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我和明朝的談話, 我回握住明朝的手看了一眼她憔悴的模樣無聲問道:“開嗎?”
明朝眉尖輕輕挑了一挑,四目相對,正當我拿着胭脂準備掩蓋住明朝蒼白的臉色時, 門外接着便傳來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 她低聲細語:“小姐, 是我。”
明朝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是孃家來的丫鬟。”
看她的樣子就是默許開門了, 很顯然這個丫鬟是明朝信得過的人。
“我去開門罷, 你好生呆在牀上就不要下來了。”
明朝一臉擔憂的樣子望着我,我自然知道她要說什麼,搶她一步說道, “我已經暖和過來了。”從白色鵝毛袍子中伸出溫熱的手貼在明朝的臉上,“沒有騙你。”
明朝抿脣不語, 於是我從牀上來拿起角落裡的衣服給她披上。等我完成這個動作之後, 房間的門已經順手被我打開, 一陣子大風呼呼刮進來,險些把火盆子給吹到, 我招呼着眼前那個秀氣的小丫鬟進來。
“小姐安心,沒人看到我到這裡來”小丫鬟脫了毛裘嘴裡呵出熱氣,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小姐你的病怎麼樣了?”
“怕是好不了了。”明朝抓起小丫鬟的手靠近火盆,哆哆嗦嗦的把被子往身上蓋, 我上前替她裹好被子以後坐在一旁。
小丫鬟吸吸鼻子把脫下來的厚重毛裘搭在被子上面, 明朝想要伸出手推開卻被袍子壓得使不上勁。
“小姐說過待我如親姐妹, 自然不必講這些虛禮。只是, 杏仁從小叫明朝爲小姐的習慣是真的改不過來, 但現在小姐冷的要命我心疼小姐的身子把這毛裘脫下來惹得小姐不高興,怕是杏仁不懂規矩了。”
明朝苦笑:“再怎麼暖和這病根也還是落下了。”
“呵, 我看不是什麼好不了!是小姐活生生的在這家徒四壁的屋子裡被凍壞了,所以加重了病情!”
明朝並不因爲杏仁無理的話而惱怒,反而是寬慰的表情,卻又顯得那麼無助,她的脣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你這丫頭長大了,我真是說不得你了。”
“小姐!”
“杏仁……”明朝緩緩擡頭眼睛裡帶着淒涼與一絲期望問道:“爹爹他同意了嗎?還認我這個不孝女嗎?”
“老爺同意了,讓小姐你今晚就搬出蒲宅,出了古竹鎮有轎子接應。”
明朝眼睛一紅,點頭應着:“晚一些出去可以嗎?”
“小姐放心,我知道你捨不得,特意讓轎伕晚了半個時辰出發。”
明朝垂眸有一絲猶豫,終究握住了小丫鬟的手囑咐道:“杏仁,別怪小姐胡思亂想,這身子骨我是最清楚不過的。萬一……我是說萬一哪天我離開了,你就代我看看蒲宅的孩子們,古竹鎮的村民……咳咳……還有每月的佈施……一定要記得按時發放大米,不要讓村民們餓了肚子。”明朝捂嘴不停地咳嗽。
“小姐的病一定會有所好轉,這些事情還是小姐親自去做,孩子們和村民纔會高興……”
我不忍再看,低頭,終究還是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替明朝感到惋惜。
明朝的用心良苦小丫鬟大抵還是年紀輕輕體會不到,就像無缺說的一樣“因爲往往看過了生離死別,一切回到原點,最後無法成功抽身,沉浸在傷痛裡無限循環的人不是他們,而是我們這些奇人異士。”凡人也是如此,親人離世,最痛苦的不是被病魔纏身,也不是病人本身,而是那些還活在人世的親人家屬,他們需要承受這個打擊和殘酷的事實,承擔起悲傷和無法隨着歲月流逝而消失的傷口。
我望着明朝愁容的表情,對着自欺欺人的小丫鬟涼薄的說道:“明朝錯過了最加時機,久病成疾,已經無藥可醫。”
小丫鬟握緊拳頭,伶牙俐齒的回道:“這位姐姐這麼晚還能進小姐的閨房,想必是我們小姐的朋友,杏仁不善言辭說句不好聽的話還請姐姐別放在心上。您怎會覺得我們小姐無藥可醫?”
