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趕路。穿州過府,又是一路急行軍。
我整日倒在車裡昏昏欲睡。耶律丹真不時進車裡來坐坐,若是我醒着,就介紹一下沿途風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閒話。?若是我睡着,他就坐在一旁看他的書。
晚上都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用膳,周圍沒有一個下人,吃得隨意暢快。夜裡雖然一個榻上睡着,但是橋歸橋,路歸路,互不相干,倒也太平。
只用了二十幾天,就到了北庭的國都。車馬進城前,停下來整理裝束等待吉時。有管事的走來走去,急火火的巡察各處準備情況。
嚴厲地斥責聲讓周圍的氣氛如臨大敵般緊張拘謹起來,宮人們收起一路上的說笑,變回到宿日的沉默。我又穿起了一身累贅的吉服。看來,又要開鑼演戲了!
正午的時候,車隊井然有序擺開儀仗款款進城,我用了一路的棉氈車圍被整個取下,換上了華麗的織錦刺繡圍幔,眼前的一切豁然開闊。
我坐在塌上就可以透過車架四周垂掛的流蘇縫隙直接看到城裡的街巷佈局,建築風貌,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街道兩旁擁擠喧鬧的人羣,當然也看得到人羣對我好奇地窺視。
耶律丹真騎馬走在前面,接受百姓們的恭賀。看起來象個正泡在幸福的蜜罐裡,高興得暈了頭腦的新郎官。
我木偶一樣在禮官的安排下襬好姿勢端坐在車上,象等待獻祭的犧牲。
誇張奢華的儀仗引來的是意料中的騷動和浮躁,隊列裡的衆人耀武揚威的走着,照本宣科般生冷冰硬的表情讓我心裡忽然生出些許慨然:這樣的遊街示衆真的會有什麼意義麼!這份虛榮的色彩又能在街頭巷尾停留多久呢?
不久前我也曾這樣車馬粼粼的走過街巷,那刻與此刻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想必這些百姓也只是因爲街上有熱鬧可看,所以就過來湊熱鬧看了。至於他們的主上到底給他們娶回了個什麼角色,他們恐怕是即不清楚也不會關心,宮牆內的事畢竟離他們太遠了。
隊伍走過一條條街道,周圍景觀越見繁華。最後車馬在皇宮前的廣場上停了下來。我擡頭望見門樓上蒼勁有力的兩個大字:西都。
耶律丹真下馬走過來,當着衆人的面,親手扶我下車。我被他拉在身旁,看到他的面目嚴肅凝重。周圍衆人自動去站齊隊列,把戲臺搭得棱角分明。
他們演得盡心盡力一絲不苟,我雖然不屑卻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這一路走來,衆人對我的要求並不高,只要能不太讓人敗興,把過場走全也就可以了。
我在耶律單真身邊,接受衆人的禮拜。跟着戲本子一路向裡走,玄墀扣砌,玉階彤庭的北庭皇宮,高臺層榭,氣宇非凡。不似南朝的精緻華美,卻別有一番粗豪爽氣。
從大門樓到裡面的正殿,沿途跪滿了朝臣、侍衛、宮女、太監以及後宮嬪妃。大殿前的臺階下,一位儀態萬千的貴婦人領着個五六歲的男童站在那裡迎候。
那尊貴的婦人看上去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一身金鳳呈祥朝服,頭戴百鳥朝鳳寶冠,看風華氣度非比常人,想來應該是北庭的皇太后了。
而她旁邊的男童一身小黃袍穿着,穩穩當當,大大方方。不用問誰,只看一眼那眉目,就能猜出來他爹是誰——整個就是一個模子裡叩出來的小耶律丹真麼!
