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在昏暗小屋裡迴盪,有些詭異,也有些刺耳。三豆不敢說胡仙仙,但也略露不滿神色。
“你認爲我在譏笑你的做法幼稚?”胡仙仙止笑問她。
“不……不……小姐是該笑我,我這法子似乎也不頂什麼用,過兩天就要來擡我過去了,他們纔不管我是不是真生病。小姐,我到底該怎麼辦?”
“你直接給你娘說過你不想嫁給老舅爺沒有?”胡仙仙猜測她家人都知道她不願嫁,可她應該沒有直接說過。
“這……爹孃安排的事我咋敢直接反對?”三豆怯生生反問。
“是你嫁人,還是你爹孃嫁人,你自己都沒有明確的態度,又怎麼能怪他們要安排你不樂意的婚事給你?”胡仙仙是想探探她的口風,她自己都不堅持的話,胡仙仙是不會幫她的。
“可我娘那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我哪敢直接說啥呀?”
“呵,聽你這麼說,在你心裡你只怕你娘罵你、打你,也沒那麼喜歡悶娃。那你還彆扭什麼?順着你孃的安排過一生唄,別那麼貪心地想要討好你娘,又捨不得對悶娃放手。”
胡仙仙轉身離去,留下三豆又呆愣又委屈地含淚想着:這怎麼還成了她貪心了?這就是來故意看她笑話兒,故意來數落她的?
走到門口,胡仙仙差點兒和一個敦實的小夥子迎面撞上。那小夥子連聲道歉,胡仙仙“嗯”一聲後,繼續往前走。
“三瓜大哥,三瓜大哥,你在嗎?我送了些東西來。”小夥子進門後,沒有往裡屋走,而是把東西放在正屋中間的桌上,就轉身出門。
他喊人的時候,胡仙仙就回過頭來,見了他的舉動,胡仙仙就有幾分好奇。看病人哪有不見病人,直接放下東西就走的?
見胡仙仙盯着他看,走過她身邊時,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喊住他:“等一等,你就是悶娃?”
“我是……姑娘認得我?”悶娃面相憨厚,穿着破舊粗布短衫。
“聽說三豆的事兒讓你氣病了,這會兒他們又病了,你怎麼還來看他們?”
她過於犀利的目光讓他有些懼怕,低下頭答道:“我不是氣病了,就是自己想不開,好幾天沒吃飯也就在搬貨的時候暈倒了。真不是三豆把我氣病了,只怪我自己想不開……唉,我來看他們也沒帶啥好東西,就是點兒米粉糕、紅糖、蜂蜜啥的。”
這北門城牆邊到處都是亂搭的棚子,陽光照進來也有很多橫七豎八的陰影。只是這一刻,胡仙仙覺得悶娃身放金光,耀退所有陰影。
他因她不顧舊情要嫁他人,而傷心得茶飯不思,這是個重情的人。他不怨恨他們,反而替他們開脫,這是個寬容的人。他來看他們,卻又不進裡屋,應該是不想惹人閒話,這是個守禮的人。
因想幫他,胡仙仙向他一笑。他看着她溫暖明淨的笑容不明所以,還認爲是她嫌他話多,惹她嘲笑了。
坐在不遠處的三花見他們說話,就走過來問:“咦,你們在聊啥呢?”
悶娃見着三花走來,就挺恭敬地打招呼:“三花姐回來了?你家客人正問我話呢。”
“不是問話,是交朋友。悶兄弟,你還有事兒要忙吧?先去忙,改天我請你喝酒。”胡仙仙拍了拍悶娃肩膀,過份的熱情嚇得他腳步都有點踉蹌。
三花臉上露出嫌棄神情,曾經她常常對胡仙仙露出這種神情,只是後來很少那麼做了。
“咦喲,瞧這小嘴兒撇的,好久沒見你這樣兒了。呵,今天我高興,想在你家住兩天,你不會攆我吧?”胡仙仙勾了勾三花下巴。
三花知道她不着調兒,只是側開頭,也懶得多說。胡仙仙同他們在外面坐下,就問起悶娃的具體情況。
原來這悶娃家本來開着米糧鋪子,日子還算過得去,後來父母雙亡,他年紀小不會打理生意,鋪子就開垮了。如今他靠扛貨賣苦力爲生,連祖上的老房子都因爲生意失敗抵押給別人了。
“大牛,出來和我們一起去看看三花爹孃唄。”聽完悶娃的事兒,別人都長噓短嘆,胡仙仙倒沒說什麼。她扯開嗓子叫出大牛,往城門口行去。
三花能勉強同意胡仙仙來她家,正因她爹孃出攤兒去了,能和他們避開。見胡仙仙要往他們擺攤的地方去,連忙阻止。
“三花,我說了要在你家住幾天的,不見你爹孃怎麼好意思住下?”
“你、你還真要住我家?”
“嗯,把你睡的那牀收拾收拾就行。"又轉過頭對杭無一說,"無一,你也和我一起住下。你躺牀上睡,留個角落給我打坐就行。”
聽了她的安排,她們都有些不樂意,她也不勸,反正她們也無法改變她的決定。而栓子和大牛也悶悶不樂,他們是不願意去見三花爹孃,胡仙仙非得拉着他們去。
到了城門口,正見三花爹孃在絆嘴,三花娘氣鼓鼓地嚷:“這日子真沒法兒過了!小的不聽話,老的也不懂事兒……”
“娘,你又和爹吵啥呢?”三花見他們這樣,快步走過去相勸,她怕胡仙仙他們見着她爹孃爭吵。
“吵啥?還不是你爹說要退了老舅爺的聘禮氣着我了!老舅爺是啥人呢?收了他的聘禮還敢退回去,那不是擺明了要跟他做對?我們這一大家子還過不過了?”
