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從薄薄的窗紙中透入,映照着房間裡蔥蘢的花木。
簾幕低垂,白底印染着淡青色蓮花的帷帳裡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靜靜地擱在牀沿,有血珠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從指尖一滴滴落地,在木地板上發出單調的響聲。
暗殺者靜默地站在這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裡,擡起手揭開被一劍洞穿的帷帳,看着裡面死去的女子——那個叫做白螺的女店主無聲無息地靠在榻邊,似乎是在睡夢裡安然離去,臉色蒼白得如同透明,只有眉心有微微的一點紅,插着一支小小的劍。
劍極小,長不過一尺,直透顱腦。
只看得一眼,暗殺者從胸臆裡默不作聲地吐出了一口氣:跟蹤了多日,這個妖邪總算也是被誅滅了。他輕輕呼哨了一聲,那把劍彷彿活了一樣,應聲從女子眉心反跳而起,化作一道光華回到了主人的手裡。
暗殺者是一個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長眉斜飛入鬢,眼神冷冽鋒銳,穿着一身飄逸的青蘭色長袍,頭上戴了一頂羽冠,卻是一副道家打扮。
只是和普通道人不同,他手上握着劍。
他查看了一下榻上被自己殺死的女子,鬆開手,白色的帷帳掉落下來,覆蓋了榻上女子蒼白的臉,很快便有血色悄無聲息地浸染開來,沁得那連綿的白蓮紋樣彷彿是從血池裡綻放出來——然而,等年輕道士回身在架子上臉盆的清水裡洗乾淨小劍上的血,回身撩起帳子再看上一眼時,牀上果然已經空了。
那個女子無影無蹤,只有只有一支花擱在枕上——花瓣猶自鮮嫩,沾染着露水,但斷莖上赫然有一個極深的創口,從創口裡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
那是一朵白色的蓮花。
年輕道人輕輕嘆了一口氣——果然,這個寄居在永寧巷的花鏡女主人,是一個花妖。
從外貌看來,她的姿態氣度有如碧落仙女,毫無妖魅氣息。如果不是幾個月前無意看到她在月夜凌波從河面掠過,足不沾水地採摘白萍,身形飄忽如風,他也不敢確定這個美麗女子會是個“非人”。
年輕道人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彈在那一支流血的蓮花上,唸了一聲“疾”,那朵花上忽然騰起了青色的火焰!那朵花在道家真火裡焚燒,忽地發出了細細的哭泣一樣的聲音,劇烈地扭曲着,轉瞬成爲一簇白煙。
“第二百三十七個。”年輕道士從懷裡掏出一本古舊的冊子,在上面細細記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蹤九十九日,誅於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漸漸冷卻,化爲一堆淡紅色的灰燼。
在等待符咒燃盡的短短片刻裡,那個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房間裡到處擺放着的花木,一盆一盆錯落有致,長勢極好,顯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着劍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絲毫的妖氣,顯然這房間裡種的都不過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後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沒有發現絲毫異常。
沒有血腥,沒有死屍,甚至,沒有一絲的邪氣。
“奇怪。”年輕道人搖了搖頭,心裡忽然有隱約不安的感覺。
自從那日深夜偶然發現她的異常後,他留在泉州觀察了這間叫做花鏡的鋪子足足三個月。這個獨居的女子以賣花爲生,深居簡出,基本不和周圍鄰居交往。只有每當滿月的時候,房間裡會發出某些異常的聲響,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隨着淡淡的血腥。
他以爲那是她在密室裡做了隱秘的惡行,幾次設法,終於在這一天滿月的時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當他搜索這間小鋪子時,裡裡外外卻沒有任何不對的跡象。這裡非常乾淨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閨房。
這……他內心忽然有一陣隱隱的不安掠過。
然而,此刻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聽到雄雞報曉,遠處車馬轔轔而過的聲音。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如果不離開,只怕會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線日光透入這座小花鋪之前,年輕道人將小劍託在掌心,唸了一句咒術——那把長不過一尺的小劍忽然變大,從他掌心躍起,懸浮在室內,光華四射。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燼,做了個手勢,一步躍上飛劍,頭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閃電沒入黑夜,再無聲息。
花鏡的鋪子裡安靜得驚人,只有架子上的白鸚鵡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着這一幕,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啼叫。直到那個暗殺者消失在遠處,鸚鵡才撲簌簌飛落,在半空裡咕噥了一聲:“小姐,可以出來了——他走啦!”
後堂吱呀一聲響,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悄然打開了。
一陣幽然的風席捲而來,隨着風從中庭裡走進來一個年輕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點着一顆墜淚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殺死在牀上的花鏡的主人白螺!
“終於走了麼?”她嘆了口氣,臉上有些病容,扶着桌子坐下。白鸚鵡飛落地面,化成了一個垂髫少女,連忙上來扶住,“小姐還好吧?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你身體定然不舒服——偏偏這個傢伙居然這個時候來找茬兒!”
“他跟蹤了我那麼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會衰弱一些,才挑選這個時間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着那一堆灰燼,輕輕伸出手指點了一點。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操縱着,那一張燒成灰的符忽然恢復了原樣!
“原來是青城來的?”她拿在手裡看了看,不由笑了,“難怪有點真本事。”
“青城?”雪兒蹙眉,“是蜀山的劍俠麼?”
“只怕是修仙兼修劍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還是全真教的。”白螺嘆了口氣,“年紀尚輕,修爲卻不淺,手裡拿的那把劍可大有來歷,只怕是純素道長飛昇後留下的白虹——難道他是紫霄宮的傳人?”
“他那點修爲,難道還能鬥過小姐你?”雪兒不以爲然,“不自量力,居然還把我們當作花妖,真是豈有此理!”
“算了,雪兒,”白螺將那張符扔掉,淡淡:“我們已經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謫下凡塵——既然仙界裡沒有我們的名字,那麼說我們是花妖其實倒也不爲過。”
“……”雪兒說不出話來,有些不服氣。
半晌,嘀咕了一聲:“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皁白就殺人啊!”
“這人行事是有點莽撞……不過,也可以說是嫉惡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面相,倒有一股清剛之氣,是以除魔衛道爲己任的道家年輕俊傑,假以時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誤會,那我就不妨讓他一步——反正把我當作‘花妖’給除了後,他也自然就會走了。沒有必要硬生生拼一場吧?”
“虧得小姐你好脾氣,”雪兒憤憤不平,“換了是我,非讓他吃點苦頭不可。”
“到此爲止。”白螺卻只是淡淡,“這個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兒,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泉州。”
“啊?”白鸚鵡有些戀戀不捨:“這麼快就走啊……接着去哪裡呢?”
白螺想了想,道:“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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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時候,永寧巷已經熱鬧起來了,左右的店鋪都開了們,只有花鏡的店面還是關着。周圍的鄰居平時也甚少看到這個叫白螺的女店主出來,因此並不覺得異常。
只有賣針線的王四嫂覺得奇怪,拿着一角碎銀子四處問人:“你們誰有見到白姑娘麼?”
“沒有啊。”在巷口吃早飯的人們紛紛搖頭。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關門的花鏡,“今兒我一開門,就看到這個針線盒和一些緞布放在廊下,還有這一角碎銀子——這白姑娘昨兒剛來借了一卷白絲線,說好了過幾天算錢的,怎麼一大清早就還了?”
鄰居們都搖着頭,說不出所以然來。
剛說到這裡,卻聽花鏡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引得衆人紛紛回頭。只見一對老人拄着柺杖,站在廊下敲門,滿頭白髮蒼蒼,衣衫漿洗得發白,看這一身打扮,顯然是山區裡過來的窮苦人家。
“白姑娘在麼?”敲了半日,不見裡面有人開門應答,只能失望地轉身走下臺階。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點的左鄰右舍,老夫妻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低走過來,做了一個揖:“叨擾了……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兒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知道!”燒餅郎正忙得不可開交,兩手沾滿了油,滿臉不耐煩,“這個人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又不愛搭理別人,誰知道她去處!”
“唉,唉。”老兒嘆了口氣,“那麼說來,今日是見不到恩公了。”
攤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面,聽到這裡忽然微微一震,擡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劍眉星目,眼神極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髮,羽衣長劍,卻是一個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間,神霄教得勢,皇帝寵幸的道士如王老志、林靈素等出入宮禁,號“金門羽客”,氣焰赫然,甚至連皇太子都要對其忌憚三分。而南渡之後,隨着兩帝被擄北去,道教勢力也大爲衰微,不過民間道教弟子一時尚多,因此大家並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羣中爲意。
那個年輕道人擡起頭,打量着這一對老夫婦,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花鏡。
“我們是專程來向白姑娘道謝的,”老兒旁邊的老婦人抹了抹汗,低聲:“我們走了那麼長的路,好容易纔到泉州府——她不在,這一籃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麼辦呢?”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來了精神,探頭看了老夫婦帶來的竹籃一眼,“嘖嘖,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準備挑來賣給白姑娘的?多少銀子一兩哪?——如果便宜的話,白姑娘不在我們也可以買一些呀!免得你們空走一趟賠錢。”
“不是的不是的,”老婦人連忙將茶葉收起,有些不好意思,“這些茶不是賣的。”
“不是賣的?”王四嫂有些不樂意了,“莫非賣茶還看主顧不成?”
“怎麼敢哪!”老兒忙不迭賠禮,“不瞞諸位,我們都是政和那邊的鄉下人,世代種茶爲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趕了幾百里路,特意來泉州想賣個稍好的價錢,結果不想年紀大日頭毒,我老伴剛到城外就發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點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關着門的鋪子:“若不是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原來是來報恩的。”
“是啊。”老漢滿臉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採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這樣沒了——不瞞你們說,當時官道人來人往,硬是沒第二個過來看上一眼!”
話說到這裡,只聽“啪”的一聲脆響。諸人回首,之間早點攤上那個年輕道人忽然長身而起,臉色蒼白,手裡的筷子已經被硬生生地折斷。
“喂……喂!”燒餅朗怒斥,卻見對方扔下了一塊碎銀子,轉瞬離去。
“看不出來嘛,這個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對人愛理不理,居然還是個熱心腸!”王四嫂嘖嘖了一聲,想了想,道:“你們等一下,只怕她還沒起,我去後院幫着叫一聲看。”
那一對老夫婦忙不迭的道謝。
王四嫂轉過後屋,叫了幾聲,忽然間怔住了——花鏡的側門半掩,竟然是沒有關上,門縫裡依稀可見地上掉落着一些雜物。
大清早的,怎麼開着門,裡面又沒有一個人影?難道是進了賊了麼?王四嫂心裡一個咯噔,走過去試探地推了推門。吱呀一聲,側門應聲而開——整個房間四空空蕩蕩的,本來滿室的花草早已無影無蹤,清晨的光線毫無遮擋的從窗口透入,把這個雪洞也似的房間照得內外通透。
只是一夜之間,整個店鋪裡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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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高宗紹興十一年六月十五。
臨安城北的餘杭門外,運河上舟船往來如梭,一片熱鬧景象。
京杭大運河肇始於春秋時期,完成於隋代,至宋時最終成爲縱貫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啓臨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後,戰禍漸漸平息,百姓休養生息,商賈貿易重新繁榮,臨安人口多達一百餘萬,漕運也可謂盛極一時。
運河渡口每日裡有上百艘官船私船進出,往來貫通了大江南北。
“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麼?”一個船家看到有人來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經是薄暮時分了,他這三天還沒開張過,此刻只盼收能拉到一個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這些天的虧空。
然而擡頭一看,卻是一怔:來到碼頭上的居然是兩個女子。當先一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着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墜淚痣。另一位年紀略小,做丫鬟裝束,伶俐活潑,手裡捧着一個包袱,跟在主人後面。
當先女子還沒有開口,後面的丫鬟便搶先道:“船家,我們要包這條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猶豫地打量着來人:“就姑娘兩個人?”
