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晸走了。
郎瓔珞怔然立在原地,望着那高大的背影隨衆人遠去,直至再也看不見他時,她才忽然想起,她是不是也該走了?
蕭晸一字一句宛如情深的話語、他臨走前的目光與笑意、還有殘留在額間那一吻的溫度,似乎都在提醒着她,即使她罔顧自己身上那古怪的、令得堂堂皇帝不得不親自出宮求醫的“小病”,她是不是也不該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他對她的好,她不是不感動的。她有種感覺,他似乎是……真的愛她。可是,哪怕記憶沒有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心底那種隱隱慌亂而強烈抗拒的感覺卻如何也揮之不去。彷彿是本能,毫無緣由的,她竟只記着一件事——她必須恨他。
郎瓔珞微微苦笑。是怎樣的深仇大恨,竟會令得她失去一切記憶之後,仍記得要恨他?
我不知道我爲何要恨你,也不知道你爲何會愛我,但是,現在的我是假的,你的快活也是假的。所以,蕭晸,別對我溫柔,不應該,也不值得。
走,還是得走的。爲了自己,也爲了蕭晸。他是皇帝,睥睨天下,怎能爲她而事事受人制肘?她離去,也算是報了他的恩情吧。他也許會憤怒,但是沒了她這個皇后,他的皇宮裡還有很多很多的妃嬪,他會忘記的。就像她忘記了那些過往一樣。
所以,她必須走了。在蕭晸回來之前,她必須向村民打聽出離谷的路,然後趕緊離開忘憂源!
她心意已決,轉到屋子前,見村民們仍圍聚在一塊兒議論紛紛,正思索着該如何開口,在姚大夫身邊侍藥的那明豔動人的少女不知何時已來到她的身邊,好意道:“姐姐,你莫擔心,蕭公子不會有事的。”
郎瓔珞一怔,旋即扯出一抹笑容來,“嗯,多謝姑娘。”
少女甜甜一笑,親暱道:“姐姐你喊我阿青好啦,大夥兒都是這麼喊的。”
郎瓔珞對這笑容甜美的少女生了幾分好感,點了點頭,略一遲疑,卻仍是開口問道:“阿青姑娘一直住在這山谷中麼?”
“是呀。阿青和爺爺相依爲命……阿青的爺爺就是姚大夫,爺爺給姐姐和蕭公子診症裹傷的時候,阿青也在的。姐姐你知道麼,阿青長這麼大,還是第一回見到谷外之人呢!姐姐,谷外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人,還有很大很好看的房子?” 姚青滿臉好奇嚮往。
郎瓔珞微露苦笑,“或許是吧……其實,我也不知道。”
“咦?爲什麼?”
“我得了一種怪病,忘了以前的事了。”
姚青“噢”的一聲,懊惱道:“我想起來了,蕭公子曾說過的……對不起,姐姐,阿青不知道……”
郎瓔珞搖了搖頭,微笑道:“沒關係的。”
姚青握住郎瓔珞的手,“姐姐,你忘了事,是不是很害怕?不過還好姐姐有蕭公子陪着。蕭公子真了不起,受了那麼重的傷,又從那麼高的懸崖墜下來,竟然還能將姐姐護得毫髮無傷。他隨詢哥哥進村的時候,一身都是血,爺爺從他身上取下的箭頭多得嚇人,可是,即便是在上藥裹傷,蕭公子的眼睛從未有片刻離開過姐姐的……姐姐,蕭公子待你真好!”說到蕭晸,姚青的雙頰似乎微微一紅。語調亦有幾分嬌羞。
郎瓔珞卻沒有留意,因爲,一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中便是一緊,那心慌意亂的感覺又開始動搖她的去意……不,她不想再聽任何有關蕭晸的事了,勉強一笑,生硬地轉換了話題, “阿青姑娘是不是想出谷去外面看看?”
“當然想呀!阿青聽詢哥哥說過谷外的事,真想有一天也出去親眼看看的,只可惜,詢哥哥說外面人心險惡,他和蘇伯伯都不準村裡的人離開忘憂源,蘇伯伯說,只有和詢哥哥一樣聰明的人才能出谷去。可是,我怎麼可能像詢哥哥那般聰明呢?”姚青微嘆,言語中無不遺憾。
郎瓔珞道:“詢哥哥是顏詢麼?他經常出谷?” 姚青點了點頭,郎瓔珞心下一喜,只裝作好奇,追問道:“可這兒四面環山,他怎麼出得去呢?”
