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薛氏姐妹用了早膳,見時間還早,便決定去嵐州城中四處轉轉。
嵐州與帝都所在的疏州不過隔了一條溶雪河,自然便成了繁華之地。州中人流往來,亦不乏貴胄子弟,俊郎妙女,但那對紫衣姐妹還是不禁引人駐足。
那妹妹許是第一次到嵐州,一路好奇地四處張望,一口一個“姐姐”地問東問西,活潑可愛,惹人歡喜,雖年紀尚幼,形容尚小,然眼眉水目,顧盼生姿,日後想是傾城之容。
想必與妹妹,那姐姐卻是添了幾分神秘——一襲紫紗掩了真容,卻偏露了一雙含情鳳目,如蓮之浴水,淨若空明。且其身上想必是綴了金鈴,一移步便“叮噹“作響,清魅入耳,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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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妺兒,那邊一直有人盯着你看。”薛傾姒輕笑着,俯身在妺兒耳邊低語。
“哪裡?“順着薛傾姒的目光看去,是三個穿着華麗的年輕公子,妺兒搖了搖頭,“他們明明是在看姐姐。”
“咦?你怎麼知道?”薛傾姒挑眉,一副驚奇的樣子,“爲什麼我覺得他們在看你?”
妺兒愣了一下。他們確實在往這兒看,但也很難說他們在看誰,她只是憑感覺說的。
“這樣,我們打賭好不好?”見妺兒說不出理由來,薛傾姒向前湊近幾步,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妺兒見了,第一反應就是向後跳幾步,將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要,我不和你賭。”
“不賭?”薛傾姒皺眉,勾指彈在妺兒的腦門上,“作爲我薛傾姒的妹妹怎麼可以這般無膽量?”
說罷,也不待妺兒答話,便彎眉盈盈一笑,語調輕柔,似喜還羞,“妹妹,你看那位着銀衣的公子,劍眉朗目,氣度不凡,當真是世間難見的英俊。”
聲音雖輕,但對面的三個男子聽的一清二楚,皆齊齊一愣——妙齡女子當街評論男子,這在整個弈朝也是屈指可數的吧?待反應過來,那銀衣公子只覺面上紅熱,而他的兩個同伴則略帶妒意地盯了他幾眼。
“如此俊才,若能結於連理,倒也不枉此生。”嗓音清越,酥軟入骨,這回三個公子是徹底震驚了,那銀衣公子更是面色通紅,眼中卻流露出幾分貪婪。
薛傾姒咯咯地笑着,蔥指一撥,挑起妺兒白嫩的下巴,眼神向對街一瞟:“妹妹如今都這麼大了,卻還未許給好人家,既然爹孃都已不在,那便有姐姐做主了,可好?”
妺兒驚愕地□□了一聲,下意識地向後躲避,無奈下巴上搭了一隻白淨柔軟的爪子,把她的臉一寸一寸硬生生向街對面掰過去。
“你看,你看,郎才女貌,多般配呀!”
“轟!”妺兒覺得整條街都沸騰了。街對面的三個男子張大的嘴能塞下一隻雞蛋,那個被薛傾姒“稱讚”的銀衣公子面色赤紅,只是在聽到薛傾姒是爲妹妹說親後,眼中的貪婪多少黯淡了些。
“哈哈,原來當真在看我呀……”薛傾姒愉悅地笑起來,還想再說什麼,卻被妺兒拉住了袖子死命地往前拖去。
“哎?哎?妺兒你幹什麼?”
妺兒閉緊了嘴不發一言,只是扯着薛傾姒往街外走去。太丟人了!真是太丟人了!一個女子竟當庭廣衆之下……而自己竟然得叫她姐姐!她到底知不知道現在整條街的人都在看她們吶!