看這那小人兒,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袁龍宜如果沒有遇到我,他的孩子是不是應該也有這麼大了?!帝王子嗣不容忽視,難怪他的母親會怨我。
男童見我們走過來,迎了幾步,跪地行禮。清脆的童音在大殿前響起“兒臣恭迎父皇、皇后千歲回宮,祝父皇、皇后千歲金安!……”不用看他一板一眼不慌不忙的動作,單隻聽說話時不緊不慢字正腔圓的口氣,就知道這孩子是見慣了大場面的。
我看看面前這個小的,再扭頭看看旁邊那個大的。心裡不覺啞然,這一路光想着怎麼樣面對皇太后了。倒忘了還有個小的在這兒等着我呢。
這倒好,一筆交易,出趟遠門,丈夫,兒子,老孃全齊了,再加上後面那一大羣嬪妃、宮人,這臺大戲可熱鬧了。我風大將軍後半生的戰場只怕就是這後宮帳帷的脂粉堆嘍!
“滿兒起來!”耶律丹真一臉的親熱,看來他非常喜歡這個孩子。
滿兒懂事的站到一邊,耶律丹真拉着我一起給太后行禮。太后擡手讓人扶我們起來,兩道目光利劍一樣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最後徐徐綻開一個笑容。我知道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在考量他兒子的眼光,她滿意的是他兒子的作爲。
見禮完畢,衆人一起走進大殿裡落座。原來大殿裡早擺好了接風洗塵的酒席。
鶯歌燕舞,酒香四溢的席上瀰漫着一片堂皇的喜氣祥和。皇太后和耶律丹真頻頻舉杯,觥籌交錯間都是國泰民安的美景祝願。下面衆人更是使出渾身解數舌燦蓮花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說得天花亂墜口沫四濺只求討皇帝和太后的歡心。
我心裡暗笑,看來哪裡的朝臣都是一樣,總有些爲了自己的利益前程,抓緊機會鑽營拍馬哄主上開心的。這些跳樑小醜辦正事是指望不上的,但也有少不了他們的時候,就比如現在。
實際上這酒哪是那麼好喝的,別看他們在這裡一個個嘴上說得好聽,抹了蜜似的。實際上笑臉後面還不知道蘊藏了多少內幕爭鬥,利害干係。
好在這些人表面見利忘義,其實外強中乾,並不十分可怕。而那些坐在後面落落寡合不聲不響悶頭喝酒的人才是我最要小心的。俗話說不叫的狗才會咬人,我相信他們心裡一定有自己的計較和堅持。
雖說北庭民風豪放,不象南朝那麼注重禮教,甚至近幾年貴族裡也盛行男風。但畢竟我不比別人,我和在座的許多人,都是沙場上見過血的對手。今日他們對我的謙恭有禮不近不疏,肯定是耶律丹真早下足了功夫,籌劃好的。
然而耶律丹真保得了我今日,不一定能保得了我明日,以後會如何,就不好說了。
一下午的酒席,熱氣騰騰的氛圍裡有着綿裡藏針的暗潮涌動,總讓人提心吊膽縮手縮腳,怕一不小心就要碰在針尖上扎出血來。
許多人都喝得汗流浹背面色猙獰,踩了高蹺似的顫顫巍巍,說不出的辛苦難熬。只有皇帝和太后穩如泰山,笑容滿面,紋絲不動。
我則一切低調,垂首不語,靜觀其變。……
酒席過後,耶律丹真領着我走過一處處飛檐峭壁的院落,穿過層層高牆間的甬道,來到一處深宮內院。高牆厚門上沉甸甸三個金漆大字:淥漪園。
看來這裡是有水景的了。
跟着耶律丹真走進去,高大宮牆圈起來的,卻不是北庭的建築風格。園裡池塘假山,花木魚鳥,水榭鳴廊,石橋碼頭,佈局小巧構思精緻。移步換景的特色,不是北庭的風格卻是南朝的情趣。
這顯然不可能是爲我新建的,那這園子的典故又是什麼呢?我用目光詢問耶律丹真。
耶律丹真隨便靠在一處護欄前,望着剛剛化凍的碧綠水面,神情淡然。“幾十年前,南朝嫁過來一位公主,這個園子是特爲她修建的。”耶律丹真停住話頭,小心謹慎看看我的臉色。“那塊地就是聘禮!”
