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遙從來沒碰到過這種情況,聽到有一兩千職工聚集在一起,還把氮肥廠的領導抓起來跪到了玻璃渣上面,心裡便一陣緊張、一陣發虛,又聽龍書記指示要她想方設法保護好那幾個廠領導,一時間有點手足無措,便喊鍾春華過來,問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鍾春華眼珠子一轉,說:“宋主任,像這種情況,爲了保證你和那些廠領導的安全,應該趕快打電話給公安局,要求他們調派警力趕去現場,一方面維持秩序,另一方面保護各位領導的安全,以防萬一。”
宋念遙已經慌了神,也來不及細想,便撥通了公安局邱光榮局長的電話,要求他立即調集部分公安幹警,跟着她去綠原氮肥廠處理工人圍攻廠領導之事。
邱光榮有點遲疑地問道:“宋主任,這樣做合適嗎?會不會激起工人和羣衆更大的憤怒?”
宋念遙心裡確實有點害怕,如果沒有警察跟着去,只怕自己都不敢去現場。所以,當她聽到邱光榮局長的話以後,便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邱局長,現在氮肥廠那幾個廠領導還在太陽底下跪玻璃碴,弄得不好就可能會出人命。縣委讓你們出警,並不是要你們去抓人扣人,而是去維持現場秩序,保護那幾個廠領導的人身安全,有什麼不合適的?”
邱光榮局長聽她擡出縣委的牌子來,以爲安排出警是縣委常委會的意思,便不再多言,在電話裡答應一聲“是,堅決執行縣委的決定!”便掛斷了電話。
半個小時以後,黎影便開着中巴車,載着宋念遙、分管政法的王副市長以及信訪局、民政局、縣委辦、政府辦部分幹部,後面跟着一長溜警車,來到了和縣城相隔二十公里的綠原氮肥廠廠區內。
爲了儘量不激化矛盾,邱光榮還是很謹慎地要求所有的警車不開警燈、不鳴警笛,並且和前面縣委領導坐的那臺中巴車保持一定距離,以免工人們誤會領導是帶着警察過去抓人的。
因此,當黎影開着中巴車轉過一條廠房和宿舍樓圍成的巷子,進入到氮肥廠的中心操坪時,那十多臺警車並沒有跟着他們進去,而是在小巷外面全部停下來。然後,邱光榮便命令幾個特意沒有穿制服的警察下車,跑步跟上前面的領導們,前去暗暗觀察現場的動靜,並注意保護好宋主任、王市長等人的安全。其餘的警察便全部坐在車子裡待命。
邱光榮心細如髮,考慮到宋主任是個女同志,便特意安排了兩個女警過來跟着她:一個是刑警大隊的呂梅,另一個就是五年前曾爲冷笑天自殺、現在已經調到了治安大隊的童佳。
宋念遙帶着王副市長、鍾春華副主任等人下車後,幾個穿便衣的警察便走過來,其中一個治安大隊的中隊長偷偷告訴宋念遙和王副市長:邱局長爲了避免羣衆誤會,特意把警車停在了小巷子外面,只派他們幾個過來觀察情況,並隨時保護領導們的安全。
王副市長看一眼操坪上黑壓壓的人羣,皺着眉頭,有點不滿地說:“這個老邱怎麼年紀越大,膽子就越小?公安局是**機關,遇到這種大規模的羣體**件,就應該理直氣壯地站出來維持秩序,保護被圍攻者的人身安全。而且,你們幾個制服都不穿,跟在我們身後有什麼威懾力?那些工人怎麼知道你們是警察?”
那個中隊長臉一紅,說:“王市長,我覺得像這種工人們自發集中起來圍困廠領導的行爲,肯定也是那些工人們忍無可忍了,這纔不得不出此下策。否則,誰願意冒着被抓被罰被報復的危險,把那幾個廠領導抓起來跪玻璃碴?您看看操場邊上這些橫幅。如果真像橫幅上所寫的那樣,這幾個廠領導確實是罪有應得。”
王副市長和宋念遙等人這才擡頭看操坪上的那十幾條橫幅,只見上面寫着:“不求魚和肉,只要米和粥!”,“反,保廠存,堅決懲治害人蟲!”,“揪出貪污犯,討回生活補助費!”……
十幾條標語和橫幅,列舉了廠領導的種種貪污、吃裡扒外的行爲。
王副市長不以爲然地說:“這樣的橫幅和標語,簡直就是存心蠱惑民心、激起衆怒嘛!你看看,什麼不求魚和肉,只要米和粥——這不是污衊和造謠嗎?我們天南省現在哪裡還會有吃不上飯和喝不上粥的人?真是亂彈琴!”
