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密佈,閃電交加,雷聲隆隆。片刻間,密密麻麻的大雨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滾落下來,落在屋檐上,順着檐牆流下來,流到地上,積在一處成了一個個水窪,像一面透明的鏡子,映照出人影,雨落在水窪上,激起無數個小圈,又像一面鏡子被敲碎一般,再不能重圓。
如花連忙跑去關木窗,灑進了不少雨水,弄溼了衣裳,不免抱怨道:“這什麼鬼天氣,剛纔還熱得不行,陽光明媚,轉眼間下起這樣大的雨,真是的。”
沈嘉玥坐在一旁,吃着些糕點,抿一口茶,聽她這樣抱怨,無奈道:“雷陣雨總是這樣的,在抱怨也沒用啊。”又道:“如菊和如梅呢?一下午沒瞧見她們了?”
如花用手撣着女史制服上的水珠,說道:“今兒女官考試發榜,她們瞧去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考上,按理說,早該來了,現下這樣大的雨恐怕去哪裡避雨了吧?”又爲沈嘉玥添茶,低聲道:“若是她們考上了,她們要去尚宮局辦事了,那……”
沈嘉玥明白她的意思,長長的金護甲敲擊在黃花梨木圓桌,聲音清脆又循序漸進,心思轉過無數,“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們能進尚宮局也是好事,往後嘉儀殿也算在尚宮局有人了。”頓一頓,望向她語重心長道:“只是要辛苦你了,往後嘉儀殿的事兒要你多多留心才行,雖說嘉儀殿裡的宮人都是沈家在宮裡的忠僕,可人心叵測,我也不完全放心。對了,讓你們調教的兩個一等宮女,如今怎麼樣了?可還好?若不好便換了她們。”
如花在旁垂手站着,回稟,“娘娘客氣了,這是如花該做的。她們兩個都不錯,安雪兒比較跳脫,年紀小隻有十一歲,通些文墨,擅長藥理,聽說她父親是秀才,只是家裡窮,兄弟姐妹又多,沒辦法才進宮的。林蓮穩重很多,十八歲,擅長食物,不過她家在先帝朝犯事被沒入宮中的,以前在芊懋太嬪那兒當差,後來太嬪出宮她就被調到這兒了!”
沈嘉玥細細聽着,嘆氣道:“恐怕往後再難遇像如菊這樣的人了,罷了罷了,等會子讓她們來見我。”
“奴婢知道了,看來娘娘還是捨不得如菊姑姑啊,也是,如菊姑姑確實不錯。”
沈嘉玥並不說話,瞧着外面的雨還未停下,不經有些憂心,微微蹙眉,隨口一句,“這雨不知要下到何時?”
小宮女急步而來,福身一禮,“娘娘,鳳朝殿的嶽汾公公在殿外候着。”
“傳。”
鳳朝宮總管嶽汾進來,行禮道:“惠妃娘娘萬福金安。”又接道:“奴才前來告知娘娘,皇后娘娘說了,雨下的大,今日的定省免了!”
沈嘉玥客客氣氣道:“有勞公公跑一趟,還請公公代爲轉達謝意。”瞥一眼如花,如花會意,上前素色荷包塞入嶽汾手中,“公公跑這樣遠的路來傳話,小小謝意不成敬意。”
嶽汾假意推託不要,眼睛卻沒離開過荷包,如花硬塞給他,他才收下,然後告退。
沈嘉玥撥掉護甲,手指隱隱作痛,腦海中不覺浮出一張臉,是蘇洛念,問道:“毓秀宮封宮也有幾個月了吧?”
如花細算算,蹲下去爲沈嘉玥按着手指,仔細回稟:“約莫四個月了,容貴人有孕快五個月了。”心疼道:“娘娘的手指又疼了吧?”
沈嘉玥無奈一笑,眼裡滿是愧疚與歉意,哀嘆一聲,“老毛病了,忍忍就好了。是我們對不起她啊。”
如花不明所以,忙不迭問:“對不起?這…談何說起?是她自己衝撞了皇后娘娘啊!”
見殿門緊閉,殿內也不過她二人,沈嘉玥放下心來,輕聲道:“她確實衝撞了皇后,可那份信並非出自她手,是別人害她的,真正有野心的那個人是別人。”
如花大驚失色,想起一個人,不免問道:“莫非是晶順儀?那日她站在容貴人旁邊,跌倒了,若不是容貴人去扶她,那信也不會掉出來的。”又道:“可她們不是有些交情麼?她兩得寵也差不多,可謂平分秋色,晶順儀爲何這麼急着下手?娘娘又對不起她什麼?”