我隨便笑笑不以爲然,都是故事,相同的開始,未必就有相同的結局。我也靠上護欄,接過耶律丹真的話頭繼續說,“後來皇帝發現公主另有私情,勃然大怒,殺了公主,向南朝討要土地。南朝不給,於是就刀兵相見打到今天。對麼?”
我侃侃而言,這鮮爲人知的實情對別人來說,是殺頭的秘密。但對我來說,不過就是茶餘飯後袁龍宜講來給我解悶的家常。
耶律丹真點點頭,對我的知情一點都不感到驚異。
兩個人順着石子小徑穿過花圃往裡走。也許是太久沒人住的原故,園子裡雖然打掃得整整齊齊,但還是透着一種年深日久了無人煙的落寞。淡淡的,卻又清晰可辨。
“這處園子也是傾心而建,記錄了一段刻骨深情,其他人住了,都是煞風景的事,所以這些年來一直空着。”說着,耶律丹真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看我。
看我幹什麼?!
“我可不是那位入畫的嬌娥,能配得上你這園子!”我雖說跟她出處相同,品名類似,都屬於高檔瓷器,但也不一定就非得替了那個舊的住進這百寶格。
耶律丹真玩味我的臉色,緩緩湊近我耳邊,低低的聲音帶了三分笑意“是這園子配得上你!”
我擰起眉頭退開一步。我又不是傾城傾國的公主美人,你跟我調的什麼情?
忽然想起另一層意思,不由冷笑。“若是日後你發現我也與別人另有私情呢,你打算怎麼辦?”我認認真真看住耶律丹真。
“你?”耶律丹真臉色一疆,恢復了一貫的冷硬。“你是個聰明人,不會幹蠢事的。”
是麼,我倒不知道你對我這麼有信心。不過,好像我已經幹過蠢事了呢。
心裡悻悻的,不想再面對他,我徑自往裡走。
進了正廳的門,我才明白耶律丹真爲什麼說別人住了這裡都是煞風景的事。屋裡的擺設不是一般的奢華,簡直可以用紙醉金迷來形容。所有的傢俱都是最上等的木材,精雕細刻,包金裹銀富麗堂皇,珠寶玉器瑪瑙象牙隨處可見,日用陳設之物都鑲滿寶石。連門上的簾子都是用精選的珊瑚珠穿制而成。……
不知道當年那位公主美成什麼樣,能讓人如此傾心相愛、傾囊相贈,傾力而爲,大興土木要金屋藏嬌。只可惜,癡情男人雖然想將一顆真心獻給明月,奈何人家明月偏偏照了溝渠。郎有情,妾無意,爭到最後,全都不得善終。可惜了曠世紅顏,命薄如紙,白白斷送在幾個男人手裡。
我隨手拿起桌上雕了鴛鴦戲水的鎮尺把玩。癡男怨女,苦命鴛鴦,這份情於他們而言,是三生石上的契約,驚天動地,至死不回。而看在別人眼裡,不過又是一段禍國殃民的風流案。……
耶律丹真見我不說話,以爲我還滿意,頗爲高興。“這裡什麼都齊全,你安心在這裡住着,就當是在自己家裡一樣!”說着看看四周,目光落在窗棱凸凹不平的刻紋上。“我稍後讓小泉子多挑幾個伶俐的太監宮女過來,每天勤打掃着,你住着也舒服點……”
一想到那位油膩膩的泔水公公,我就覺得要吐。趕緊攔住耶律丹真的好心,“不必了,我喜歡清靜,有小魚陪着我就夠了。這園子裡東西多,人多手雜,我還怕他們打壞了什麼。”這裡這麼多珠寶玉器,件件價值連城,個個來歷不凡,萬一打壞了、弄丟了,豈不都要被有心人算在我的頭上。我還是少惹爲妙。
耶律丹真也不和我爭辯,放心地笑笑“好,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