丫鬟點了點頭:“就我們兩個!怎麼,不做女人生意啊?”
“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驚的表情來: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間甚重禮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裡都足不出戶,這般拋頭露面地孤身出遠門的,難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對方几眼:那個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麗,氣質高華,竟又不似那些淪落煙花的風塵女子。見多識廣的船家一時間也猜不出對方的身份,有些發呆。
“到底去不去啊?”那個丫鬟卻不耐煩起來,跺腳,“我們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願接這趟生意,我們就另外找別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聽是一單出遠門的大生意,登時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臉笑容,“不是吹噓,這碼頭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這條水路,再無別家肯撐船去那麼遠的地方——不信姑娘你問問。”
“哦。”白衣女子輕輕應了一聲,卻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着對方的臉色,也不明白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連忙再補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頭毒曬——兩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樣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樣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種連蓬都沒有的破船?”
他雖是粗人,但這話卻說得討巧,那個丫鬟聽了頓時轉怒爲喜,啐了一口:“你見過神仙麼?說得倒是好聽!”
“小人沒那福氣見,不過料想和兩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
白衣女子終於微微笑了一笑,啓口問:“那麼,要多少船錢?”
“五兩銀子。”金老大生看了看女子手裡沉甸甸的包裹,心知是一位有錢的主兒,便大着膽子出了個比平日高一倍的價格,“包吃包住,還有小曲兒聽,包兩位滿意。”
“我們自己帶了吃食,誰要吃你家那些腌臢東西!”那個丫鬟又啐了一口,“那小曲兒如果是你唱的,非得把我們的隔天飯都嘔出來不可。”
“嘿,嘿!姑娘不知道了吧?我——”金老大還待吹牛,白衣女子卻只是笑了笑,對一邊的丫鬟低聲:“雪兒,別饒舌了,上船吧。”
眼見終於談成了一筆生意,金老大登時笑逐顏開,連忙拉過纖繩,將油蓬船靠上埠頭,口裡連聲叮嚀:“姑娘,小心些,慢慢上。”
然而那個活潑的丫鬟也不等船家搭起舢板,足尖只是在岸邊一點,便輕身躍入了船上——她身輕如燕,跳上來時油蓬船居然連搖都沒有搖一下,走入艙裡靠窗座下,將手裡的包袱放在了案上,四顧看了看。
這條船不算太大,裡面收拾得也乾淨,用一道布簾子分隔成前後兩部分,前面是可容七八人的客艙,後面卻隔了一個小小的休憩間出來,裡面被褥器具一應俱全。
“還不錯吧?”金老大笑道,“這可是不久前爲一個遷官的老爺家眷特意設的,正好配得起給兩位姑娘住一宿。”
雪兒嘀咕了一聲:“小姐,權且坐一坐吧!”
那個白衣女子踩着踏板盈盈走上船頭,彎腰入艙,倒也不像個挑剔的人,在窗口撿了一個位置坐下後,道:“那就開船吧,我們有些趕時間。”
“好嘞!”船家一邊解開纜繩,一邊問,“過兩天就是觀音成道日了。姑娘是去天台的國清寺上香麼?或者是去桐柏宮拜三清?”
“都不是,”白衣女子笑了笑,“只是去山裡看望一位朋友。”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運河的水面,忽然間眼神一停,彷彿在人羣裡看到了什麼一般,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小姐?”雪兒蹙眉,順着看過去,“怎麼了?”
“船家……等一下!”忽然間一個聲音在碼頭上喊,“等一下!等一下喂!”
“什麼事?”金老大探出頭去。
已經是下午,夕陽映照在河面上,璀璨如血。水的光影裡,依稀只見一個穿着道袍的人遠處奔來,腳步輕盈如飛,卻是一個扎着雙角的道童。那個十五六歲的道童一邊揮舞着雙手,一邊大叫大嚷:“少等,少等!我家主人要搭船!”
“你家主人?”金老大蹙起濃眉,順着落日看過去。
落日溶金,光華璀璨。在那樣燦爛的金光裡,可以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影走過來,那是個二十開外的年輕男子,披着道家穿的羽衣,束髮玉冠下面容俊挺,眉飛入鬢,衣袂在斜陽下翻飛,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女子從簾下望着那個人,不由微微蹙了眉來。看得那個人走來,她身邊的丫鬟已經緊張起來了,低聲嘀咕:“小姐……這人好生眼熟!”
“嗯。”白衣女子點了點頭,看着對方走過來,“泉州故人。”
“泉州?”雪兒霍然明白過來,“那個牛鼻子?!”
已經十年了,世事滄桑變幻,然而眼前的這個人竟完全沒有老去,依然如同當年在泉州看到時那樣,劍眉星目,就如二十剛出頭的少年人。然而等得他走近,白螺卻暗自吸了一口氣——十年不見,這個人應該在修道上又有了更長足的進步,可是爲什麼此刻走過來卻步履沉重,反而落在了那個小道童之後?而且,他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銳利,顯得有些污濁。那種污濁,令她一見之下隱隱警惕。
那個道人緩步走過來,不時低聲咳嗽,手裡提着一個木箱子,看起來似乎頗爲沉重。金老大一看來的是個道士,心裡啐了一口晦氣,口裡便不客氣的拒絕:“兩位,抱歉,這船已經有客人包了,不帶人!”
“在下有十萬火急之事,需得連夜趕去,”那個道人咳嗽了幾聲,語氣有些虛弱,“問了一圈,都說這條水路只有金老大最熟,還請幫忙則個。”
他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這裡是十兩。”
金老大本來老大不樂意搭上和尚道士這種晦氣人,但一看雪白的大錠銀子,不由得眼睛也亮了一下,一時間心意動搖,回頭看了看艙裡:“可是……”
宋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孤身上路的女客本已經是罕見,而女客若和年輕道士結伴而行,那簡直是傷風敗俗之事了,即便他鬆口,只怕艙裡的女客也是抵死不同意的。然而,艙裡那個白衣女子捲簾看着碼頭上走過來的人,卻默然蹙起了眉頭,眼神有些奇特。
怎麼?金老大心裡咯噔了一下,卻見岸上的那個年輕道人同時也望向了這邊——兩個人,一個在艙裡一個在岸上,就這樣四目相對。
那一瞬,船家彷彿看到一種奇特的光在這個道士的眼裡猛然亮了一下。
金老大不由吃了一驚:這個道人好生無禮,這樣眼勾勾的,莫不是看上了艙裡女客的美貌?就在這時,船上的白衣女子忽然嘆息了一聲:“無妨,船家,就讓這位道長上來吧!十年修得同船渡,也算是一場緣分。”
“啊?”金老大愣了一下,有些回不過神。
“如此,多謝了。”那個年輕道人聽得對方同意,立刻長揖到地,轉頭對身邊童子道,“靈寶,還不快把東西搬上船!”
“是。”那個童子拿起地上的木箱,也不見他如何用力,縱身一下子就躍上了船頭——然而他躍起時雖然看起來輕便利落,落下時卻重得要命,簡直如同一砣鐵塊猛然砸下,居然就將整條船都壓得迅速傾往一側,差點便翻了過去。
“哎呀!”那個小道士本想賣弄一下身手,然而不料船上不比陸地,只嚇得一聲驚叫,連忙抱住那個箱子,跌了個屁股開花。當下也顧不得疼痛,連忙爬起來看了一眼木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小丫鬟看到對方這樣手足無措的狼狽樣,不由嗤的笑了一聲。
“小雜毛!在搞什麼!”船一個劇烈搖晃,金老大慌忙用竹篙點住碼頭上的石頭,嚇得臉都變白了,“要弄翻我的船麼?拿上來的是什麼東西,那麼沉!”
“抱歉,抱歉,小徒做事魯莽了……”
他正要揮舞竹篙打過去,手臂卻頓時痠軟無力。金老大一轉頭,立刻又嚇了一跳,“你……你何時上的船?”那個年輕道人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後,扣住了他的手,溫言賠禮,動作之快,簡直如同鬼魅!
“還不開船?”雪兒卻在船艙裡高聲催促,“我們還要趕時間呢!”
“好好好。”金老大又看了那個沉重的木箱子一眼,暗自揣測着什麼,不再說話,拿竹篙在岸上一點將船撐了開去。
是什麼東西有那麼沉?難道是一箱子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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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夜雨,去往天台境內。
船從臨安出發,從京杭運河南下到紹興,再經鑑湖、若耶溪、剡溪、靈溪、金溪,直達石樑。這一條水路,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唐詩之路”。從晉代謝靈運開始,有無數名家曾經走過:李白、杜甫、孟浩然、劉禹錫、賈島、杜牧……
然而此刻,在烏篷船裡坐着的,卻是一對年輕的男女。
金老大披了蓑衣,在船頭冒雨撐篙,不時好奇地看着艙裡——簾幕低垂,燭影綽綽,道童和丫鬟都已經下去整理行裝了,燈下只看得見那一對男女隔桌而坐,低聲交談,聲音輕而細,宛如此刻落在蓬上的簌簌夜雨。
“敢問道長名號?”
“在下明風衡,來自青城山紫霄宮。敢問姑娘芳名?”
“妾身姓白,單名螺,臨安人氏。”
說到這裡,艙裡安靜了一瞬,明風衡又開口:
“那麼,請問白姑娘此次去往何處?”
“天台縣赤城山。”白螺微微笑了一下,並無隱瞞,“有兩位故交久未探訪,前日修書邀妾身前去一聚——不知道長仙駕欲往何處?”
明風衡也笑了:“不瞞姑娘,在下和靈寶也正準備去往天台。”
白螺笑道:“如此說來,倒真是巧了。”
明風衡輕嘆一口氣:“看來真的是冥冥中有些夙緣未了啊。”
越說越不像話!金老大啐了一口,將船往河心裡撐了過去。居然有女人和年輕道人暗夜共處一室,還談得如此投機,接下來說不定就要作出什麼蠅營狗苟之事來——真是世風日下!他一邊在心裡罵着,一邊卻好奇心起,忍不住地越湊越近。
然而艙裡的聲音就此安靜下去,再也聽不到聲響。
這兩個人,到底在裡面幹些什麼?
金老大簡直快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正準備躡手躡腳地過去挑開窗簾看上一眼,卻只聽船頭簌簌一聲響,嚇了他一跳。
轉頭看去,卻見是兩位年少的丫鬟道童出艙汲水。兩人年紀都小,性格又活潑,半日便熟悉了起來,此刻共同爲各自主人準備盥洗用具,不由得就在船尾聊開了。那個叫靈寶的道童打了一桶水上來,道:“哎,好奇怪——主人居然肯和你家小姐同船!”
“什麼?”雪兒登時不快起來,“居然?肯?你家主人很了不起麼?”
“我家主人當然了不起!他是紫霄宮的繼承者,青城道家的掌門人,”靈寶傲然,指着雪兒嗤道,“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遇到了神仙卻還不知道慶幸,回頭肯定悔之無及。”
“呵,”雪兒譏笑,“你主人是神仙?”
“可不是我吹牛,不是神仙也差不多是半神了。”靈寶哼了一聲,“跟你說,我跟了師父十年,可從來沒有見他老過:十年前是二十歲,十年後還是這般樣貌!光這一點就夠嚇人了吧?”
雪兒微微一震,口裡卻不服輸:“道家修煉內丹,吐納靜坐,就算駐顏有術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何況你師父又不是女人,要這般愛惜這幅臭皮囊有什麼用?”
她口齒伶俐,登時將靈寶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氣哼哼地道:“真是個刁鑽丫頭!難怪以前我家主人從來不肯和女人同行……哼,今日不知怎麼了,居然不避忌你家小姐!”他抓了抓腦袋,嘀咕了一聲:“莫非是動了凡心?”
雪兒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不等她說什麼,靈寶頓了頓,又露出一個憊懶的笑來:“不過,就是動了也無妨,反正我們是正一道的。”
雪兒倒是好奇起來:“正一道又如何?”