我歪頭思索半天:“我不是覺得,我是知道。”脣角抿了一下,“明朝得的是勞怯之症。”
“你又不是大夫!爲何如此肯定?”
明朝低喝道:“杏仁。”口氣平淡地打斷我準備說的話,“我的確是勞怯之症,夏夏沒必要去騙你,你也總不可能跟着我一輩子,一輩子當一個貼身丫鬟,相夫教子纔是你要過的日子。”
小丫鬟身子一軟,靠在椅背上抽抽搭搭哭了好一陣,淚珠掛在臉上一顆顆往下墜落。
明朝凝視了她片刻,最終還是悄然長嘆一聲,從被子裡伸出手擦乾小丫鬟的淚水,輕聲道:“乖,別再哭了,再哭,又有什麼益處呢?”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竟以爲小姐只是身子骨弱,以爲只要調養好了就……從沒想過小姐病的會這麼嚴重。”小丫鬟淚眼迷濛地看着明朝,看一陣,又低頭拿手擦擦雙眼。
“杏仁,我們不說這個了。既然改不了的事情何必去憂心?我還沒死吶……咳咳……你這丫頭一副子苦瓜臉作甚?”明朝繼續給她拭淚,看向我時有一絲尷尬的笑了笑。
“小姐……小姐……”小丫鬟趴在明朝的腿上帶着哭腔,明朝輕輕撫摸她的臉,“之前和我鬥嘴時那伶牙俐齒的模樣去哪了?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哭鼻子呢?”
“不公平……不公平……上天太不公平了!”小丫鬟抽噎的哀怨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明朝看了一眼杏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從脖子上摘下一塊玉佩放在我的手心裡:“等蒲希回來,把這個交給他,他自然會明白我的意思,替我向他說一聲‘對不起’。”
“小姐!這不是姑爺給你的定情之物?”
明朝緩緩起身,輕聲道,“時辰不早,我們也該走了。外面冷,不用送了。”她拍拍我的手。
我摸着手裡這塊玉佩,擡起了頭,“你放心。蒲希那邊,我知道該怎麼說。”
明朝閉了閉眼睛,有些虛弱地笑了一下,摸摸還在抽噎的小丫鬟的腦袋:“別讓轎伕等太久。”
小丫鬟淚眼朦朧的吸吸鼻子,退後一步,屈膝跪下衝着明朝行了個大禮,定一定神,轉身掀開帳簾,頭也不回地離去。
明朝眼眶突然一紅,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那抹背影喃喃道:“我們杏仁真是長大了……”
我上前給明朝披上外套,裡一層外一層的裹好:“我送你到門口。”
“夏夏……”
“走吧。”
我和明朝還未走出大門,就聽見“籲——”的一聲,迎面而來的是位英氣逼人的男子,他跳下馬來不及多說一把搶過明朝的包袱,額上滲着薄薄的細汗,因爲焦慮不安,他的手指顫抖地腹上明朝的臉頰,柔聲細語的問道,“冷不冷?”好似生怕高一點嗓音會嚇壞了她。
“蒲希……”
“這是你一直想要的蘭花薰香,昨個趕回來的時候特地讓香店的老闆擱在錦盒裡,聞聞看。”
“蒲希我……”
“好了,我就知道你惦記着米的事情,鎮長已經和夏窪鎮說好了,用竹子換取大米,月初就會撥米給咱們古竹鎮。”
明朝咬着下脣,手指無意識地捻住衣角,慢慢地搓弄,不知不覺見,指尖已搓得有些發紅,張口呼出熱氣:“蒲希……”
“你出來等我就不知道多披一件衣服?”說着就把明朝往裡面推,連帶着我也被硬生生地拉了進去,可知那力氣該有多麼大
明朝扶住門邊,閉了閉眼睛,虛弱地推開蒲希的手指:“我想回家了。”
