那個充滿了血與火與殺戮的黑暗年代,在所有人的記憶深處刻印下蓋勒特·格林德沃的姓名——“格林德沃”,這個古老的姓氏並非僅僅代表了十個世紀以來的尊崇、莊嚴和榮光,在它身後同樣孕育過人們所能想象到的最純粹的黑暗。

沒有人,會比一個格林德沃更清楚地知道古老、純粹、高貴的血脈對於真正的巫師具有何等的意義——這些姓氏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召喚力量。也沒有人會比一個格林德沃更瞭解純粹血統與強大力量之間的聯繫和純血統天然的優越感,瞭解這種聯繫和優越感對傳統的巫師帶來怎樣的認同,又會對那些驕傲、激進、好衝動、容易受外界影響的年輕人產生怎樣巨大的吸引力。格林德沃知道這些吸引力的存在,也知道如何利用這些吸引力製造偏差——那些強大的力量幾乎能夠輕易地將人心人性一點點轉變、扭曲,直到徹底改造成它們所希望的模樣。

而這就是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給出的理由,他能夠接納和理解黑暗的根本原因:他是一個格林德沃。他的血脈曾經見證過世界上最深刻的黑暗。他的理智和情感認爲即使對於伏地魔的食死徒,那些罪行也並非完全是無法理解、不能解釋、不值得分辯的東西。

這也解釋了九月末,魔法部教學評估團到達霍格沃茲的一星期裡,威廉·貝特利、愛德華·帕金森、本恩·李斯特瑞、克里斯蒂娜·埃弗裡……還有盧修斯·馬爾福,這些英國最有名的黑巫師、“逃脫了懲罰的食死徒”之所以能夠與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愉快相處。他們並非僅僅因爲格林德沃的古老姓氏和貴族頭銜,或是單純垂涎於“格林—伍德”日進斗金的各種產業才圍繞到佩弗利爾身邊——即使是衆所皆知的“麻瓜愛好者”,那些純血貴族、古老世家的傳統,那些隱藏着古老魔法精髓的言語和行爲習慣,在這位格林德沃家族的現任執掌者身上依然有完整的流傳;那些對魔法與力量的認知,家族與個人利益的選擇權衡,遊走在黑與白之間的手段,無不天然吸引着“同類”——那些“曾經的食死徒”、“隱藏着身份的黑巫師”。

“鄧布利多會心臟病發作……如果他還有心臟這東西的話。”斯萊特林院長、魔藥課教授忍不住輕聲說。

“我肯定阿不思·鄧布利多有心臟,而且他的心臟非常堅強。”佩弗利爾微笑起來,“他對絕大部分發生的事情接受良好。”

“而我現在回想起他對先前這件事的樂見其成。”斯內普從鼻子裡重重噴氣,“但是,佩弗利爾教授,這不能完全解釋你對比奧福特所做的事情。”

哈利·佩弗利爾微笑着,並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輕輕撫摸寵物大蛇的頭頸。如尼紋蛇順從地縮小了身形,變成小指粗細環繞到他的手腕上。“在我能夠控制的情況下,我通常盡力避免誤會的發生。”他擡起頭,凝視那雙已然恢復了一貫鎮定的黑色眼睛,“從最實際的角度,我避免了比奧福特再次受到刺激以及由此可能引發的麻煩。另外,這種預防措施也將毫無疑問地加深作爲合作伙伴的你我之間的聯繫——我不是指自己期待任何人的感激,事實上,我準備好遭受到懷疑。但無論如何,我堅持這是我處理問題的方式。而就目前來看……你如一向的通情達理,教授。”

斯內普避開了那雙眼睛,他發現其中的光芒是自己所不能繼續直視的。他也自覺地避開關於“通情達理”這一形容詞語的爭議,“我注意到你總是稱呼我爲‘教授’,區別於對鄧布利多的‘阿不思’、麥格的‘米勒娃’、弗立維的‘菲裡烏斯’以及等等。”他說,“最初我考慮到年齡,但隨後注意到你對奇洛教授的稱呼……那麼,同樣的原因或者其他任何特別的理由?”

意外但又不完全意外的話題轉變讓哈利·佩弗利爾在一怔之後露出真誠的笑容,同時內心爲魔藥課教授最後的猜測感到隱隱的刺痛:“不,完全不是如此。稱呼‘教授’只是出於習慣……以及沒有受到邀請。”

“噢,我明白——你是一個格林德沃,因此需要接收到一封手寫的說明可以稱呼教名的正式信函。”斯內普乾巴巴地說。

微帶挑釁的嘲諷,不怎麼高明的玩笑,但哈利·佩弗利爾就是不由自主地被真正逗樂。“我很抱歉,教授……西弗勒斯。”他隨即更正,“我想我沒有誤解這個意思?”