“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靈寶捉狹地看了她一眼,笑得神秘,“正一道是火居道士,不像全真教那些倒黴的傢伙,我們不但可以吃葷,還可以娶妻呢!嘿嘿……你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漂亮的閨秀小姐想嫁給我師父!”
雪兒想要搶白他幾句,卻眼睛一轉,追問:“那你師父到底怎麼個厲害法?說來聽聽——我聽說以前道君皇帝身邊的那些道士都個個厲害得不得了,難道你家主人是他們的弟子不成?”
“嘿,不知道了吧?”靈寶原本年齡也不大,乃是半路被明風衡收養的孤兒,多年山居清修枯燥,此刻看到一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如此殷勤相問,一時間不由得起了得意賣弄之心,大言不慚,“你說的那些是神霄教派的吧?林靈素、李得柔那些牛鼻子,個個都是欺世盜名的傢伙,哪裡能和我家主人相比!我家主人可是純素道長的親傳大弟子!”
“啊?”雪兒不信,“吹牛的吧?”
“當然是真的!”靈寶汲了水,側過頭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道,“你知道我揹着的那個箱子裡是什麼東西麼?說出來嚇死你——”
剛說到這裡,“啪”的一聲,忽然有一物打在了額頭上,驚得他噤口。那是一粒被捏成一團的軟蠟,剛被從燭上掰下來,然而打在頭上卻如同生鐵般疼,起了一個紅腫大包。
“還不快去燒水?”艙內傳來明風衡冷冷的聲音。
“是……是。”靈寶顯然極怕這個師父,立刻噤若寒蟬地提着水回了後艙。
“雪兒,”簾後也傳來白螺的聲音,“別饒舌,盥洗去。”
“是,小姐。”雪兒吐了一下舌頭,連忙也溜回了後艙。
船艙內,燭影搖紅,明風衡有些尷尬地笑了一笑:“小徒年少不懂事,信口雌黃慣了,白姑娘切莫見怪。”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她沒有說話,明風衡便也不好再說什麼。兩人在燈下相對坐着,一時無話,只有頭頂的船篷上落下簌簌雨聲。白螺靜靜地聽着,眼神不易覺察的一變:在這個艙裡,只聽得到一個人的呼吸聲!
航船在黑暗的河流上漂流,只聽啪的一聲,燭花爆了一下。
“人生如逆旅,一晃十年,”忽然間,明風衡長嘆了一聲,“這些年在下漂泊天涯,也算是勘破生死,卻有一樁恨事一直耿耿於懷,至今不忘……”
白螺忽地微笑:“人人難免留遺憾,道長何必太介懷?”
明風衡本來還想說什麼,聽得她如此一言,便看着船外黑色的河流,沉默下去。片刻,忽然間擡手掩住嘴,微微咳嗽了幾聲。
“道長身體似有不適?”白螺低聲問。
明風衡勉強笑了一笑:“偶感風寒,小恙而已。”
“師父,好了。”靈寶燒好了水,在船尾喊。明風衡應了一聲,起身對白螺點了點頭,便轉身走了出去。
白螺獨自在船艙裡坐了一會兒,眼神落在他們帶進來的那個大木箱上,略略停了一下:那是一隻紅酸枝木的箱子,四壁都是素面,只有正上方雕了個太極八卦圖。靈寶上船後就把它妥善地放在了船艙的最角落裡,旁邊放了一些他們倆個隨身攜帶的行囊雨傘之類的,似乎是刻意要把它給弄得不引人注目。
那個木箱本也是極普通的,可白螺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有些變了:這個箱子不過三尺見方,卻顯得極重,更奇特的是箱蓋縫隙上貼了一圈黃紙——她彎下腰,細細看了一看,發現是道家的五雷符,只是上面都是用血書寫成。那些血咒還不止一層,竟是重重疊疊寫了三遍,血跡有新有舊。
她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下,收回手指一看,眼神登時凝聚起來。只待再看,卻聽後面腳步聲起,有人急促地走了過來,她連忙站起。
“小姐,幹嘛要和這兩個道士一起走!”雪兒弄好了盥洗的用水,氣鼓鼓的進來,將方纔在船尾的話複述了一遍,嘀咕,“那個小牛鼻子的嘴巴要多壞有多壞,還說什麼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呸!”
“哦,正一道的道士麼,倒的確是可以娶妻的。他沒說謊話。”白螺隨口淡淡道,目光還是不離那個木箱左右,臉色越來越凝重。
“小姐?”雪兒看得她神色不對,不由自主地順着看過去,也看到了那個暗紅色的木箱,忽地嘀咕了一聲,“這個東西……可透着古怪。”
“你看。”白螺點了點頭,擡起了自己的手——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赫然留着兩點發黑的紅色,竟似是血乾涸後留下的痕跡!雪兒湊上去聞了一聞,隱隱察覺有一絲刺鼻的腐爛氣息,只是被人用硃砂的味道強行蓋了過去,並不明顯。
“天!”雪兒低呼了一聲,“這難道是……”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船尾傳來一聲重響,似有什麼重重倒了下去。靈寶的聲音隨即在黑夜裡傳來,驚慌失措:“師父……師父!你怎麼了?”
白螺臉色霍然一變,立刻飛奔而出。
外面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着夜雨,船尾的甲板上橫着一個人,羽衣道冠,正是明風衡。鐵桶倒在艙板上,水蜿蜒流淌,他的徒弟靈寶不知所措地跪在那裡,一邊推着沒有知覺的人,一邊帶着哭音大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白螺俯下身搭了一下脈,便鬆了一口氣:“還好,先送到艙裡躺下。”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金老大此刻也從船頭趕到,一見這等場景也慌了神,“他……他死了?我的天,早知道就不該讓牛鼻子道人上船!”
“沒事,”白螺回頭看了一眼聞聲趕來的船家,“這位道長因爲偶感小恙而有些不舒服——你回去繼續做你的事,不必驚慌。”
“……”金老大還想問什麼,然而在女子淡漠鎮定的目光下居然縮了回來——這個女人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奇怪氣質,冷冰冰,卻又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夏日裡的冰鎮酸梅湯,一口氣喝下去毛孔舒爽,讓人想不起去和她作對。更何況……
金老大忍不住眼睛骨碌碌一轉,瞥了一眼空蕩蕩的前艙。那隻木箱子還放在角落裡,沒人看管,不知道里面裝着什麼,只是沉甸甸的好引人遐想。
“好,那就不打擾了。”金老大唯唯諾諾地退了下去。
看得船家離開,白螺吩咐:“靈寶,麻煩扶你師父到榻上躺下。”
靈寶正在六神無主,聽得她那麼一說,便忙不迭的按令行事。雪兒執燈過來,放在榻邊。燈下只見明風衡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額上卻現出了一線殷紅,從髮際直貫到眉心,竟似是用血畫出一般!靈寶一見,便驚得“啊”的叫出聲音來。
“別吵。”白螺把明風衡安置在榻上,細細把了一下脈,又看了一看對方氣色,手指迅速地掐算着,臉色陰晴不定。
“我,我師父他沒事吧?”靈寶稍稍定下心來,結巴着問。
“喂,”雪兒忍不住嘲笑了他一句,“這就是你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師父?”
“……”靈寶此刻卻顧不得她的冷嘲熱諷,只是盯着昏迷的明風衡,忐忑,“我師父……我師父他不會出什麼事吧?他到底怎麼了?”
白螺嘆了口氣,忽地問:“你們前一段時間,可曾去過什麼不乾淨的地方?”
“不乾淨?”靈寶愣了一下。
白螺加了一句:“就是陰氣很重的地方。”
“這……”小道童遲疑了一下,才道:“白姑娘還真的問準了——這一兩年,師父一直在北邊被金人佔了的地方修行。一路從建康到忻州,走了上千里路,最近纔剛剛纔回到臨安這邊。”
“膽子真大,”雪兒嘖嘖讚歎,“北邊的金人都是虎狼般的兇性,若發現你們兩個漢人偷偷越境潛入,還不當作探子給扣起來?你們去那裡修行?那裡有啥好修行的?”
白螺沉默了一下,卻道,“你們是去去收斂屍體、超度亡魂的麼?”
靈寶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點點頭,低聲:“太慘了,那邊。”
嘰嘰喳喳的雪兒吃了一驚,看了這個哽咽的小道童一眼,不由也不說話了。她們雖然不曾去過長江以北淪陷於金兵之手的地方,但也聽說靖康之難後那邊的慘況:無數村鎮被焚燒,無數百姓被屠殺,一些地方几百里不見人煙,只能聞到屍臭味。
“你有一個好師父。”白螺嘆了口氣,對靈寶道,“只是這事卻有些麻煩——既然你們是道家,身上可有帶金丹之類的東西麼?”
“有的,有的”靈寶忙忙地回答,“寒羽湟、赤石脂、礬石、磁石、雲母……”
“拿一點赤石脂來給我。”白螺低聲吩咐。
“是!”等靈寶下去後,她又轉頭向雪兒:“去拿我包袱過來——順便關上門,拉下簾子,別驚動了船家。”
“是。”雪兒迅速退了下去。
白螺支開了兩人,迅速伸手進明風衡胸口的衣襟裡去探了一探,臉色頓時大變——等她抽出手,整個手掌上都印染滿了暗紅色的血,帶着污濁的腐臭和硃砂味,和那個木箱子裡沁出來的一模一樣!
腐臭,殷紅,透着屍骨的氣息。
“小姐,拿來了!”雪兒從外面捧了包袱,探頭進來,“要哪種藥?”
白螺連忙將明風衡的衣襟重新蓋好,頭也不回地一伸手:“把我們出門前準備在路上吃的飯糰拿兩個出來給我。”
“啊?”雪兒愕然。
“快給我!”白螺低叱,“再去看看靈寶怎麼還沒打水過來!”
“好,好。”雪兒連忙點頭,摸了兩個用艾葉包着的黑糯米飯糰放到小姐手掌心——小姐這般沉不住氣,可真是罕見!難道還真的對這個牛鼻子道士上心了麼?雖然這傢伙是有一副不錯的皮囊,可是……
她剛嘀咕着一轉身,忽地聽到前面艙裡的靈寶又發出了一聲大叫!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喊,“快……快來看看!”
“這小廝,總是大驚小怪!燒個水也……”雪兒嘀咕着,有些不以爲意。然而那聲音卻迅速地大了起來,彷彿被人揪着脖子,透出一股淒厲和恐懼:“救……救命!救——”
在喊到第三聲的時候,只聽砰的一聲,聲音嘎然而止。
雪兒臉色一變,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去,一邊大聲問:“怎麼了?”
這艘船本來就不大,前後艙之間也不過數丈的距離,不過是一個轉身來回。從她聽到呼救聲到奔到,只不過用了短短一彈指的時間——然而前艙燈影劇烈地搖晃,空空蕩蕩,卻已經沒有一個人!
地上只有一灘血跡和凌亂的掙扎痕跡,行李被打翻了一地,丹藥灑得到處都是。艙板上赫然有幾個血紅的掌印和拖曳的痕跡,顯然是靈寶被什麼東西纏住,倒着往後拖了幾步,他拼命掙扎卻還是無法反抗,短短片刻便消失了。
“小姐……”雪兒這才覺得徹骨的寒意,失聲,“小姐!”
白螺搶身而來,一眼看到艙裡的情況,顧不得說一句話,迅速將雪兒推到一邊,反手一掌劈在了虛空裡。只聽喀喇一聲,那一隻放在角落裡的木箱子忽然震了一震,自動打了開來!那一瞬,邪氣洶涌而來,還來不及看到裡面有什麼,一蓬污血便飛濺出來,將整個船艙都籠罩在一片污濁中。
“小姐!”雪兒驚呼,“小心!”