蒲希的笑意僵在臉上,很快又化了開來:“又再說什麼胡話呢?這就是你的家。”
明朝退後一步:“鳳棲鎮,明府。”
蒲希一怔,隨即立刻道:“我陪你。”然後抓着明朝的手,“去之前,先進屋換件厚衣服,馬背上的風大,你身子弱,易染上風寒。”
明朝一把甩開蒲希的手,含着眼淚,虛弱的說道:“你還不懂嗎?我要離開你了!我要離開古竹鎮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蒲希深呼吸,壓下胸口的憤懣之氣:“那這些孩子們怎麼辦?鄉親們怎麼辦?我怎麼辦?你忘記了嗎?我們還要成親,還要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連名字都取好了不是嗎?男孩就叫蒲昭,女孩就叫……”
“夠了!不要再說了!這親我不想成了!你滿意了嗎?”
講到最後,蒲希的臉色越發的陰沉,顯然怒意壓制不住,他咬了咬牙:“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明朝一陣咳嗽,胸口起伏,我趕緊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子,她的眼睛如同結冰的湖面般又靜又冷:“你自己心裡明白就好,不用管我是如何想的。”
蒲希臉色一白,嘴脣嚅動半天,冷笑着,每個字都似從齒縫間迸出:“婚姻大事豈能兒戲!這親你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以死相逼那也是我蒲希的亡妻。”他禁錮住明朝的手腕,生拉硬拖到馬前,清冷的俯視,“你不是要回家嗎?走啊!現在就走,我已經迫不及待的去見岳父了,是時候下聘禮了。”
“蒲希!”明朝大口喘着氣,我只能在一邊看着心急如風,她因爲氣息不平,一時難以接着說話,劇烈咳喘起來。蒲希雖然憤怒,但見她病體難支的樣子,也有些心軟,伸手攬住她的腰。
咳了好一陣,她磕磕絆絆地開口:“別……別白費力氣了,爹爹他不喜歡……”
“呵呵!”蒲希大笑起來,揪住明朝的下巴,“我怎麼能忘記了,你們明府狗眼看人低,瞧不上古竹鎮的人,寧願把女兒賣到青樓也不願意和古竹鎮有任何瓜葛。”
“蒲希……”
“恩?難道岳父大人不是視財如命愛慕虛榮的人?這麼貴重的聘禮都不肯讓你嫁給我?”他舉起鴿子蛋大小的珍珠戲謔的說道,“我怎麼能忘記了呢?這事情也由不得你做主。”說着咔吧一下把珍珠裝進盒子裡。
“即使父親大人同意,我也不會嫁給你。”明朝忍着胸腔的痛楚,語調堅定地道,“我意已決。”
蒲希的臉色冷肅得如鐵板一塊:“我說過,就是死也不會放你走。”接着扯起明朝的手腕就準備上馬,明朝脣邊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笑容,突然身子一軟,手一鬆,整個人從馬上跌落到青磚地上,闔上了雙目。
“明朝?明朝?”我大驚失色,只見明朝的意識漸漸失去,“蒲希你快扶着,千萬別動她,我這就去鳳棲鎮找大夫……”
“不用……”明朝擡起一隻手勾住我的衣角,“不用……”
“你就這麼想離開我麼?”蒲希的臉色此時已蒼白如血,但一雙眼眸卻變得更亮,更冷清,帶着一種悔恨與不甘。
“恩……”明朝一口血噴了出來,視線已經模糊不堪,奮力的張嘴可什麼都沒說出來。
蒲希笑得淒涼,他摟住地上的明朝,喃喃道:“你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