“順着忘憂川流淌的方向一直走,穿過一處山坳,便能出去了。只是詢哥哥在山坳中布了一個迷陣,除了詢哥哥,誰也穿不過去,聽說曾有谷外之人無意闖入,被困在迷陣中餓死了……要不是那迷陣,我早就偷偷溜出去啦!”姚青俏皮地眨了眨眼。
郎瓔珞一聽,頓時失望不已,她並無把握能穿過顏詢設下的迷陣,她亦不認爲,與蕭晸立了盟約的顏詢會助她離開……難道,她真註定走不了了?
姚青忽然一拍腦袋,“啊,不對,除了詢哥哥,還有個人也知道怎麼穿過迷陣!”
郎瓔珞又驚又喜,“是誰?”
“月娘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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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流涓涓,陽光透過溪邊斜橫的枝椏,映在水面波光跳躍。女子背影纖瘦,佝僂着單薄的背脊,半蹲在溪流邊,腳邊是一大盆的衣裳。天地間彷彿唯有水聲譁然,她靜靜地洗着一件又一件的衣裳,似乎全然沒有覺察到身後漸漸走近的人影。
“蘇姑娘。”
蘇月娘手上的動作一頓,回過頭,擡眼望向身後那容顏妍秀的清凌女子。
緩緩走向她的女子面色蒼白,眉間卻凝着一抹決絕。正是郎瓔珞。
蘇月娘的眸中閃過一絲意外。
郎瓔珞直到這時才得見蘇月娘的容貌。此前,她一直是低低地垂着頭,卻原來,她竟是一個纖纖美人,丹鳳雙眸,冰肌玉骨,氣若幽蘭,只是……她的右頰竟有一道疤痕醜惡猙獰,自右耳前蜿蜒至嘴角,生生將她的美貌折損大半,叫人望而心悸。
怪不得,她總不願擡頭見人。
郎瓔珞心中無不惻然,微微垂了眼簾,只低聲道:“是阿青姑娘告訴我,蘇姑娘你在這兒的,所以我便過來了。”
蘇月娘微微蹙眉,目光疑惑地望着郎瓔珞,卻仍是沒有開口。
郎瓔珞把心一橫,重重地跪在了蘇月娘的面前,“蘇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蘇月娘似乎被她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欲將她扶起,但郎瓔珞搖了搖頭,“蘇姑娘,請你先聽我說完。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自知是強人所難,但我仍是希望你能答應……”她擡起頭,望進蘇月娘略有些怔忡失措的眼中,一字一頓凝聲道:“求蘇姑娘教我穿過山坳迷陣之法。”
蘇月娘聞言,身子猛然一震,僵立在地。
郎瓔珞定定地望着她。良久,蘇月娘閉上雙眼,緩緩地、堅定地搖了搖頭。
郎瓔珞微覺失望,卻又在意料之中。因爲,姚青告訴她,除了顏詢經常出谷辦事,蘇月娘亦曾獨自出谷過一回。只是,那一趟蘇月娘去了大半月,最後,竟是被顏詢抱着回來的。彼時,顏詢渾身浴血,蘇月娘竟也受傷昏迷,容貌盡毀。村中衆人連聲追問,顏詢卻絕口不提兩人在谷外究竟遭遇何事,只默默地守在蘇月娘牀邊親自照拂她。蘇月娘昏睡了好幾天才醒,豈知,這一醒來,她便再也不會說話了。
郎瓔珞知道,蘇月娘在谷外一定遭遇過極爲可怕之事,她必然也不可能會願意再出谷了,所以她不求蘇月娘帶她離開,只是希望蘇月娘能告訴她穿過迷陣的方法。
但是,蘇月娘仍是拒絕了。
“蘇姑娘,我只是想離開這裡,我發誓,絕不會向第二個人透露一絲半點關於忘憂源之事……希望你能成全。”
蘇月娘只是搖頭。
“蘇姑娘……”
一道清越的嗓音淡淡地打斷郎瓔珞,“不是月娘不願教你,是她也不曉得穿過迷陣的方法。”
郎瓔珞一震,緩緩回過頭去。
樹蔭下,一抹白影靜靜佇立,不知已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