在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雪亮的電光忽然掠來——那把白虹劍刺破迷霧,呼嘯而來,劍上有凜凜青色的鋒芒,劍芒所到之處邪氣紛紛退避,彷彿有靈性般地一轉,扇形展開的光幕護住了她們兩人。趁着這個空檔,白螺雙手一合,一道清風平地旋轉而起,將那一蓬血死死裹住,一滴也沒有濺出。
“何方魔物!”雪兒清叱一聲,撲拉一聲躍在半空,雙翅瞬地展開,獻出了白鸚鵡的真身——打開的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全身血紅。雪兒一把將那個東西抓了出來,尖尖利爪揚起,尖喙便要將對方眼珠啄食出來。
“住手!”忽然間有人厲叱。
雪兒一驚,聽出居然是明風衡的聲音,利爪便頓住了。
方纔昏迷的人居然在此刻醒了過來。隨着他的喊聲,那把白虹劍飛速回旋,一下子將雪兒逼了開去。然而,就在雙方都停頓的短短片刻裡,只聽咔嗒一聲,那個打開的木箱子又自動闔起,所有邪氣都迅速倒吸而入,絲毫不剩,只留下地上那個血污滿身的一團還在微微顫動。
“靈……靈寶?”雪兒大吃一驚,鬆開了爪子。那一團血污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蠕動着,發出斷續的微弱呻吟。仔細聽去,他嘴裡斷斷續續唸的卻是什麼“太上臺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寧。三魂永久,魄無喪傾。急急如律令”。
“淨心神咒?”白螺愕然。
——在這樣危急關頭,居然還知道不停的唸咒來護住最後一縷心脈,明風衡倒是找了個機靈弟子。否則被那樣厲害的魔物吞噬,就算被救了回來只怕也會失了魂魄。
“怎麼回事?”雪兒收攏雙翅落回地上,變回了人形,確認了躺在地上的果然是片刻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現的小道士,不由滿腹不解——只是短短片刻,怎麼就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個小牛鼻子是怎麼了?
她站在那裡左看看又看看,希望白螺或者明風衡給出一個解釋,然而明風衡只是強自支撐着喝了一聲,便又倒了下去。那把白虹劍沒有立刻飛回他身邊,依舊在半空停着,劍尖顫巍巍地對準那一個闔上的木箱,鋒芒銳利,警惕萬分。
有什麼東西在這裡頭。
白螺走上前去看着那一隻木箱,雙眉緊蹙——果然,四面封着的符已經被撕裂,那個紅酸枝木的箱子越發的血紅了,觸手溼潤,竟似乎有血從裡面沁出來一樣!當她的手指按上去時,明顯地感覺到箱子還在不停地震動,彷彿裡面有什麼在蠢蠢欲動,想要破壁而出。
她手上默默凝聚起靈力,幾次用力,居然無法壓服。
“搞什麼啊!到底……”雪兒扶起了地上的靈寶,用手巾擦乾淨了他臉上的血污,喃喃。就在那一瞬間,她看到小姐手心裡忽然閃出了一道凜冽的光華——“啪”的一聲,白螺將一物反扣在木箱上,整個顫動的箱子立刻平靜了。
“啊?”雪兒失聲,“小姐你……怎麼把花鏡都拿出來了?”
“若非花鏡,其他都鎮不住這箱子裡的東西。”白螺低聲道,似也極疲倦。她將那面小小的鏡子鏡面朝下壓在箱子上,默默唸動咒語,等裡面的東西不再動彈,才支撐着站起身來,指了指地上的靈寶:“雪兒,拿一點雄黃,幫他擦洗一下。”
“啊?”雪兒看着血污滿身的靈寶,捏住了鼻子。
白螺看了一眼她,似是洞穿了她的心思,“別嫌髒嫌臭,去,給他洗乾淨。”
雪兒嘀咕:“話說男女授受不親……”
白螺淡淡:“你不過是隻鸚鵡,別和人一樣學舌。”
雪兒被搶白,氣了個掙,然而終歸還是無奈,只能捏着鼻子伸出手將那個小道士提了起來,走到船頭,沒好氣地撲通往水裡噗通一浸。昏迷的人登時動了起來,嗆了水,連聲的叫:“鬼!救命……救……”
“見你個大頭鬼啊!”雪兒沒好氣,給他腦袋上打了個爆栗子,手裡卻不停,接二連三地把他摁到了水裡又拉出。如此重複了五六次,刺鼻的腥味才淡了,只是靈寶也被她折騰得有氣無力,癱軟在船頭叫都叫不出來。
“好了。”雪兒伸出手,輕輕鬆鬆把他扔到甲板上。
“你……你……”靈寶呻吟着,全身盡溼,掙扎着想爬起來,“殺人啊?”
“真是不識好人心,剛從鬼門關裡回來一趟知不知道?還不喊一聲恩人好姐姐?”雪兒沒好氣地罵了一句。
血污盡去,靈寶清醒過來,打兩個激靈:“我師父呢?”
“放心,有我家小姐在。”雪兒撇嘴,忽地笑,“這回知道了吧?我家小姐纔是真正厲害的高人——比你那個吹牛師父強多了!”
“你……”靈寶不忿,爬起來便要和她論理。然而雪兒懶得和他多話,施施然從包袱裡翻出一物,扔給了他,“喏,我們這次出門沒帶雄黃——只剩這端午節做的香包裡估計還有點,你自己去拆了,放到水裡化開擦一擦身子吧!”
這個香包做得精緻,上面用五彩絲線纏繞出菱形花紋,四個角上都垂落流蘇,內中香氣馥郁,填滿了雄黃和各種香料,竟是閨閣女子親手所制。
靈寶看得呆了,涎着臉揣在懷裡,笑:“好姐姐,真是人美手也巧。”
“小牛鼻子!”雪兒啐了一口,笑叱,“都剩半條命了,還有心思說這些!也不怕被人聽了……”說到這裡,她忽地一怔,居然忘了下面的話。
“怎麼?”靈寶頓時也緊張起來。
“船家呢?”雪兒失聲,“船家哪裡去了!”
——是的,方纔他們在艙裡鬧了這一場,驚天動地,居然卻不見金老大出面來看一眼,這也太稀奇了。船在江心,四面無路,那個船家居然忽然間就不見了蹤影!
“不用找了,”靈寶卻是指了指那個箱子,“在那裡面。”
“啊?!”這回輪到了雪兒大吃一驚。
那個箱子四周封印的紙全部碎裂,但上面壓了花鏡後,已經安靜下來,和普通的木箱沒有任何區別——但細細聽去,卻聽到有一陣陣奇特的聲音從中傳出來,窸窸窣窣,就如無數只蠶在暗夜裡吃着桑葉,又如有人在黑影裡獨自磨牙。
那種切齒咀嚼的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方纔我回到前艙去拿湯婆子給師父燒水,看到箱子四壁封印的符咒都被揭下了,船家半個身體都在箱子裡面,只剩下一隻手在外面拼命掙扎。”靈寶看着那個箱子,臉上尤自留着驚恐之情,“我想上去把他拉出來,結果,結果……”
他說不下去,臉色蒼白,全身又顫慄起來。
“……”雪兒也是吸了口冷氣。是了,定然是這個船家貪財,看到他們出手大方,身上又帶着沉重的箱子,便以爲裡面藏了什麼寶物。等得明風衡忽然發病倒地,他們幾個人在後艙裡忙成一團,便一個人偷偷跑到前面打開了箱子,想做一些苟且之事。不料卻……
卻發生了什麼呢?
雪兒看了一眼那個箱子,低聲:“那裡頭,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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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白螺伸出手輕輕揭開了明風衡的衣襟——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令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明風衡的胸口包着層層疊疊的白色綁帶,上面敷着厚厚一層硃砂和香料,簡直如同一個即將入殮的人!
然而,即便是那麼多層的綁帶也無法阻擋污液的滲出,一眼看上去,他胸口似乎破了一個黑色的大洞,觸目驚心。
白螺不曾料到會看到如此嚴重的傷勢,握着黑糯米的手不由僵在了那裡:難怪渡口第一次見面時,便覺得他腳步滯重,似有重病在身,難道是……她看着榻上的年輕道人。燈影搖晃之下,他的面容還是那麼清俊英挺,有修仙練劍之人的出塵高逸,然而印堂裡卻隱隱透出了死氣,身體也已經開始腐爛。
片刻後,綁帶被全數拆除,黑糯米滿滿地敷了一片,然而還是壓不住那隱隱的腥味和腐爛氣息。明風衡臉色蒼白如紙,微閉着眼睛,然而瞳孔卻是隱隱發藍——那種藍色非常妖異,出現在這樣一個修道之人身上,顯得分外可怖。
白螺俯下身在他胸口聽了一下,然後擡頭看着他,眼裡有疑問:“剛纔在艙裡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沒有呼吸,也沒有心跳聲。”
她用手點在他胸口璇璣穴上,微微用力,只聽到噗的一聲,如同按到了某種軟而腐爛的稻草,兩根手指頓時直插入了他胸口裡!
她輕輕失聲,明風衡卻反過來安慰她:“沒事。嚇到姑娘了麼?”明風衡咳嗽着,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努力伸出手,想把衣襟掩起來,“已經沒救了……不必費神。”
白螺將手指拔出,嗅了一嗅,一股腐敗的屍體氣息撲鼻而來,不由得變了臉色:璇璣穴本是人身上的十二死穴之一,只要稍稍用力便會致人死命——然而此刻她幾乎穿透了他的胸骨,他卻毫無反應!
她嘆了口氣,擡起頭:“恕我直言:到了現在,閣下到底算是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許久,明風衡睜開眼睛,嘆息了一聲,“從三個月前死裡逃生開始,我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了……”
白螺看着他,他的眼神已經污濁,然而卻沒有絲毫的畏懼和退縮。
她將手指擦拭乾淨,道:“這是屍毒,已經深入肺腑。”
“我知道。”明風衡淡淡,額心那一道紅痕如血般可怖,“再過上七天,等靈臺泯滅,我便會喪失神智,徹底成爲一個怪物了。”
“……”她不料他內心居然明鏡也似的,一時間到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小心地掩好他胸口的傷處,低聲:“這到底是……”
明風衡沉默了一下,道:“三個月前,我去了一趟潭州”
潭州!白螺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潭州本是繁華之地,曾有四五十萬戶人家,人煙茂盛,水陸交通便利。然而建炎四年正月,金國大將兀朮率軍從江西分兵入湘,所到之處血流成河,迅速於正月二十四日抵達潭州城下,派人傳令城中之人投降。潭州軍民誓不屈膝,在太守率領下殊死抵抗了十數天,令金兵損傷慘重。
城破後,兀朮大怒,下令屠城。
一場持續了六天的空前大屠殺,令城中百萬百姓一夕化爲冤鬼,等金兵退去後,曾經繁華的潭州已經淪爲廢墟和修羅場。
然而,這個城市的災難還不止於此。
僅僅一年後,紹興元年,利州觀察使孔彥舟舉兵背叛南宋,率鉅艦數千從水路進犯潭州,攻陷城池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剛剛恢復一些元氣的潭州城又一次遭到致命打擊,那些僥倖逃過金兵屠城的百姓被叛軍屠戮殆盡,從此徹底淪爲荒無人煙的的空城。
兩場接蹱而來的大難之後,昔日繁華的城裡再也沒有一個活人,只有屍體堆滿了大街小巷,白骨曝曬於集市,烏鴉惡犬羣集撕咬,惡臭傳出幾十裡外。連白日裡也是陰風慘慘,日光昏暗,時有旋風嗚嗚集於空巷,至今凡是有斗膽進入城中的人,從未見生還過。
——那樣冤魂惡鬼雲集的死亡之地,這個人竟敢孤身深入!
白螺嘆了口氣:“你就是在那兒被咬了麼?”
明風衡撫摩着胸口的傷處,闔上了眼睛:“入城開始,我就抱了必死之心。我讓靈寶在城外等我七天七夜。如果第八天早晨不見我出來,就設壇替我收魂。幸運的是,我居然出來了——”他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是‘活着’出來。”
白螺微微一震:“你遇到了什麼?”