“有些交情又如何?在這宮裡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姐妹,更沒有永遠的敵人。前一刻還姐姐妹妹呢,下一刻恐怕要往你身上捅刀子了。”沈嘉玥眼神激動,如一塊石頭重重拋進湖中,激起層層漣漪,下一刻又充溢着哀愁,又說:“何瑩瑩找了若芸說要依附我,若芸的要求是弄倒蘇氏,因蘇氏曾找嘉儀殿灑掃宮人秋汀放布偶,這纔有了這樣的事。”
如花這才明白過來,連連寬慰她,“既然是她做的那事,也怪不得昀芳儀和晶順儀了。本就是她先害娘娘的,哪有什麼對不起之說。”
“是麼?只是我心裡不安,到底稚子無辜,還連累了皇后的孩子。”
如花爲她添茶,知道她心軟,又說:“娘娘您又沒做這事,皇后娘娘的孩子也不是您害的,您不必不安,誰害的有誰擔着,娘娘自己還是受害的呢。”瞧着她的手指,泛着紅絲,惡狠狠道:“每到雨雪天,娘娘的手指便要疼痛不已,還不是那蘇氏害的。”
疼痛鑽心,實在有些受不住了,沈嘉玥咬着牙,不說話,一味忍着,每每到雨雪天氣,手指的疼痛便要自己又想起那些個日子。
染楓小跑進來,側着身子滿臉歡喜道:“娘娘,聖駕往這兒來了,娘娘快拾掇拾掇準備接駕吧。” щщщ☢ тт κan☢ ¢ Ο
沈嘉玥疼得眼角沾了淚,聽此拭去,瞧瞧衣衫,並無不妥,這纔出去接駕,在廊下候着。
“皇上駕到——”
皇上穿着一件灰紫五蝠常服,寒瀧爲他撐着油紙傘,疾步趕至沈嘉玥跟前,看着她。
沈嘉玥淡淡行禮,“皇上聖安。”
皇上見沈嘉玥穿了件翠綠宮裝,不覺眼前一亮,“翠綠色倒襯你,很好看。”又接:“起來吧。”
沈嘉玥做足禮數,方纔起身,“謝皇上。”與皇上一同入殿,命宮人奉茶、上點心。
緊閉殿門,只剩下兩人,都不說話,外頭滴滴答答的雨聲傳入殿內,倒也不算一片寂靜。
沈嘉玥斂了斂衣裳,含笑如雨落在水窪裡盪漾起漣漪,道:“這樣大的雨,皇上,怎麼來了?”
“朕來看看你,朕瞧着你這西配殿倒佈置的不俗,很別緻,不像麗昭媛那兒全是金制的東西。”皇上起身看看了殿內,打起七彩水晶簾,響起嘩啦啦的聲音,滿意的點點頭。
沈嘉玥去過福柔殿及東西配殿,金制物品確實刺眼,秀眉挑起,淺淺笑道:“這也不怪昭媛妹妹,先帝寵妃便住過福柔殿,東西配殿一應物品以純金打造,金碧輝煌。加之昭媛妹妹甚會裝扮,福柔殿自然裝飾的更美了,而臣妾的嘉儀殿內裝飾,是臣妾初初入住時隨意佈置的。自然不能與福柔殿相比。”
皇上又斂衣坐在黃花梨木椅上,抿了一口茶,輕聲問:“你吃醋了?”
這話問得誅心,女子七出之條之中便有嫉妒二字,聽着外頭滴滴答答的雨聲變得沉重,沉入心底,心思轉環間早已起身,福身道:“臣妾不敢。”
皇上無言,只緩緩扶起她,觸及到沈嘉玥的手指,沈嘉玥不由‘嘶’一聲,咬着牙,彷彿無數的銀針插在心裡,疼痛難忍。
皇上見沈嘉玥滑潤白皙如蔥的手指上隱隱泛起紅絲,甚有白裡透紅的感覺,想起太醫與他說的話‘惠妃娘娘的手指再難痊癒,每當雨雪天氣,手指會疼痛不已’,心下一軟,情誼綿綿,“是朕負了你,對不起你,讓你遭此橫禍。”
沈嘉玥一愣,淚眼朦朧,嬌羞着呢喃:“皇上……”
簡簡單單的話,總能感動她,她與皇上之間並沒有什麼海誓山盟,皇上也從沒與她說過什麼花言巧語,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這樣萬千尊貴的天下之主,她的夫君會與她說‘對不起’,自然是歡喜的,她要的本就不多。像抹了蜜一樣的甜,化開,甜入心底。
皇上擡手爲她擦拭眼角的淚,卻更覺愧疚,眼裡佈滿無限柔情,“好了,好了,別難受了,婉兒就不想與朕好好說話,一訴衷腸?”
沈嘉玥破涕而笑,輕推他,欲拒還迎,別過頭紅着臉,不肯言語。婉兒?是了,這樣親暱的稱呼,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得都不知上一次喚我是何時了。
坐在牀邊,低着頭,只看見大紅的嫁衣,心裡忐忑不安,隱隱存着幾許期盼,又有些緊張,聽見‘吱呀’一聲,門開了又關上,輕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心底卻沉重如大石壓着,一動都不敢動。
“請新郎挑起喜帕,願新郎新娘稱心如意——”
喜娘的話語傳入耳中,不由臉紅,稱心如意,稱心如意,願往後的日子真能稱了我的心,如了我的意。只覺眼前一亮,紅蓋頭早已在喜娘的托盤中,微微擡眸,眉清目秀的他深深映入眼中,印在心裡。
“請新郎新娘喝合巹酒,願新郎新娘永不分離——”
微微擡手,拿起一杯酒,與他交臂互喝下。瞧着白瓷杯上印的口脂,愣了神,永不分離,只覺諷刺,他是太子,未來的天子,往後的女人數也數不清,而我只是他的側妃,不是第一個,更不會是最後一個,而是他所有妻妾中的一個,又怎會永不分離?
‘吱呀’一聲,喜娘們退出去了,只留下他們二人,外面的道賀聲、敬酒聲和柔和的月光一樣透過窗櫺傳進來,一點都不覺得厭煩,靜靜的坐着,也不知該說什麼。
“你叫什麼?可有表字?”
他的話很輕很柔和,像一陣風吹過,又像他貼着耳邊說的,臉上微紅,嬌羞道:“妾身喚沈嘉玥,表字婉玉。”
望向自己,神情異常柔和,“嗯,不錯。嘉言懿行,溫婉如玉。往後孤喚你婉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