待把薛傾姒拖到了一個安靜小巷,妺兒才鬆了手。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說,妺兒只好抱着胸,嘟着嘴,直直地盯着眼前這個看似溫柔嫺淑的女子。
薛傾姒也任由她看着,只是眼角帶了點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終於成了放聲大笑,“哈哈,妺兒你看看你現在什麼表情呀,一幅苦大仇深的樣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妺兒盯着自己的姐姐,一字一頓,“若我真老了十歲,倒還能以長者的身份好好規勸你。”
“呃?”似是沒料到妺兒會來這麼一句,薛傾姒一愣,繼而忽然大笑,幾乎笑彎了腰,“妄想!姐姐我這輩子都是你姐姐。”
“若是作爲姐姐卻連基本的禮數都不懂,那還算什麼姐姐?!”妺兒驀然喊道,聲音之大,另薛傾姒一下止了笑,愣怔半刻。
短暫的沉默後,忽然意識到自己方纔的無理,妺兒漲紅了臉,垂着頭,半天才囁嚅到:“對不起,我……我……”
“別這樣。”
來自頭頂上方的聲音難得的溫和,妺兒擡頭,見薛傾姒正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
“別這樣,妺兒。做我薛傾姒的妹妹,就永遠不要爲自己已做過的事後悔——所以我來日後不會後悔,做每件事,說每句話之前就應該好好想一想,‘我這樣做是對是錯?’”薛傾姒說得極緩,似是要讓妺兒聽清、記清每一個字,“即使不小心做錯了,也不必後悔。過去的事情你如何後悔都不會重來,浪費時間去後悔倒不如仔細想想該如何彌補。”
從未見過這樣的姐姐。妺兒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這個在她印象中好吃懶做,又到處騙食騙財的姐姐,這一刻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認真。
“至於你方纔的惱怒,是因爲覺得我丟了你的臉嗎?”薛傾姒緩緩地說下去,“方纔那些人我們這輩子也許就見一次面,即使有緣再見第二次,那又如何——一些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你又何必去在意他們的目光?或者——”薛傾姒拖長了聲音,眼神陡然犀利,“或者是你依然覺得自己應該被敬畏的目光包圍,而不願承認你現在的身份。薛傾妺,你現在的名字是薛傾妺,而不是以前那個人——不,就算是以前那個人,你也早已一無所有了。”
幾無起伏的語氣,卻一字一句扎進妺兒的舊傷,那些她從不願正視的實事,如今卻被薛傾姒一一揭開,淋漓而真實的疼。
見着妺兒的模樣,薛傾姒輕嘆了口氣,“我沒有其他什麼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不要後悔,也不要去在意他人的看法,自己活得開心便好。”
“嗯。”妺兒重重地點了點頭,咬脣不讓眼淚掉下來。
“你還真是倔。”薛傾姒說着捏了捏妺兒的小臉,語氣卻忽然轉冷,“既然已經找到我們了,爲何不過來?”
妺兒一驚,向薛傾姒背後看去,果然巷口處站了一個人影。待那人走近,卻是一個衣着樸素的小廝,手裡一塊精緻的繡線手帕,似乎裹了什麼東西,逢迎地笑着:“姑娘,這是我家公子送你的。”
“哦?你家公子……”
“便是方纔街上那位銀衣公子。”小廝連忙說道。
“啊,是他……”薛傾姒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情,伸手拿了帕子,打開,裡面裹了一對珍珠耳環,“呀,好漂亮的耳環,替我謝謝你家公子。”
“是,是,自然,自然。”沒料到薛傾姒這麼爽快地收下了,那小廝訝異之餘,笑得臉都皺了起來,一陣點頭哈腰,高高興興地去回覆了。
“姐姐,你……你收下了?!”妺兒一臉驚異,姐姐不會不明白這禮物的含義吧……
“別人送我東西,我不能收下嗎?”薛傾姒眨了眨眼,一臉無辜。
“你……唉,算了。”既然收下了,總不能再叫她還回去吧。
“這珍珠色澤鮮亮質地圓潤,倒是上品,值錢呢。”一旁的薛傾姒卻已在細細研究那對耳環。
“你打算這麼辦?”妺兒隱隱覺得不安。
“這個嘛,還沒有決定……”薛傾姒停了停,俯身“真誠”地看着妺兒:“還是你來決定吧,是去當鋪當了現錢呢……還是直接去換了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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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妺兒與姐姐回到客棧,已是近午時分。
葉舟輕坐在大堂靠窗處,悠閒地喝着茶,桌上的飯菜已吃得七七八八。
“葉船伕,我沒想到你的胃口那麼大,竟一點也沒給我們剩下。”薛傾姒無奈地搖了搖頭,很是惋惜。
“你們一定吃過了。”葉舟輕放下茶杯,“薛傾姒怎會虧待了自己?”
“哈哈,果然葉船伕是這天下最知我的人。”
“不,只是碰巧猜到罷了。”葉舟輕禮貌地笑着,“馬車已經準備好了,你們梳洗一下,我們未時出發。”
“你與我們一起去疏州?”妺兒高興地問道,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不用再與某人合夥去騙錢?
“當然了,妺兒。”葉舟輕儒雅地笑着,恰到好處地牽出三分無奈,七分譏誚來,“與其讓你姐姐死皮賴臉地跟着我,倒不如我主動邀請她呢。”
“啊?”沒想到葉舟輕會說出這樣的理由來,妺兒驚訝了一下,繼而小心翼翼地看向薛傾姒,果然,那雙鳳眼已冷如寒冰。
“死皮賴臉?沒想到葉公子如此爲難還是肯讓我們同行,我們姐妹兩當真是要感激不盡了。”
“哪裡哪裡,薛姑娘不必客氣。”
“那怎麼可以,日後定是要‘重謝’的,還望葉公子不要推辭了。”
“哎,那反讓在下覺得不好意思了。”
“……”
“……”
原來還是一樣的。妺兒嘆了口氣。姐姐還是和以前一樣的,絲毫未變。想起方纔在小巷裡的對話,妺兒反覺得恍惚而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