明風衡遲疑了一下,卻終歸只是嘆息了一聲:“我也不知道。”
“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由得詫異。
“是,”他臉上似有慚愧之色,“那東西來的太快,我根本看不清,當時只覺得一團烏雲撲面而來,裡面有東西瞬忽而來,啃食了我的心脈。如果不是師父留下的白虹劍,估計我就不能生還了。”
她微微震了一下,嘆氣:“你也太冒險了。那種地方,連我也退避三舍。”
“我也知道此地兇險無比,多年不曾有人踏足。可是,這城中的百萬冤魂,無數惡鬼,終究須要有人來渡他們昇天啊!”明風衡搖了搖頭,咳嗽着,“否則……否則,滯留陽世越久,怨念就越強,到最後終必會成爲巨鬼凶煞,爲禍天下。”
白螺默默點了點頭,憂慮地看了他一眼,蹙眉:“那個箱子裡的是……”
“就是那個東西……被我暫時封印了,”明風衡低聲道,“我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誅滅它,便想把它帶往天台玉霄峰桐柏宮交給鶴峰真人。”
白螺點了點頭,心中洞明。
從三國時代開始,天台山便是道家聖地。唐代茅山派第十二代宗師司馬承禎曾結廬於此,自號“天台白雲子”,傳授弟子七十餘人。而宋代以來,天台山紫陽真人著《悟真篇》,提出性命雙修、開創內丹術,天台道教更是到了頂峰,甚至有壓過國清寺佛道的勢頭。
鶴峰真人是如今天台山桐柏宮的主持,也是和青城山純素道長齊名的兩大陸地神仙,道法高超,舉世崇敬。明風衡作爲純素道長的大弟子,若前去求助定然也會獲得援手——只是……從現在他的情況來看,估計是撐不到抵達桐柏宮的那一天了。
明風衡看着她,忽地低聲道:“十年前泉州之事,白姑娘願意原諒在下麼?”
白螺微微一震,看着他:“你早認出我來了?”
“從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了……”明風衡微笑起來,眼神卻複雜,“十年前我曾在泉州錯把你當作花妖誅殺,事後一直爲此追悔——在碼頭上重新看到你的那一刻,心裡真是如同卸下了一塊大石頭,就算是死也死得瞑目。”
白螺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此次原本不敢與任何人同舟,生怕連累對方,但姑娘當年能這般輕鬆地用幻術騙過在下,修爲定然遠在風衡之上。”明風衡的語音微弱,直直凝視着她,“如今風衡身負魔物,孤舟於天地間,四處無援,有兩件事不得不拜託——請看在天下蒼生份上,萬勿推脫。”
“何事?”白螺微微蹙眉。
“如果……如果我無法活着抵達桐柏宮,”明風衡停頓了一下,“既然白姑娘也要順路去天台,那能否替我去一趟玉霄峰,將木箱親手交給鶴峰真人?”
白螺沉默了一下,“那第二件事呢?”
“如果,咳咳……”明風衡定定看着她,咳嗽着,一字一句,“如果我被屍毒侵蝕,淪爲了魔物——那就有勞白姑娘動手,親自斬殺我於白虹劍下!如何?”
“……”白螺一震,長久無語,低低地嘆了口氣:“你明知我不是人,還放心把那麼重要的事託付給我?”
明風衡搖了搖頭,劇烈地咳嗽着:“當年我年輕氣盛……咳咳,以爲凡是妖物,都必然是禍害,一旦遇上了便非要置其於死地……如今卻是明白了,善惡在於一心……咳咳,那和‘是人’‘非人’,其實並無關聯。”
白螺終於微笑起來,那一瞬,她容光照人,猶如冰雪。
“恭喜。十年來,你修爲真的是大進了。”她輕盈地站起身來,擡手覆在他的額頭上,俯下身在耳邊輕聲,“好好休息吧,別擔心這些了,有我在呢。”
明風衡大喜:“那姑娘是答應了?”
白螺卻不置可否,微笑:“先睡吧……等一覺醒來,我們就該到石樑了。”
她的手指冰涼而柔軟,輕輕撫過他的額頭和雙眼——彷佛有神奇的力量,他的眼睛不自禁地闔起,緩緩沉入了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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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姑娘!我師父他沒事吧?”剛從後艙出來,靈寶就急不可待地跳上來問。他已經換了一身簇新的道袍,全身上下都是撲鼻的雄黃味道,白螺被薰得往後退了一步,掩鼻道:“他剛入睡,沒什麼大礙。”
“真的麼?”靈寶喜極而泣,“那就……那就太好了!”
“現在我們要連夜去天台,一刻也不能耽誤。”白螺卻沒時間聽他哭着千恩萬謝,擡起手指了指船尾,“你們輪流撐船,十二個時辰趕路——靈寶剛受傷,雪兒,你先來!”
“啊?”雪兒張大了嘴,“我來撐船?這……”
然而白螺也沒時間聽她羅嗦抱怨,徑直走到了船尾,探手入水,低低唸了一句什麼。只聽嘩啦啦一聲,無數東西瞬地從水底探了上來!
“鬼!水鬼!”靈寶已成驚弓之鳥,立刻跳了起來。
“你瞎了麼?”雪兒沒好氣地敲了他一記,“是水草!”
靈寶愣了一下,這纔看清楚在冷月下從水底探上船頭的果然是無數水草和荇菜,彷彿活了一樣匍匐在白螺手底下,葉片一起一伏。白螺垂手撫摸了一下那些東西,輕聲吩咐了幾句,只聽嘩啦啦又一聲,那些水草忽然間又一齊縮回了水底。
就在靈寶驚詫之間,漂在河中的船忽然猛地往前一動,他一踉蹌,摔了一個嘴啃泥。
“動了……動了!”他驚訝地大喊起來,“船自己在動!”
“傻瓜,看水底!”雪兒嘲笑。趴在船頭看下去,只見清清的水中有無數的水草纏了上來,密密麻麻,彷彿無數隻手一起伸過來,合力在水底推着這條船!
“天啊……”靈寶只看得咋舌不下,五體投地。
白螺收回手站起,淡淡:“我已吩咐沿河所有水族植物幫忙出力——雪兒,別偷懶,兩天內我們必須要到達天台!”
“兩天?”雪兒吃驚,“怎麼可能啊?”
“明道長的傷,最多隻能撐兩天了。”白螺冷冷道,“無論如何都要趕到!”
“是。”雪兒應了一聲,愁眉苦臉地拄着竹篙站了起來,嘴裡嘀嘀咕咕,“這哪裡是出來消夏避暑的呀!簡直是來做苦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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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行程很順利。第二天傍晚,船已進入若耶溪。第三天,抵達嵊縣境內。只要再過半天,傍晚時分便能到石樑——石樑位於天台石橋山下,乃是金溪的起點,也是他們這一次旅途的終點。
到達石樑後水路到此爲止,便須下船步行。
“哇,這速度,快得簡直像是馬車!”靈寶手裡奮力撐着竹篙,眼睛卻看着旁邊那些不時被甩到後頭去的船,得意洋洋,“看把那些船伕給嚇的!”
“別得意忘形,”雪兒坐在船舷上,雙足放在水裡,一路激起飛瓊碎玉,“如果不是小姐施了法,你能快成這樣?跟你說我家小姐很厲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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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害,真是厲害。”經過前日一番驚心動魄的事情,靈寶已經全心折服,忙不迭地奉承,“能和兩位姑娘同船,真的是靈寶前世修來的福氣!”
對方馬屁如潮,雪兒卻是頗爲受用,看了看後艙,嘀咕:“怎麼還沒好?”
從那天晚上開始,小姐就沒有出來過,日夜一直和那個明風衡呆在一起,都不知道在裡面做些什麼。在紅塵裡來去數百年,還從來不見她對誰那麼上心過——想到這裡,她忽地被自己腦海裡浮出的念頭嚇了一跳。
“哎,我覺得你家小姐和我師父真的很配誒!”靈寶卻適時地把她內心想的直說了出來,“不知你家小姐仙鄉何處?何處高就?可曾婚配?”
雪兒白了他一眼,“我們在臨安開花鋪。”
“哦!花鋪,那真的是和我們八竿子打不着……”靈寶抓了抓腦袋,嘀咕,“你家小姐介意嫁到青城山來麼?雖然那裡是深山老林,不比臨安繁華,但我師父英俊非凡,又是紫霄宮的繼承者,也不辱沒了你家小姐啊!”
雪兒哼了一聲:“做夢!我家小姐早三百年前就許了人了!”
這一悶棍打得狠,靈寶一下子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失望地喃喃:“許了人?不會吧……”忽地又看着她,緊張地問:“你呢?不會也許了人吧?”
“呸!”雪兒笑着啐了他一口。
靈寶看到她沒承認,鬆了口氣,涎着臉笑起來:“那……那你願不願意來青城山?青城天下幽,有很多特產,比如洞天乳酒啊,貢茶啊白果燉雞,道家泡菜什麼的……好吃的多了去了!你要是——”
雪兒臉上微微一紅,白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麼。船卻忽地一震,彷彿磕到什麼,停了下來。她吃驚地探出頭看了一看,叫道:“哎呀!已經到仙筏橋了!”
他們一路逆流而上,已經到了金溪的盡頭。深山的渡口上空無一人,只有他們一條船橫在碼頭上,船下那些水草緊緊地簇擁着,彷彿纜繩一樣將船固定在水面。
“太好了,比預計快。”簾後傳出一個聲音,白螺站在窗子後,有些疲憊地拂開簾子。
那一瞬雪兒倒吸了一口氣,發現她的面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透出一股詭異的青白來——她踮着腳,小心翼翼往簾子後面看了一眼,只看到明風衡躺在榻上,臉色也是一般的青白,然而額心那一抹血色卻是淡了下去,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爲了壓制他體內的毒性,估計小姐在這兩天一夜裡耗費了極大的靈力。
“小姐,我們下船吧!”她心裡忐忑,連忙想進艙內去收拾行李。然而白螺卻站在簾子後襬了擺手,阻攔了她:“不了,我們先不下船。”
“啊?”雪兒頓住了腳,“不下船?”
“明道長的身體尚未康復,無法行走。我留在這裡照看他,你們兩人分頭去找人來——靈寶去請桐柏宮請鶴峰真人,雪兒,你快去赤城山頂找絳羅和結香,就說……”白螺的聲音低下去,側耳在雪兒耳邊說了什麼。
小丫鬟有些愕然,“什麼?那二位估計是不肯的吧?”
“那麼就去偷!”白螺淡淡,“總而言之,一定要拿到!”
“偷?”雪兒看到小姐的臉色,知道不是說笑,愣了一下,“那太危險了吧?那兩個女人的修爲都比我厲害,萬一被她們抓住還不被拔光……”
“昔日白素貞修煉不過五百年,都能從南極仙翁處盜得仙草,”白螺淡淡出言相激,“我還以爲你比她至少多修煉了一百年。”
“別和我提那條蛇!她算啥?”雪兒果然一頓足,“去就去!”
她應了一聲,再不遲疑,忽地向虛空中一躍,雪白的羽翼從肋下舒展,轉瞬恢復了真身。白鸚鵡頭也不回地撲扇着翅膀穿窗而去,只留下靈寶目瞪口呆地看着搖晃的簾子,直到鸚鵡飛得看不見,半晌還是說不出話來。
“她、她也不是人?”小道童口吃般地看着白螺,“是個鸚、鸚鵡?”
