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力度

從六月底開始,我每天都會花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幫秦依給她的長期客戶翻譯文件。我猜想,這家名叫“輝揚”的客戶公司大概是一家工程安裝公司,因爲他們所提供的原文資料所涉及的,都和工程安裝有關,除了最初簽定的商務合同之外,大部分都是與機械電氣安裝有關的技術資料。而這類技術資料的翻譯基本上還算是我的強項,所以做起來比較順手。

從六月底到九月中旬,我陸陸續續地交了大概十萬字的譯件,其間去了秦依的公司幾次,“申譯”目前的業務量比上半年增加了許多,她是一天比一天繁忙,但我看得出來,現在的她充實而快樂。

想當初她準備籌辦“申譯”時,她的父母及親友一致反對,包括我這個跟她從小玩到大的同學加朋友也暗暗爲她捏了一把汗,因爲她把工作幾年的所有積蓄都押在了“申譯”上面,最初的兩個月裡,“申譯”幾乎沒有接到過什麼活,原來招聘進來的一個德文翻譯和法文翻譯也跟着跳槽了,而最讓大受打擊的是,相戀七年的男友也拋棄多年的感情出了國,那時的她幾乎崩潰,或者正應了情場失意事業得意那句話,在她痛定思痛之後,“申譯”開始初現生機,陸陸續續有客戶把資料送過來。接着是我,媽媽的離去讓我下定決心親手了結了自己的初戀,然後萬念俱灰地離開“創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子裡。秦依怕我在家悶出病來,天天到我家來陪我聊天,一再遊說我幫她翻譯東西。

秦依只比我大一歲,我們倆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同班同學,但她一直象我的姐姐一樣守護着我,守護着我們的友情。我常常想,如果沒有秦依,或者我的生活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或者我早就倒下,至少不會象現在一樣心靜如水地過着自己的生活。

那天我接到秦依的電話,約我在“一閃”見面。

“一閃”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咖啡店,生意一直是不好不壞的,以前在我還是一個正正經經的OFFICELADY的時候,我和秦依經常約在那裡見面。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十分鐘,先要了一杯咖啡很悠閒地等她。說實話,這幾個月如此有規律地翻譯工作似乎讓我整個人平和了許多,天氣也慢慢地從炎熱轉爲涼爽,我甚至有些享受這個初秋的下午。

讓我奇怪的是,秦依來的時候並不是她一個人,還有一個看起來有幾分面熟的男人。

“常影,這是王中軍,以前高中二班的!”,秦依一開口就跟我介紹來人。

我再仔細地看看了那個人,終於有幾分印象了,但隨着這個記憶一同浮現的,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隱隱約約之間,我心裡突然生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常影,現在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王中軍一坐下來就說了這句話。

我有些不明所以,於是看秦依。她的臉色有些凝重,似乎還有些憂慮。

接下來的話,讓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缺乏力度的人,我說的力度指的是可以影響他人的能力,或者換一種說法,我一直是一個受他人影響的人。在家裡的時候,媽媽和爸爸總是隨時隨地爲我撐着一把可以擋風遮雨的大傘,無微不至地照顧着我,面在家以外的生活,從小學到中學,我總是跟在秦依的屁股後面,看她做什麼,然後便學着做什麼,她象香港電影裡面的□□老大一樣罩着我,即使偶而我捅了點什麼漏子,秦依也會在第一時間跳出來幫我擋着,可以這麼說,從小學到中學,秦依就象是我的指路燈一樣,她往哪照我就往哪走。所以到了大學,秦依沒能和我考入同一所大學,我一度失去了方向,但好在我們還在同一座城市,每到週末她都會和我廝混在一起,爲我在大學裡發生的各種不明事件指點江山,其它時光我都是規規矩矩地做着一名合格的學生,就這樣混混噩噩地渡過了我的大學四年時光。等到一畢業,秦依卻出了國,我便稀裡糊塗地開始就業工作,然後便一頭扎進了那場讓我畢生難忘的愛情。

可是聽完王中軍的話,我才發覺,原來如此微不足道的我也可以這麼深刻地影響另外一個人!

在高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時候,我們班來了一個新生,叫禇亮,是一個非常瘦小的男生,眼睛很亮。我開始的時候一直想不明白他爲什麼會喜歡我,到後來也根本無暇去顧及這個問題,在我的印象裡,高中幾年時間裡,我似乎借過筆記給他抄過,借過橡皮擦或者鋼筆給他用過,在考試的時候他抄過我的答卷而我沒有向老師告發,或者我還對他笑過,大概是得到的照顧非常周到的緣故,從小我就是一個比較馬虎的孩子,丟三落四的事情在我身上經常發生,當然我的心地也很善良,之所以願意幫助他,是因爲班上有些同學對初來乍到的他有點另眼相看,再加上他長得比較瘦小,所以常常被人欺負。我想他一定是激發了我的同情心,所以在他向我尋求幫助時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高中三年,我一直跟着秦依混,秦依學習我也學習,秦依玩我也玩,從來沒有留意過有一個男孩的目光天天追隨着我。我只知道他有個好朋友,二班的王中軍,就是現在坐在我對面的男人。

及至我上了大學,禇亮也和我考入了同一所大學,當然不是同一個系。那時的他比高中時長高了許多,人也不顯得那麼瘦弱了,但性格仍有些內向沉默。每天從宿舍到飯堂的路過我幾乎都可以碰到他,有時候甚至在晚上從圖書館回來的時候也能遇上他。我說了,我的大學生涯混混噩噩,雖然年紀長大了人也長高了,但我的情商仍然停留在高中時期。

大三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我從教室裡出來往宿舍裡走,迎頭又碰到了他,我跟他打招呼,還問他這麼晚了去哪裡。

“常……常影,我……想跟你……說一件…..說一件事……”,他好象很緊張,說話也結結巴巴的。

“好啊,有什麼事你說!”,我很爽快地說。

“我……我……我……我很喜歡你……常……常影!”,他的聲音抖得很厲害,當時我完全驚呆了,忘記了如何去,突然他把我一把抱進懷裡,“做……做……做我的女朋友吧!”說完便把嘴往我臉上湊。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那樣的場面,而且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劇烈的喘息聲清晰可聞,我又驚又怕,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他用力地推開,然後結結巴巴地回了一句:“我……我……我只把你當朋友……”,說完便落荒而逃。

後來我跟秦依講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她正是和初戀男友濃情蜜意的時候,聽了我的描述她樂得哈哈大笑,說什麼禇亮那個傢伙終於開竅了之類的話,我又羞又急,狠狠地掐了地一下。她後來才正色地說,禇亮喜歡常影響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但很明顯——常影不是地球人。她看出我對禇亮沒什麼感覺,所以也一直沒跟我提起過。秦依叫我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去了就算了。

我當然是算了,但從此以後,我看見禇亮便會下意識地繞道而行,那天晚上那個呼吸急促力大無比的他大概把我嚇壞了,我象辟邪一樣避着他。偶而我也會不小心地和他碰上面,他看我的眼神直直的,似乎有些神傷還有些灼熱,但我從來不願多想。愛情,我那時想,一定是一件離我很遠的事情。

後來畢業了,我進了創世,然後便遭遇了那場如動劫難般的愛情。其間,禇亮還來找過我一次,仍是重複當年的話題,眼中的灼熱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不適合我,而且我已經有了喜歡的人!”我記得我很果決地跟他說。

印象中,那一次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見禇亮。一別經年,我沒有想到原來自己在他心裡扮演着如此之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