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下雪

玖珠見過小孩子哭,見過老人哭,但她從未見過哪個人,哭得如此……優美動聽?

她本想上前安慰一番,可對方哭得實在太好聽,她忍不住站在涼亭外的臺階上,多聽了一會兒。

劉才人以爲玖珠會上前安慰自己,可是等了半天,對方也沒有動靜。氣氛漸漸變得尷尬,她擦乾淨眼角的淚,彷彿才發現玖珠,故作堅強地微笑:“明姑娘。”

玖珠打量着這位婦人,猜測她是宮裡哪位低位分妃嬪,朝她福了福身,提着裙襬走進涼亭:“天色寒涼,請貴人顧惜身體。”

“我不過是宮中一個不受寵的才人罷了,不敢讓明小姐以貴人相稱。”劉才人站起身,“明姑娘請坐。”

她注意到明玖珠身上的繡紅梅大氅,看起來很眼熟。

察覺到劉才人的目光,玖珠摸了摸大氅上的繡花,迫不及待地問:“上面的繡花是不是很漂亮?”

“很漂亮。”劉才人點頭,心裡隱隱覺得,對方故意在炫耀這件大氅。

“才人好眼光,我也覺得漂亮。”玖珠笑得眉眼彎彎:“貴妃娘娘送我的呢。”

劉才人:“……”

“娘娘說,這件大氅保暖卻不厚重,好看又不顯輕浮,所以才特意給了我。”好不容易找到能夠顯擺的對象,玖珠頓時來了興致:“娘娘總是如此溫柔,臣女都不知該如何回報她一片愛護之心。”

“冬風雖冷,可我身爲後宮女人,卻有很多無能爲力的事。無意打擾姑娘,讓姑娘見笑了。”聽到“溫柔”二字,劉才人身心都感到強烈的不適。

當着一個剛剛哭泣過的可憐女人,吹噓寵妃有多好,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

難怪能得蘇貴妃的青眼,原來是一丘之貉。

劉才人說完這句引人好奇的話後,就不再開口,她在等玖珠的追問。

“哦。”玖珠謹記師父們的教誨,若是遇見傷心痛哭之人,切莫追問緣由,就是一種溫柔。

劉才人看玖珠,玖珠看劉才人。短暫的安靜後,劉才人見玖珠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硬着頭皮開口:“姑娘可知,後宮之中最受陛下愛重的娘娘是誰?”

“蘇貴妃娘娘啊。”玖珠理所當然道:“貴妃娘娘長得那麼漂亮,心地善良,聲音又好聽,陛下肯定最喜歡她。”

劉才人再度沉默,明家究竟會不會教女兒,說出來的話,怎麼就這麼不招人聽?

“是啊,陛下獨寵蘇貴妃多年。”劉才人苦澀一笑:“自陛下登基以來,宮中再未進過新人,我們這些潛邸的老人,更是入不了陛下的眼。”

“明姑娘怕是不知,在偌大的後宮裡,不受寵又無子嗣的妃嬪,比地上的草還要輕賤。”

“你是說……”玖珠壓低聲音,驚聲問:“陛下不給你錢花?”

陛下看起來,也不像是對后妃吝嗇小氣的人啊。

“不,不是,姑娘誤會了。”劉才人哪敢說聖上的不是:“陛下仁德,對妃嬪用度很大方,殿中省每個月都有布匹銀兩送來。”

劉才人沒有說謊,後宮妃嬪的用度,無人敢剋扣,比先帝后宮那些不受寵妃嬪日子好過很多。

“姑娘可知,貴妃娘娘已經讓后妃抄寫經書多少日?”

玖珠點頭:“好像還不足十日?其實按照大禮,至少要抄足七七四十九日,才顯鄭重。若是苦修,抄寫九九八十一天,也算正常。不過娘娘們不是修行之人,倒也不必如此講究。”

見劉才人不說話了,玖珠不解地看着她:“才人爲何不說話了?”

劉才人已無話可說,她沒想到明玖珠小小年紀,一開口比蘇貴妃還要狠。

七七四十九日?

九九八十一日?

這是抄寫經書,還是守孝呢?

“沒,沒什麼。”劉才人站起身:“我突然想起,今日的經文還未抄完,心裡有些不安。”

她怕再聊下去,就真的要抄寫八十一天的經書了。

“那倒也是,抄寫經書時,最忌心不誠。”玖珠深以爲然:“抄寫經書,是爲自己積德積福。貴妃娘娘心善,不僅爲諸位娘娘提供筆墨,還精心爲娘娘們準備靜心室,娘娘們一定很感激貴妃娘娘吧?”

“呵呵。”劉才人笑得咬牙切齒:“自然是感激的。”

她捂住有些呼吸不暢的胸口,深深吸了兩口氣:“多謝明姑娘陪我聊天,我該回去了。”

話音剛落,就覺得眼前有些發黑,腳底踉蹌。

“才人可還好?”玖珠伸手扶住劉才人手臂:“我送你回去吧。”

“不了,謝謝明姑娘。”劉才人猶如被雷劈一般,往旁邊連退兩步,恨不得立刻跳出涼亭,離玖珠遠一點:“告辭。”

玖珠看着踩着碎步,匆匆離開的劉才人,感慨:“宮裡娘娘抄寫經書時的誠心,真是感天動地。”

就連她這個從小在道觀長大的人,都比不上她們的一片誠心,真是慚愧,慚愧。

目睹完所有經過,劉忠寶笑眯眯地朝宸王行禮:“殿下,老奴去後宮宣一道陛下的口諭,先行告退。”

宸王擡手示意劉忠寶自便,他折了一片樹葉走到玖珠身後,準備用樹葉嚇一嚇玖珠。

“哈!”玖珠忽然轉過身,大氅輕輕撞在宸王的小腿上,不疼,但有些癢。

“果然是殿下。”玖珠輕輕笑出聲。

低頭看了眼小腿,宸王把樹葉扔到一邊:“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我聽到了腳步聲。”玖珠得意一笑:“殿下的腳步聲跟其他人不同,臣女一下就聽出來了。”

宸王微怔:“腳步聲有什麼不同的?”