白螺微微笑了一笑:“是啊。是一隻還沒許人的鸚鵡。”
靈寶一時間沒有想到這是在打趣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雪兒飛去的方向,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地喃喃:“可是,可是……好端端的一個小姑娘,怎麼會忽然變成……”
“咳咳……快去!”明風衡靠在枕上,斷斷續續地咳嗽着,催促徒兒,“桐柏宮在玉霄峰,你儘快去請鶴峰真人來,就說……就說青城純素道友的弟子有難,速速來石樑相見。如果,如果晚了的話……”
“是!”靈寶回過神來,不敢再耽誤,跳下船躍上碼頭。他彎下腰,在腳下縛了兩個甲馬,做起了道家的神行法,瞬地便一溜煙跑遠了。
白螺走過去,捲起了船艙的簾子,望了出去。
已經是斜陽西下,紅色的落日掛在山巒上,即將沉沒,將淡紅色的餘輝塗抹了整個天地。仙筏橋不遠處便是著名的石樑,一道飛瀑從十多丈高的石樑上傾瀉而下,水氣迷漫,聲如雷鳴。陽光斜照之下,一道虹霓橫過水麪,時隱時現,宛如通往仙境的橋樑。
然而這樣的光影裡,卻隱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靈寶跳下船時太用力,前艙地上的那個箱子忽然間搖晃了起來——起初只是輕微的晃動,只是隨着船身來去擺動,然而那種搖晃越來越劇烈,到最後整個箱子竟然在地上發出了格格的聲響,左右跳動!
“來不及的。”看着弟子跑遠,忽然間,明風衡嘆了口氣,“只有一個時辰,天就要黑了……而玉霄峰來去至少須要半日的時間。”他咳嗽着,苦笑着望着面色蒼白的女子:“你支開他們,只是爲了讓他們兩個活命吧?”
白螺沒有否認,只道:“以他們兩個人的修爲,留下來也只是拖累。”
頓了頓,她看了明風衡一眼:“你還撐的住麼?”
“至少不拖累你。”明風衡吸了一口氣,握住了那把白虹劍,掙扎着坐起。他身上的傷口原本已經漸漸癒合,然而此刻一動,又汩汩沁出血來。白螺伸出手扶住了他,雙手交握之下,發覺他的手和自己一樣的冰涼,隱約透出一絲青白色。
她暗自心驚,發覺他的瞳孔裡的藍光越來越強烈,竟令人無法直視。
外面那個箱子格格的響聲越來越劇烈,整條船都被震得搖晃起來。忽然,只聽到輕微的“吱呀”一聲,彷彿是蓋子被打開了,一股濃烈的腥味頓時撲鼻而來。明風衡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緊緊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關頭,連她這樣的人,也不免緊張吧?
他拄着劍,和白螺並肩而立,注視着前艙垂落的簾子。地板上有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黑氣漸漸蔓延過來,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什麼東西活了一樣在緩慢的爬行向前。
明風衡低聲:“它來了。”
外面那個箱子格格的響聲越來越劇烈,整條船都被震得搖晃起來。忽然,只聽到輕微的“吱呀”一聲,彷彿是蓋子被打開了,一股濃烈的腥味頓時撲鼻而來。明幽巖和白螺相握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緊,緊緊盯着前方,眼色凝重。
生死關頭,連她這樣的人,也不免緊張吧?
他拄着劍,和白螺並肩而立,注視着前艙垂落的簾子,地上有一層幾乎看不見的黑氣漸漸蔓延過來,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彷彿什麼東西活了一樣在緩慢的爬行向前。
明幽巖低聲:“它來了。”
白螺點了點頭,忽地低叱了一聲:“起!”
那一瞬,彷彿水底有什麼巨大的力量疾速推來,這一條小船忽然動了起來!幾乎是貼着水面疾飛,宛如離弦之箭,向着石樑飛瀑下衝了過去!
嘩啦一聲,船撞破了水簾,直接撞上了石樑下的巖壁,整條船頓時四分五裂。就在那一刻,白螺和明幽巖點足掠起,分別從左右兩側疾飛而出,穿越了那一道瀑布。
還沒有等他們落地,身後只聽一聲劇響,碎裂的船體裡有一物陡然飛了出來,咆哮着躍上半空。那東西全身呈一種詭異的暗紅色,腥臭撲鼻,身做人形,然而手足卻是不成比例地長,雙手幾乎是垂落在膝蓋下,膝蓋以下卻一片血肉模糊,雙足完全看不出形狀。
“小心!”明幽巖低聲,一個吐氣折身飛上瀑布頂端,穩穩站住。
白螺也已經躍上瀑布,與他並肩而立。兩人腳下踏着的正是天台著名的石樑,這塊石頭自然天成,如臥龍般橫過水麪,勢極雄奇險峻。高山飛瀑從樑下傾瀉而出,聲如雷鳴,滂沱澎湃,而石樑寬不過一尺,又被水花濺溼,幾乎滑不留足。
它在一瞬間穿出了瀑布,仰天發出一陣巨大的吼聲。此刻斜陽已經半掛在山巔,日光漸黯,這吼聲迴盪在空山裡,顯得淒厲之極。然而奇怪的是,它卻並沒有追上來,只是躲在瀑布後面崖壁的陰影裡,發出刺耳的咆哮。
潭水劇烈地起伏,從崖上看下去,只見一圈混濁的血污在水中滿滿瀰漫開來。更奇怪的是,那血污並不隨着流水向下遊擴散,反而漸漸逆着水往上侵蝕,一寸一寸地,居然沿着瀑布升了上來!
“這就是那隻飛屍幹魃?”白螺看着腳下寒潭裡的怪物——那個飛屍竟有些眼熟,定睛看去,赫然是那個船家金老大的面目!只是全身都腐爛不堪,連臉上的肉都在一塊塊往下掉,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猙獰可怖。
“借屍煉形,它已經完成了再次‘着肉’,”明幽巖吸了一口氣,“此刻它尚不成完全成形,等日頭一落就更難對付了。據我所知,它的命門在頂心百匯穴,但多日以來我苦苦思索,卻還只能暫時封印它,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將它徹底消滅。”
“我知道,”白螺接口道,將花鏡在手裡握起,“這面花鏡是九霄寶物,只有將陽光經過鏡面折射進百匯穴,才能把它從內部焚爲灰燼,永絕後患!”
“是麼?如此就太好了!”明幽巖精神一振,擡頭看了一眼已經半掛在山巔的太陽,忽地咬破手指,橫過在劍上一抹。血光到處,這把白虹劍忽然亮了一亮,發出耀眼的光華!
明幽巖低聲:“我先把它引出來,你再動手!”
也不等白螺答話,他攜劍直撲飛瀑之中,身形迅捷,竟似完全不曾受過重傷一般。白虹劍一閃,居然在一瞬間將那道瀑布攔腰割裂!
那一瞬,水幕背後有什麼發出了憤怒的咆哮。一劍過後,那下半截已然變成血紅色的瀑布停滯在空中,居然並不下墜。忽然間,那些血水鼓動了一下,彷彿活了一樣噴涌而出,在半空裡綻開,猶如一朵血紅色的打滑,將他兜頭蓋住!
“小心!”白螺忍不住動容。
只聽明幽巖清叱一聲,咬破舌尖,一點靈火從他劍上燃起。火光照到之處,那些血污紛紛自動退避,他用靈火灼出一個洞,從血水裡破壁而出。然而身形剛掠出,只聽嘩啦一聲響,水幕後的飛屍裹着一團血水急衝而來,伸出手臂攫取他的心臟!
“好啊,你終於是現身了!”明幽巖冷笑一聲,不退反進,連人帶劍合身撲入血水之中,轉瞬不見了蹤影。
何苦呢?已經重傷,還要使出這種大耗真元的南冥離火,簡直是以命相搏的做法,又能支持多久?白螺嘆了口氣,站在石樑上擡起頭看了看天色——然而就在她擡頭的那一瞬,那一線紅日忽地往下一沉,即將消失在山巒背後!
“不好!”她握着花鏡,失聲低呼。
石樑下那一團血水越滾越大,飛屍在咆哮,似在抓住了什麼,正在大口吞噬着。血水深處,那一點靈火的光芒漸漸黯淡,已經再也看不見。
她心裡一緊,再不等他出來,立刻也掠下了石樑。然而,就在她剛落下水面的瞬間,只聽血中那個怪物痛呼了一聲,那一團血水蓬的四濺開來,彷彿爆炸一樣!白螺來不及避開,衣襟上堪堪沾了兩三點水漬。只聽滋滋聲起,那血水竟然將她的衣服都蝕了三個小洞!
“明幽巖!”她看到血水深處那一點已然黯淡的靈火正在沉浮不定,立刻捏了闢水訣,隨之躍下水去——耳邊只聽一聲響,血水在頭頂合攏,腥味瀰漫在四周,影影綽綽有無數冤魂厲鬼在其中游弋。
她朝着那點靈火急奔而去,忽然聽到有人低呼:“別動!”
“明幽巖?”她愣了一下,立刻頓住腳,然而視線模糊,什麼也看不清。白螺手指一錯,一道白光急射而出,照亮了方圓三丈——那一瞬,藉着那道光她看清了周圍的一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在不到一丈之外,便匍匐着一個血紅色的巨大怪物!
那個怪物爬在地上,手足不成比例地拖着,劇烈地喘息,全身的皮膚在一片片地往下掉落。血從那個古怪的身體裡無窮無盡地滲出,染紅了這一片水域。隨着血的流出,邪氣也瀰漫在水裡,彷彿鑄造了一個無形的牢籠。
那個飛屍虎視眈眈地看着她,卻沒有上前。
在她身側不遠處,站着明幽巖。他左邊半身都是血,右手持劍,劍尖直指那個飛屍,一動不動地對峙——那隻飛屍只要稍微露出欲撲的樣子,劍便逼近一分。方纔如果不是他,估計那隻怪物便要在混亂中撲到她身上去了。
“你受傷了麼?”白螺低聲。
“還好,只傷了左肩。”明幽巖回答,“它剛纔咬住了我。”
什麼?他又被飛屍咬了?她心裡暗自吃驚,一股不祥之意油然而起,連忙低聲:“那你先退下,我來對付它。”
“不!”明幽巖斬釘截鐵,“太陽就要落山,沒時間了!”
“那……”白螺有些猶豫。
“按剛纔說的做,”他同時也在慢慢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攏過來,低聲,“你先到上面去,等我引它出來,再趁機下手!”
“可是你……”明幽巖靠近了一些,白螺再度吃了一驚——他的眼睛已經變成了完全的深紫色!眉心的那一道血痕再度浮現,而且色澤比三天之前更加深,幾乎像是裂開了顱骨,從額頭上滲出血來!
“我沒什麼。”他卻看也不看她,咬着牙,“你只管做就是。”
“好!”白螺咬牙,足尖一頓,便撇下了他掠出水面而去。
那隻飛屍幹魃似是察覺到了他們的用意,忽然咆哮了一聲,再度向着他們兩人急衝而來!垂地的雙手軟軟舉起,嘴裡發出蛇吐信一般的噝噝聲,整個身體平貼着水面,彷彿全身沒有骨頭一樣飛速游來,只是一瞬便到了面前,張口朝着白螺咬了下去!
“小心!”明幽巖搶身擋在白螺身前,一劍刺出。
他身負重傷,又激鬥了這一陣,此刻劍上的靈火已經是微弱不堪。那隻飛屍幹魃彷彿知道他的衰弱,竟是瘋了一樣不退不讓,一口張開,竟將白虹劍直接咬在了嘴裡!
“受死吧!”明幽巖大喝一聲,不但沒有鬆開劍後退,手臂卻反而往裡用力一伸,頓時將整隻右手連着白虹劍送入了飛屍的嘴裡!咔嚓一聲,利齒閉合,他的臂骨應聲而斷,手上斷還緊緊握着那把劍。
飛屍幹魃吞噬了血肉,一時間全身的皮膚都激動的冒出血來,拼命地咀嚼,左右甩着頭,想把這條右臂徹底的咬斷、吞嚥下去。然而,明幽巖擡起左手點在了右臂上——就在那一瞬間,他那條斷裂的右臂忽然發出了奇特的光,忽地自行裂開,彷彿一把利刃,向飛屍的咽喉裡直刺了進去!