這時民政局長在旁邊插言說:“宋主任、王市長:我看這些工人提出的要求只是要懲治廠領導的貪污行爲,退回他們的生活補助費,並沒有什麼對政府不滿的言論。所以,等下宋主任和王市長去做工作時,建議兩位領導語氣和緩一點,能夠當場答覆工人們要求的,儘量予以明確答覆,這樣才能不激化矛盾,才能平息今天這事。”
王副市長有點不滿地看看民政局長,說:‘他們現在都把人抓起來跪玻璃碴了,這不僅是一種體罰和侮辱,還是一種非法拘禁行爲。我看,對這種違法行爲,我們的公安機關就應該重拳出擊,把爲首的搗亂分子抓起來繩之以法。”
宋念遙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操坪上密密麻麻的人羣,小巧秀麗的鼻翼上滲出了晶瑩細密的汗珠,一雙美麗澄澈的丹鳳眼露出些許的恐慌和驚懼,猶猶豫豫地站在人羣外面,始終不敢帶頭往裡面走。
眼看着又是半個小時過去了,操坪裡的人羣騷動得越來越厲害。還有一些工人看到他們一大羣人從一臺中巴車上下來,便警惕地走過來,用懷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們。
宋念遙知道不管怎麼拖,自己這個在場的唯一的縣委常委是一定要出面去跟工人們做說服疏導工作的,否則就是嚴重的失職。
於是,她把牙一咬,帶着王副市長等人往人羣的前面走去。
呂梅和童佳兩個女警趕緊一邊一個貼在宋念遙身邊,跟着她往人羣裡走。
在操坪的最前面的,主席臺的正下方,四個中年男子正垂着頭跪在一堆碎玻璃上面,周圍很多工人圍住他們,正在滿臉激憤地質詢他們:“吳大偉,你作爲廠長,前幾年從廠裡拿了3000萬元,說是去興州市開辦複合肥廠,又做出決定,拿了2000萬元去深圳炒股。這5000萬元呢?到哪裡去了?你說這些錢屬於廠裡的對外投資,全部虧損了。你怎麼不把虧損的具體情況向職工做一個說明?怎麼不把資金的來龍去脈向大家做一個交代?”
“你們幾個作爲廠裡的決策者,應該知道上面是給我們每位職工和家屬按月撥付了30元生活補助費的。我們鄰近的制鹼廠,從去年開始,職工們每月都領到了這筆生活補助費,而我們到現在,連補助費的影子都沒見到。你們說清楚:到底是上級沒有撥付這筆款子,還是被你們這幾個黑了良心的人私吞了?”
“我們氮肥廠這麼多土地、房屋和機器設備。別的不說,單是土地和房屋等固定資產,應該就值幾個億,你們究竟是請的哪裡的評估機構,居然把我們廠的資產評估爲8000萬元?”
工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氣憤。有幾個脾氣暴躁的,便走上去想用腳再踢那幾個跪着的人,被旁邊幾個年長穩重一點的老師傅拉住了。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片吵嚷聲,有人在大聲喊叫:“大家讓一讓,縣裡來領導了,讓他們到前面來,聽他們怎麼說。”
宋念遙、王副市長和幾個單位的一把手從人羣裡擠過去,站到主席臺下面一個臨時用木板搭起來的簡易臺子上。幾個便衣警察簇擁在他們身邊,有一個警察偷偷打開手機的攝像機,開始進行現場錄像。
宋念遙站到那個木板臺上,抿了抿額頭上有點散亂的頭髮,清了清嗓子,用清脆悅耳的普通話說:“同志們,大家好!我是吳水縣委辦主任宋念遙。受縣委書記龍勝利同志的委託,我代表他、代表吳水縣委縣政府、縣**、縣政協,前來看望大家,並傾聽大家的意見和建議。龍書記現在正在省裡開會,估計再過一個小時,也會趕過來和大家見面。我們也將你們的要求嚮明光市委、市政府進行了彙報,明光市的領導也會盡快趕過來的。現在,我首先向大家提出一個請求:現在跪在地上的這四位廠領導,他們已經跪了幾個小時,有的膝蓋上都已經流出了鮮血。爲了不發生意外,也爲了能公正、合理地解決大家的訴求,請大家允許他們站起來說話,好不好?”
“不好!”
下面的工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怒吼。
宋念遙勉爲其難地說出了剛剛的那番話,自以爲說得謙虛得體,沒想到換來的卻是工人們的怒吼聲,不由花容失色,怔怔地站在臺子上,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