三花娘和三花生得挺像,但是臉上沒麻子,要不是年紀大了,也算得有幾分姿色。
三花看向爹,她爹沒接話,只是唉聲嘆氣。栓子拉着大牛走到三花爹面前說:“大叔愁啥呢?走,我們三個找個酒館兒坐坐,喝一頓就啥憂愁都沒了。”
“喝啥?栓子,別以爲自己掙了倆錢兒就了不起!少來摻和我家的事兒!”三花娘一把拽回三花爹,雙眼直瞪栓子。
大牛看不過去了,低聲勸着:“嬸兒,栓子是好意,你咋這麼說?”
“我咋說關你屁事兒!你瞧瞧你,腦袋跟個木頭似的,啥時候能開竅掙着錢?
栓子可比你精明,廚藝沒你好,錢倒比你掙得多。
你呀,別一天到晚跟在我家三花屁股後頭轉,多動動腦子早些掙大錢是正經……”三花娘把大牛給說得臉色 青白,勾下頭默默走開。
三花也氣得滿臉通紅,嚷了句:“我跟他沒關係,你少拿話擠兌他!你再敢亂說,我就不回這個家了。”然後,小跑着離去。
“死丫頭片子,要不是你嫁不出去,我們家沒個靠山,我至於這麼爲你弟弟妹妹的事兒操心麼?你還敢跟我頂嘴……”三花娘衝着三花背影大吼。
杭無一和胡仙仙笑起來,三花爹這才注意到她們兩個,怕再在她們面前丟人,就忙去勸阻三花娘。三花娘推搡他一把,又罵罵咧咧起來。
胡仙仙向站在旁邊氣乎乎的栓子使個眼色,讓他把三花爹帶走。栓子不情不願地去拉三花爹走了,又捱了三花娘一頓罵。
無人可罵了,三花娘就拍桌子、摔碗、踢凳子,燒餅攤兒都快讓她給掀了。
胡仙仙拍手笑道:“威武!舌戰羣雄啊!哈,你家的靠山都讓你給攆走了!”
北門城門邊,鬧哄哄、亂糟糟,經常這家吵、那家哭,也有些閒人圍觀,都習以爲常。三花娘沒認爲她們是特意來找她的,直到胡仙仙這麼說,纔打量起她們。
“你說啥風涼話?你誰呀?咦……”三花娘以前見過她,但是不熟,她瞅了好幾眼才認出來,“胡家小姐?你跑這兒來幹啥?”
“我聽說三瓜和三豆病了,來看看。”胡仙仙斂去嬉笑神情,溫聲答着。
“有啥好看的?咱們窮人家,病了就是病了,等死唄。他們自己命苦才得病,沒啥可看的。”三花娘沒給她們一點好臉色,胡仙仙倒是微笑說話,惹得杭無一很想發火。
“嬸兒,別這麼說,誰沒過過苦日子呢?捱過最難的幾年就好了。”
“你天生就是當大小姐的命,你懂啥叫苦啊?咱們窮人的事兒你別摻和。”三花娘拿抹布在放燒餅的筐裡亂抹抹,又在胡仙仙面前抖抖髒抹布。
杭無一氣得一把推開她,“你長眼睛沒有?髒東西抖到我阿姑身上了。”
“唉喲?那對不住了,胡小姐。這地方兒哪是您這大小姐該來的呢,快走吧。”三花娘黑着臉攆客。
“大小姐?”胡仙仙愣了愣,是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了。她想到了三花娘會各種無理取鬧,就是沒想到三花娘會拿“大小姐”這個詞堵她。
“您可不是大小姐?"三花娘見她真有些懵,就噼哩啪啦說起來:"你爺爺在的時候,胡家就是陵州數得着的富戶,您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呢。
你爹失蹤那幾年雖說過得落魄點兒,可你們有鴻賓樓撐着,總也沒愁過吃穿吧?
後來你爹回來了,你哥又當了將軍,更不用愁那些了。
現如今,你那個相好的當了國師,胡家是真成豪門大族了,您啥時候吃過苦呢?”
聽三花娘這麼一說,胡仙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好像、可能、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小姐……是呢,她懂憂愁嗎?爹好、娘好、哥好、夫好的她有什麼憂愁呀?
胡仙仙也深深地覺得三花娘是個被埋沒的人才,懟人的時候能夠句句都戳人死穴。她要是去當外交使節多好,得爲法朝爭取很多國家利益吧?
見胡仙仙還在發呆,三花娘語氣緩了緩說:“胡小姐,快回去吧,好好的大小姐不當,跑這兒來幹啥呢?”
“不幹啥,我來看看風景。”胡仙仙覺得自己是徹底的敗在了三花娘脣槍舌劍之下,說出個自己都不相信的拙劣藉口。
“這兒有啥風景可看?”陵州北門城門邊就是髒、亂、差的典型地方,確實沒有風景。
“看……看那樹還不錯……”,胡仙仙卻硬是找出風景了。那裡有歪歪扭扭一棵烏桕樹從牆縫裡長出來,因長在雜亂的地方,樹幹上滿是人刮車撞的傷痕疙瘩。可這樹仍是頑強地生長,還長得枝繁葉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