“吼!”那隻飛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慘叫,周身的皮膚忽地閉合,血立刻倒流回身體。明幽巖扯斷了手臂,飛身而起,一腳踢在了飛屍的頭上,殘存的左手上飛出了十二道符錄,牢牢地定住了那個邪物,厲喝:“起!”
只聽一聲巨響,昏暗的天空裡五道天雷從天而降,向下匯聚,正正擊那隻怪物!
飛屍幹魃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從潭底一躍而出,狂叫着衝向了天空。邪術一破,那一團血水聚成的球立刻四分五裂,白螺如同閃電般穿行而出,躍上虛空,然而明幽巖在重傷之下卻再也無力跟上,失足下墜。
“明幽巖!”白螺下意識地回過頭,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明幽巖推開了她的手,卻對着天空大喊了一聲:“快!”
此刻,在他們的頭頂,日光只餘下了一線!
眼看飛屍幹魃正在負痛上竄,頂心命門赫然在目,白螺再也顧不得什麼,凝聚起全部的靈力,將那一面鏡子對着日光拋起,厲叱:“焚!”
花鏡在半空中輕靈地轉折,升起,鏡面映照着那一線日光,折射出千萬道瑞氣霞光。那些光線幻化出奇妙的景象,彷佛一組靈雨落下。那隻飛屍幹魃彷彿知道厲害,慘嚎着拼命掙扎,想要閃避那一道道當空射落下來的光——然而光線密集如雨,它剛落到半空,就有一道光堪堪射到了它的頂心。
彷彿一支箭,從百匯穴射入,瞬地貫穿天靈!
“吼——!”魔物發出了雷鳴一樣的慘呼,全身扭曲。光線從它的頂心透入,注入全身,一塊塊脫落的肌膚上都滲出了光芒,就像是身體裡有烈火在熊熊燃燒,映照得周身透亮——它在半空中停頓了一瞬,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只是一瞬,那個巨大的魔物便消失了,半空裡甚至連灰燼都不曾留下!當空只有一把白虹劍,從它身體裡脫殼而出,化作雪亮一道的光直墜下來,插在石樑上。
就在同一瞬,太陽猛地一沉,從山巔徹底落下。
“明幽巖?”白螺喘了一口氣,伸手接住了半空落下的花鏡,回身低喚。然而空山寂靜,只餘蟬音,哪裡還有一個人?
石樑上空空如也,只有腳底下一潭碧水盪漾,隱隱看到一個人正在緩緩沉入水底,雙目緊閉,再無聲息。在他右側的身體裡涌出大量的鮮血,染紅了一片。
“明幽巖!”她毫不猶豫地撲入水中,直游下去。在沉入水底之前,她終於抓住了他那隻僅存的左手,將垂死的人從水底抱了起來。他的身體忽然輕了很多,奇特般地失去了重量。這種景象,令白螺異常地不安起來。
“明幽巖!”她低聲喊,“醒醒!”
然而,他只是微微動一下,連眼睛都沒有睜開,蒼白的嘴脣翕動着,似乎低低地說着什麼。白螺費力地將他拖上岸,俯首帖在他脣邊,卻聽到了含糊的三個字:
“殺了我……”
白螺臉色一變,擡頭看着他的臉。暮色裡,明幽巖的臉色顯得極其蒼白,幾乎隱隱透明,他額心的那一道血痕更顯得殷紅刺目,幾乎要滴出血來!
這……是即將入魔的徵兆麼?
他在潭州城裡已經被飛屍咬過一次,幾已成爲行屍走肉,此刻在激戰中又被那個邪魔數次咬傷,甚至吞噬了一臂,那麼……她握着他的手,感覺到他的肌膚在一寸寸的變冷,失去一個活人該有的溫度,然而體內的血卻在疾速奔涌,血脈的顏色一分分變成漆黑。
真是諷刺啊……一個以除魔衛道爲己任的人,到頭來卻淪爲了邪物?
“殺了我……殺了我!”昏迷中的人掙扎着,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虛弱地喃喃,“否則,我、我就要……就要……”
白螺凝視了他良久,卻搖了搖頭:“不。”
她將自己的手指伸入口中,咬破,鮮血一滴滴如同葡萄一樣滾落在掌中。等集齊了盈盈一掬,她將手湊到了他的脣邊,低語:“喝吧。”
鮮紅的血沁入了他的嘴角,迅速濡溼了蒼白的嘴脣。明幽巖在昏迷中用力地搖頭,顯然是在用盡了最後一絲神智抵抗着這種強烈的誘惑。然而屍毒在他體內迅速蔓延,無法拒絕的誘惑令他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將那一掬鮮血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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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螺身體裡流出的血似乎有着某種奇特的力量,令他的臉色稍微好轉。那一層迅速蔓延的黑氣也停止了擴展,被壓在了他的胸口處,不再上行。
白螺握起白虹劍,切開了自己的手腕。“不……不!”明幽巖喃喃,側開頭,似乎想極力躲避,然而白螺將手腕直接擱到了他的脣上,讓涌出的熱血沁入他的嘴裡。
“別抗拒,”白螺低聲,“喝我的血,支持到她回來的那一刻!”
彷佛再也無法剋制體內渴血的衝動,明幽巖陡然睜開了眼睛!冷月下,白螺看到他的眼睛已經全然變成了可怖的紫色,額心一抹紅痕鮮豔如血,已然再也不是人的模樣。
“明幽巖?”她止不住輕聲低呼。
他沒有回答,只是漠然地凝視着她,眸子裡的黑暗氣息越來越重——忽地撲過來,一把扣住了白螺的手腕,扭頭咔嚓一聲用力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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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寶帶着救兵急匆匆趕回來的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三更時分。
一道紫光從玉霄峰飛來,落在岸邊,化爲兩個人。當先是靈寶,他身後的那個老人鶴髮童顏,羽衣高冠,手中的柺杖乃是古藤製成,形似鶴頭,剔透光滑,呈現出玉石的光澤——正是天台山桐柏宮的主持鶴峰真人,當今天下道教的泰斗人物。
“小心,這裡邪氣很重,似乎出了什麼事。”鶴峰真人剛一落地就皺了皺眉頭,低聲叮囑。靈寶四顧,然而水面空空蕩蕩,不要說人,連那條船都不見了蹤影。
“師父和白姑娘難道已經誅滅了那個魔物?可他們兩個人呢?”靈寶嘀咕着,眼角忽地瞥見了什麼,忽地失聲,“師父?”
仙筏橋的那邊,有一團幽幽的光明滅不定。光裡依稀可以見到明幽巖半躺在地上,背對着他們兩人,埋首似在看着懷裡的什麼東西。他是如此的入神,以至於靈寶連聲呼喚依舊一動不動——他雖沒有回頭,靈寶卻可以看到他的右臂已然缺失,半邊身子上都是斑斑血跡,殷紅可怖。
“師父!”靈寶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你怎麼了?”
“別過去!”在他即將靠近的一瞬,鶴峰真人驀地伸出了柺杖,勾住靈寶的肩用力往後一帶,靈寶被扯得踉蹌後退,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然而,就在同一瞬間,他卻看到了極其可怕的一幕——
師父緩緩回過頭來,嘴裡卻咬着一隻人的手腕,脣齒之間都是鮮血!
冷月之下,明幽巖的臉色蒼白如死,眼眸是暗紫色的,額心的那一抹血色越發妖異。他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着靈寶和鶴峰真人,似是全然不認識,用僅剩的左手抱着一個白衣女子,嘴裡咬着她纖細的手腕,鮮血汩汩地流入他的嘴裡。
靈寶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師父……師父在吸白姑娘的血!
這是怎麼了?他……他,難道已經變成了……
“天!屍變?!”鶴峰真人瞳孔也是陡然收縮,往後退了一步——還是來遲了麼?純素道友的大弟子,紫霄宮的傳人,竟然會毀於此時此地!
明幽巖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們兩個人,脣角的鮮血緩緩流下。
鶴峰真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咬牙,舉起了柺杖!
“您要做什麼?”靈寶大吃一驚,連忙衝了過去攔在明幽巖面前,張開雙臂,顫聲,“真人,我師父是爲了誅滅飛屍幹魃渡化冤魂才變成這樣的啊!求您救救他吧!”
“飛屍幹魃之毒,天下罕有解藥,”鶴峰真人沉着臉,“明賢侄的確是道家年輕一輩裡的佼佼者,但現在他就要化身爲魔物了!——要趁着他還沒有徹底成爲新的飛屍立刻誅殺,否則就麻煩了!”
老人眼裡閃過一絲絕決,鶴頭柺杖緩緩舉起,懸在明幽巖頭頂。
“不!”靈寶卻大叫起來,“不許動我師父一根手指頭!”
小道童摸出了隨身之劍,咬着牙指向鶴峰真人。他入門不過十年,修行不深,所佩之劍也是一把桃木劍,與修行百年的鶴峰真人比起來簡直是螳臂當車。然而,這個憊懶油滑的小道童此刻居然不退不讓,眼神嚴肅,赫然有一股氣勢。
“讓開!”鶴峰真人握杖的手上青筋凸起,“這是爲了你師父好!”
“不!我師父不是魔物!”靈寶眼裡卻透出一股狠勁,握着桃木劍擋在明幽巖身前,咬牙,“就算你是天皇老爺,要動我師父我就和你拼了!”
“你這個以下犯上的小畜生……”鶴峰真人清修多年,早已心如止水,此刻看到這樣的一幕卻不由得也煩躁起來,遲疑了片刻,眼看明幽巖臉上的屍氣越來越濃,不由大喝一聲,舉杖當頭擊下:“讓開!”
“不!”靈寶大叫一聲,拔劍抗拒——喀喇一聲,桃木劍折斷,再喀喇一聲,靈寶一聲慘叫,臂骨斷裂。然而這個小道童卻還是不肯退開,只痛得全身打戰。
“還不讓開!”鶴峰真人聲如雷霆,柺杖帶着風雷之聲下擊。
就當靈寶梗着脖子,死也不閃避的最後關頭,“嚓”的一聲,黑暗裡,忽然有什麼一把握住了他的柺杖——那個東西的力量極大,鶴峰真人只覺得虎口一震,柺杖幾乎脫手飛去!
“啊?”那一瞬,他看到的是魔物的眼睛。
在那千鈞一髮之際,明幽巖居然鬆開了懷裡的白螺,回過右手一把握住了落下的柺杖!他的眼眸還是暗紫色的,但臉上已經不再沒有表情——半魔半人的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鶴峰真人,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呵呵聲,尖利的青紫色指甲深深地扣入杖上。
鶴峰真人大驚,迅速地抽出了一道令符,念動咒術,啪的一聲甩了過去!
那是一道五雷咒,在貼到胸口的瞬間明幽巖身體晃了一下,如遇雷擊,哇地噴出一口黑血來,然而左手卻還是緊緊地抓着柺杖,不讓其落下分毫。
靈寶看着那張因爲屍變而無比妖異的臉,那張已然不像是“人”的臉上,卻殘留着熟悉的表情。他忽然間哭了起來,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明幽巖的腿,完全不顧自己是否會被殺,嚎啕大哭:“師父,快回來!……別丟下我啊!”
明幽巖木然而立,身子晃了一下,眼角有血淚長劃而落。
“靈寶,快過來!”鶴峰真人蹙起雪白的長眉,厲叱,“他就要成魔了!你再不過來,我就連着你一起誅滅!”
“鶴峰真人,”身後的黑暗裡忽然傳來幽幽一聲長嘆,“你若是再執意要殺這個小道童,明幽巖就算不化身爲魔,也少不得要被你逼入魔道了。”
鶴峰真人大吃一驚,看着在血泊裡微微睜開眼睛的白衣女子——她還活着?換了一般人,被飛屍啃食吸血,早已橫屍就地。然而這個女子失血雖多,神智卻依然清楚,眼神亮如秋水,令修道之人一看心裡就凜然起敬。
好奇怪……這個女子,似乎在哪裡見到過?