“是的。”魔藥課教授默默點頭,心裡突然有些後悔:自己似乎不應該如此急切,考慮到佩弗利爾在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是如此生疏……不自然——或者我就是在得寸進尺,嘗試格林德沃的底線,斯內普不自禁地這樣想。

“你可以叫我‘哈利’。”佩弗利爾的回答並不令人意外,但西弗勒斯·斯內普本能地感到有些失望。“也許我們本應該更早一些地互相稱呼教名。”

“也許。”斯內普簡短地回答。他隨即起身,幾步跨出到涼亭以外。

哈利·佩弗利爾看着他;在某種程度上,他猜測到這個男人的情緒低落從何而來。“西弗勒斯。”他立刻得到魔藥課教授的注意力,佩弗利爾走近他,然後溫和地說道,“我很抱歉——儘管我不可能真的爲自己的容貌向任何人說‘對不起’,但如果對你有意義的話,我想你或許願意從我這裡接過它?”

“不……不,哈利。”斯內普生硬地回答,緊緊盯住青年同事翠綠色的眼眸,“你不是他。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更何況,即使當初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但選擇了錯誤道路、犯下不可饒恕罪行的人終歸是我——只是我自己。”

“所以你努力防止事情再一次變壞,協助鄧布利多,盡一切力量阻止悲劇的再度發生。”佩弗利爾微笑着,聲音平靜然而飽含說服力。“西弗勒斯,這是你曾經做過的事情——想想比奧福特,那些努力並非全無意義。而這也是你正在做的事情,我們正在做的事情——沒有努力會被白費,我們當然對自己充滿信心。”

斯內普點頭,他注意到佩弗利爾再次取出了魔杖,一陣說不出的奇異感覺後,他意識到靜音咒的魔法屏障已經被移除。“另外,斯內普教授……西弗勒斯,你不能指責我對任何一個學院的偏心,除了斯萊特林——你的魁地奇隊長蒙塔古已經提前一個月同我預約了斯萊特林集訓的場外指導,候補找球手德拉科·馬爾福幾乎沒有一次錯過我和哈利·波特的飛行練習,他總會在後半段時間‘恰巧’出現在我們的練習場上。”斯內普看到那雙綠色的眼眸裡閃爍出與話語完全不符的銳利光芒,“這還不包括除了斯萊特林,沒有哪一個學院,它的魁地奇隊全體正式隊員都選修了魔法實踐課。而你知道,下一節實踐課上,我將向所有選修了我課程的學生展示錘鍊出‘天行者’飛行技巧的秘法。”

“如果那是真正的‘秘法’,佩弗利爾教授,我確定你絕不會將它展示在課堂上。”斯內普假笑着,一邊轉身,面向遲疑着走進這片林間空地的黑魔法防禦課教師,奎里納斯·奇洛。“你好,奇洛教授。”他冷淡地招呼,“我假設你不是正好來找佩弗利爾教授?關於那把發瘋的掃帚,你取得了新的進展?”

包裹着碩大頭巾的黑魔法防禦課教授頓時打了個哆嗦,他顯然沒有料想到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遇到這樣的兩位同事。“不不,還還還沒有。”他向兩人顯示自己手中蒙了紗的籠子和長柄網兜,“我只是是是來來來爲我的巖巖巖蜥蜴捉點點點飛飛飛蛾。”

“顯然你選擇了一個不錯的地點,奇洛教授。”斯內普說着,同時將目光投向身後。此刻夜色已經慢慢籠罩下來,白天開放的鮮豔花朵閉合起來,而一些盛開在夜晚的淺色或者深藍、深紫的花朵正星星點點地出現在林間空地上。這些植物招來了衆多夜間活動的昆蟲,身上帶着熒光的各種飛蛾在月色下尤其醒目。

“那麼,祝你今晚收穫豐富,奎里納斯。”哈利·佩弗利爾非常自然而隨意地斜跨一步,靠近魔藥課教授,“而我和西弗勒斯要趕回城堡吃晚餐——說實話,我完全沒想到會弄得這麼晚,種下全部那些艾弗託鬱金香是如此的耗費時間,尤其當明明有兩個人一起做事的時候。”

“哦,是的,那麼再見。”

奇洛嘴裡說着,目光已經追逐起那些飛蛾,而斯內普和佩弗利爾則是迅速地穿過森林返回到霍格沃茲城堡去。當邁出禁林的一刻,兩人像是心有感應一般地,同時停下腳步,掉轉頭,看向自己方纔離開的地方。

“我以爲生長在沙漠的巖蜥不會喜歡森林裡的飛蛾。”魔藥課教授乾巴巴地說。“或者任何在城堡居住一個月以上的生物都能學會接受霍格沃茲提供的菜譜,尤其是週末。”

淺淺的笑意在綠色的眼眸裡閃爍:“那麼,西弗勒斯,我們去霍格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