“就是不一樣。”玖珠想了想:“臣女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反正就是能聽出來。”

“耳朵這麼靈,你是屬狗的?”

“殿下好聰明,你怎麼知道我屬狗?”玖珠在荷包裡掏了掏,掏出兩塊薄荷糖,分了一顆給宸王。

聞到糖塊散發出的薄荷味,宸王想起自己小時候很愛吃糖,十三歲那年因爲牙疼得厲害,把吃糖的愛好戒了。沒想到時隔多年,還有人像小孩子那般,跟他分糖塊吃。

“殿下……不喜歡吃嗎?”發現糖還在宸王掌心,玖珠嘴裡含着糖,鼓着腮,聲音含含糊糊:“是薄荷味的。”

八年前,殿下把她從河裡救起來時,給她的就是薄荷糖。她還記得殿下身邊的小姐姐說,那是殿下最喜歡的糖。

“我已經很久不吃糖。”宸王把糖還給玖珠:“留着你自己吃吧。”

“哦。”玖珠低下頭,看着宸王還給自己的薄荷糖,有一下沒一下吸允着口中糖塊的甜味,彷彿連發包包上的蜻蜓點水釵,都變得有氣無力。

“不過偶爾嘗一嘗也行。”宸王把糖拿回來,放進了口中。

“怎麼樣?”玖珠擡起頭,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還不錯。”看着小姑娘仰頭看自己的模樣,宸王心頭微動:“很像本王小時候吃過的一種糖。”

玖珠開心地笑了。

“笑什麼?”宸王戳了一下玖珠發包上的蜻蜓釵,蜻蜓翅膀撲閃撲閃,很有精神。

玖珠把裝糖的小荷包從腰間解下來:“殿下,這些全都送給你。”

宸王很想告訴她,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不代表長大後仍舊會喜歡。可是想到自己說出真相,對方也許會露出受委屈似的小狗狗眼神,還是伸手把荷包接了過來。

這不是他心軟,只是不想哄小孩子。

“你怎麼獨自來這裡,沒有叫宮女跟着?”宸王在四周找了找,才發現站在涼亭外的兩個宮女,皺眉:“以後在宮裡,一定要下人寸步不移地跟着你。”

玖珠雖然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把裝糖的荷包系在自己腰上,宸王看着上面的繡花,嫌棄地把大氅往胸口拉了拉,蓋住荷包,似笑非笑道:“後宮某些女子,走路喜歡摔跤,有宮女在,能幫你扶着人。”

“宮裡的娘娘長得都挺瘦。”玖珠揮了揮自己的小胳膊,她能徒手把她們拎起來。

看到她潔白的手腕露了出來,宸王抓住她的袖子,往下捋了捋:“風大,凍手。”

“殿下,是不是快要下雪了?”玖珠把手縮回袖子:“京城下起雪來,很漂亮吧?”

陵州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使下了雪,也只是薄薄一層,來不及欣賞就已經化了。

宸王擡頭看了眼天色,也沒看出點什麼,只好含糊應道:“應該……快了?”

京城年年冬天都下雪,有什麼好期待的?

寒風呼嘯,孫府的丫鬟見小姐已經安睡,吹滅屋裡的燭火,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最近也不知怎麼回事,小姐總是要屋子裡亮着燭火,才能睡着。

寢殿昏暗,孫採瑤推開門,發現明玖珠端坐在燭臺下,神情冷漠。

“是你夥同蘇氏,破壞了我所有計劃?!”齊王推門而入,“你爲何要這麼做?”

燭火搖曳,明玖珠起身關好門窗,眼神比黑夜更加暗沉:“是王爺害了宸王殿下嗎?”

“什麼?”

“我問你,是誰害了宸王?!”她走到香爐旁,用火摺子點燃薰香:“是你,還是寧妃娘娘,或者是……已被貶爲庶人的懷王?”

齊王彷彿聽到了什麼荒誕的事:“你與宸王素不相識,他的生死,與你何干?”

“殿下。”明玖珠盯着在香爐上方繚繞纏綿的煙霧:“你說,如果我與你同時在這間屋子裡中毒而亡,皇上會懷疑哪位皇子?”

“安王,靜王?”

“你想殺了本王?”

“啊!”

孫採瑤從夢中驚醒,衝到窗戶邊,抖着手推開窗戶。

晶瑩雪花落到她顫抖的臉上,化作水霧,與冷汗混在一起,滴落在地。

“下雪了。”玖珠推開窗戶,看到院子裡白茫茫一片,高興地套上鞋襪,翻過窗戶,跳到厚厚的積雪上,踩出一對深深的腳印。

小心地拔出腿,她彎腰捧起一團雪,稀罕地看了又看。

宸王殿下真厲害,昨天說快要下雪,今天就下了。

“忘了問殿下,喜不喜歡我給他畫的錦鯉戲蓮圖。”玖珠自言自語着嘆氣,昨天光顧着給殿下薄荷糖,卻把這事給忘了。

聽父親說,今天禮部休沐,那殿下……應該也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