“你……究竟是誰?”他不自禁地問,“是人是妖?”
白螺淡淡地笑着,忽地反問,“鶴峰小童,可曾記得三百年前西王母的瑤池會?”
“啊?”鶴峰真人失聲驚呼,忽然有一道閃電照亮了心底。
是的……是的!三百年前的瑤池會上,還是個小小道童的他,有幸跟隨師祖紫陽真人前去赴會。那些碧落三山中的神仙個個光芒四射,令躲在案後偷偷看着的他無比景慕——其中,有一個白衣仙女極爲出衆,一曲《寒煙翠》引起了滿座喝彩。
那樣的舞姿,三百年後還印在心頭。
“白螺天女?是你?”鶴髮童顏的老人在月下看着面前的女子,覺得宛如夢寐,“你怎麼、怎麼會……”
“三百年前,因某事被天庭貶下凡間。”白螺淡淡的笑。
鶴峰真人喃喃:“難怪幽巖此刻尚神智未泯,原來是喝了謫仙的血……”
“不,是我讓他喝我的血,”白螺道,“三百年裡,只見紅塵滾滾,世人碌碌,難得有明幽巖這般人才,怎能坐視他淪爲魔物?”
“仙子心懷仁慈。可是……”鶴峰真人有些猶豫,看了一眼明幽巖——靈寶尚在抱着師父的腿哭泣,卻沒有看到明幽巖面色雖漠然,眼神卻已經極其痛苦,尖利的指甲不停地顫抖,在徒弟的頸後反覆蹭着,似乎極力剋制着自己。鶴峰真人看到他露在外面的左手,慘白如紙,左手指甲已呈青紫色,竟然在悄然生長,尖銳異常!
只怕過不了多久,屍毒還是會令這個傑出的年輕人變成邪魔吧?
“快……快走!”那一瞬,明幽巖忽地用盡了全力,一下子推開了抱着自己的靈寶!他自己踉蹌着後退,靠在了橋上,只是死死地看着鶴峰真人,眼神裡有剎那的光亮,然而很快又被污濁和黑暗淹沒。
“殺了我!”那一剎那,鶴峰真人在他的眼裡讀出了這樣的話語。
老人顫慄了一下,轉頭看着白螺,想知道她的反應。然而白螺只是靜靜地看着夜空,低聲:“再等一會兒吧……黎明到來之前,如果還沒有找到辦法給你解毒,那麼……”她看了一眼半人半魔的明幽巖,嘆息:“那麼我也只能如你所願,用白虹劍殺了你。”
明幽巖劇烈地喘息,脣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好,就如仙子所言,等到天亮再說。”鶴峰真人點了點頭,握緊了法杖,在地上劃了一個圈——杖頭劃過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道光,竟是在地上佈下了一個結界,將明幽巖圈在其中,不令其逃逸。
白螺和鶴峰真人在橋上盤膝坐下,各自閉目,念動了咒術。
夜很靜謐,只聽到石樑上瀑布飛瀉而下,有風拂過空山,松濤陣陣。靈寶在低聲的抽泣,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殘酷的人生關卡。
滿月一分分地從當空向西墜下,隱沒在林梢。東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魚肚白,遠遠的村落裡傳來雞鳴聲,聽上去竟似驚心動魄。
“天亮了。”鶴峰真人睜開眼睛,低嘆。
“不!”靈寶猛然跳了起來,朝着那個圈衝過去——然而還沒奔到明幽巖身側,後頸猛然一痛,一道白綾捲來,將他遠遠扯了開去。
白螺的語氣冰冷而淡漠,從身側拿起了那一把白虹劍,平持遞上:“要知道,這世上的有些事即便如何殘酷,你也不得不面對——靈寶,如果你能親手結束這一切,我想,不但你自己能得從中到新的試煉和提升,而你的師父也會很感謝你。”
“不……不!”靈寶彷佛燙着一樣跳了開去,失聲,“我不能殺師父!”
“不成器的小子!”鶴峰真人低叱了一聲,“我來!”老人將法杖重重往橋面上一頓,整座仙筏橋頓時顫了一下。
“真人且慢!”白螺在這一刻卻忽然站了起來,點足掠向了夜空。
她對着天空伸出了雙臂,只聽“噗拉拉”一聲響,有什麼東西掉落,正好落在她的懷裡——那是一隻雪白的鳥兒,筋疲力盡地掉了下來,嘴裡叼着一支青碧色的瑞草,草尖在暗夜裡發出微微的紫色光芒。
“雪兒!”白螺鬆了口氣,“你終於來了!”
白鸚鵡咕嚕了一聲,伸了伸脖子,將那一支仙草放在了她掌心,“小姐,拿到了……她們兩個倒很講義氣,沒有絲毫不肯,直接帶我去了御花園採藥——但這仙草要在露水初降之時才能抽葉,只能等了這半天,真是累死我了!”
“辛苦了。”然而白螺卻顧不上她的抱怨,轉身走向了鶴峰真人,雙手將靈藥奉上,“用此靈藥佐以金丹,便可給明道長拔除屍毒。”
“長生草?”鶴峰真人看到那枝霞光銳氣萬千的仙草,失聲,“你……你從哪裡採來的?”
“在下昔年曾在天界司掌百花,知道玉帝在天台赤城山頂有一處御花園,遍種奇花異草,由絳羅和結香看管。”白螺淡淡,“當初她們曾私自和劉、阮兩位凡人結爲夫婦[注1],我隱瞞了下來,並未稟告天庭,所以她們便欠了我一個人情。”
她笑了一笑:“數百年的人情,今日償還,也算了了一件事吧。”
鶴峰真人看着那一支長生草,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有此靈物,明賢侄的屍毒總算有救了……只怕經此一劫,他的修爲反而更上一層樓也說不準。”
“那就太好了,”白螺微笑着將長生草交在了鶴峰真人手上,再看了一眼明幽巖,轉身喚了一聲,“雪兒,這邊事情已了,我們該走了。”
“啊?”雪兒吃了一驚,“這麼快?”
靈寶提着的一顆心剛落地,此刻不由又跳了起來:“現在就走?這……這也太快了吧?還是等我師父醒來見上一面再走吧!”
“不必了,”白螺淡淡,“隨緣來去,何必拘泥於一面?”
“那,那……”靈寶看了一眼鶴峰真人,發現對方也沒有挽留的意思,不好強行挽留,只能看着雪兒,失望地喃喃,“那等師父好了以後,我們一定再來臨安拜謝。”
白螺搖了搖頭:“也不必了。”
她的語氣淡漠疏離,讓靈寶不由啞然。然而,眼看着雪兒就要隨着白螺離開,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他忽地追上了幾步,結結巴巴:“那、那麼,你們日後有空來青城玩吧!要知道我們紫、紫霄宮是……”
白螺笑了一笑:“你們紫霄宮是正一道的,是可以娶妻的,是麼?”
靈寶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麼回答,臉頓時飛紅。雪兒卻忍不住噗哧一笑,對着他吐了吐舌頭:“小道士,後會有期啦!”然後跟着白螺,一蹦一跳地在黑暗裡走遠。
靈寶怔怔地站在仙筏橋上,回味着她最後一個嬌俏頑皮的眼神,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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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裡晨曦初露,小徑上只有兩位女子漸行漸遠,露珠染溼了她們的裙角。
“這次絳羅結香幫了那麼大的忙,可得上門去好好謝謝人家。”雪兒跟在白螺身後,一樣的嘰嘰喳喳,“她們說你都有快一百年沒去那裡拜訪啦,很惦記小姐呢!”
“雪兒,你怎麼又去逗人家了?”白螺卻蹙眉,“你明知靈寶他是個實心眼的……”
“那個小道士挺好玩的,”雪兒嘀咕,“反正我也不會真的去青城,說說而已嘛!”
“有些話是不可以亂說的。”白螺臉色肅然,淡淡道,“明知沒有可能,就不要給別人一絲一毫的希翼,這纔是最大的慈悲——你想,如果那個孩子因了你無心的一句話而記了一輩子,豈不是罪過?”
雪兒沉默了片刻,忽地咕嚕了一聲:“我明白了。”
白螺蹙眉:“明白什麼了?”
“正是因爲這樣小姐才匆匆離開,連再見一面都不肯吧?”雪兒笑得意味深長,“其實那位明道長,和小姐倒是滿般配的……”
“別胡說,”白螺冷冷,“我是看他有仙骨,遲早是瑤池會上之人,才……”
“是呀!既然遲早會修成天庭衆仙之列,那麼更是配得起小姐了。”雪兒卻是繼續嘀咕,“反正玄冥這一世也不知道轉生在哪裡,小姐老是一個人在輪迴裡空等,還不如……”
“小心我剪了你舌頭!”白螺變了臉色,冷冷,“走吧!”
雪兒噤若寒蟬,再不敢說一句,噗拉拉地飛了起來,心裡卻在暗自嘆息——前生後世的輪迴裡,小姐永遠在宿命裡徘徊和空等,長久的守候和尋覓後,每一次短暫的相逢帶來的卻是更長久的離別。
永生而孤寂的命運,果真是天庭裡那些傢伙給出的最殘酷的懲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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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滿月如鏡。
青城山深處,鐘聲一聲聲盪漾入寒夜。
晚課過後,年輕道長帶領弟子們從紫霄宮魚貫而出,各自回房休息——這樣的日子簡單而乏味,日復一日,倒也不覺得光陰荏苒。更何況自從服食了長生草後,他便再也不會老去。
當走過殿前水池的時候,他卻忽然站住了身。
水裡倒影出的人丰神如玉,宛如神仙中人,然而眼神卻淡漠而高遠,不帶絲毫感情。苦修多年,他早已勘破了紅塵喜怒,然而今日剛得到鶴峰真人坐化仙逝的消息,長年寂靜的心忽地一動,昔年的種種便忽然涌上了心頭。
水池裡千朵蓮花悄然綻放,在月下散發出微微的清香。那種香味,忽然間讓他想起了一個記憶深處的影子來。
她……如今怎樣?還好麼?在做什麼呢?
那一年的天台山,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身側已然不見她們主僕兩人。靈寶轉述了所有的經過,他默默地聽着,低頭看着自己手,沒有一絲表情。他喝過她的血,那些血還在他的身體裡奔流,溫暖着他,幾乎沁入了他的魂魄,生生死死不能忘記。
當靈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登門拜謝時,他沒有同意。因爲他知道,既然她說了不必再找她,那麼再去也只是毫無意義。然而當靈寶自己一個人偷偷地下山時,他卻一樣沒有阻攔——或許在他心裡,也是期望能得到她們的消息吧?
靈寶去了一年,卻是空手而歸,垂頭喪氣的說找遍了整個臨安城也根本找不到一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更不用說那一主一僕的美麗女子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擡起頭看着三清神像的臉,默然無語。
他知道,這一生,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就如當年劉、阮二人偶入天台,遇到天上的仙女,再度前去便已再也無法找到,宛如一夢。或者因爲這一點不滅的牽念,令他再也無法如師父和鶴峰真人一樣修成正果吧?
天宮凡世,百年流轉,一念所繫便是輾轉幾生,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到頭來,一切卻依舊如晨露般消失無痕。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天地不過是飄搖的逆旅,光陰不過是人生的門戶。他想,無論如何,終有一天他們還會再次相見——無論是在臨安的花期裡,或者是在碧落三山的瑤池會上。
[注1]:《幽明錄》雲: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穀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採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見鞠青葉流下甚鮮,復有胡麻飯一杯流下,二人相謂曰:“去人不遠矣。”乃渡水,又過一山,見二女,容顏妙絕,呼晨、肇姓名,問郎來何晚也。因相款待,行酒作樂,被留半年。求歸,至家,子孫已七世矣。
【完】
長生草,一名豹足,一名萬年鬆。多生石上,雖極枯槁,得水則蒼翠如故。
——《花鏡·卷五·藤蔓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