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舊情

遼國大軍的營帳便駐紮在太原城北四十里處。

耶律東一個月之內, 連續派兵攻打三次太原城,都被宋軍擋了回來,這夜, 正獨自坐在帳中皺眉沉思, 突然小校來報:“太子妃在帳外求見。”

耶律東這一驚非同小可, 刷地站起身來, 這段時間白日帶兵作戰, 夜晚卻每每因爲思念她輾轉難眠,她終究還是來了。

見到周離婷婷走進帳中,清麗的臉龐明顯消瘦, 他心中忍不住一陣溫熱,她——可是日夜懸心自己的安危嗎?

侍衛們知趣地退下, 只留下太子妃夫婦獨自相對。

耶律東上前一步, 握住周離的手, 語帶憐愛:“你怎會到了此處?可有人護送你嗎?”

“於寶一路護送我來的!”

耶律東微微一怔,心中隱隱約約感覺不妥, 卻又不知哪裡不對,又見周離滿面風霜,頗有憔悴之態,便道:“你先吃點東西,好好歇息一晚, 明日再讓於寶將你送回去吧!”

聽他溫柔撫慰的言語, 周離心中柔情頓生, 可是一想到此行的目的, 不由得心中一凜, 一張俏臉頓時板了起來。

耶律東聰明絕頂,當然知道她爲何不快, 便轉了話題:“這些日子我不在你身邊,夜裡睡得可安穩嗎?”

周離一臉悻悻:“自然睡不好,你爲何要騙我?”

“若我不騙你,你心中會安舒舒服嗎?”

“你騙了我,我只會更加不安穩,不舒服!”周離冷笑詰問:“爲什麼?當日娶我之際,你信誓旦旦說兩國交好,再不會有徵戰殺伐?三年來,我大宋到底哪點對不起你們,要這般大舉派兵南侵?”

耶律東轉過了臉不看她:“軍國大事,不是你們女子家該當過問的。”

“怎麼不可以過問?你是我的丈夫,卻在帶兵攻打我的祖國?卻叫我如何置身事外?”

見他依舊沉默,周離嘆了口氣:“夫君!你可知道,世上無必勝之戰,你若有個閃失,叫我怎麼辦?況且我大宋兵多財足,只需要出幾位名將,便可保疆護土,到時候你非但吃了敗仗,更加連累兩國軍民死傷無數,難道這就是你想看到的嗎?”

聽她一口一個我大宋,耶律東心頭泛起難以言宣的失望之情,待她再情深似海,終究是以外人自居!

周離可不知道他心中想得是什麼,只顧自己憤憤地說:宋遼交戰近百年,你們哪一此能真的滅了南朝?列國自有疆,爲何總是言而無信,讓天下人齒冷?夫君,你爲什麼一定要南侵?

耶律東挑起濃眉,昂然答道:“爲什麼要南侵?當然是爲了土地,爲了我大遼國子民有糧食吃,有綾羅綢緞穿!作爲大遼未來的國主,我當然責無旁貸!縱然拼上一條命,也是絕不後悔!”

周離忍不住嘿嘿冷笑:“損了別人,利了自己,這般行徑,與強盜何異樣?”

聽她這般毫不留情的言語,耶律東又痛又怒,半晌方道:三年恩愛夫妻,你難道就半點不以遼人自居嗎?

見他眼中掠過難堪,周離也是一怔,隨即便想:“女子出嫁從夫,我嫁了他,便當是遼人,何況身爲遼國太子妃,將來母儀天下,更加應該視遼人爲自己的子民,可是,我爲何這般生怕他滅了大宋,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立刻又想,我乃華夏兒女,大宋爲我父母之邦,如何能夠數典忘宗?我是宋人,可不是遼人!

耶律東見她無語,又苦笑道:“其實,我又何嘗不知你心中從未有我這個人!”

周離悚然一驚,睜大了眼睛瞪視着他。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耶律東輕輕念道:“昔日你在汴京皇宮中憑欄所念的,當然不是我!”

周離顫聲道:原來你從來不曾信過我?

“不是不信!只是你今日所言,顯然是從未將我真正放在心上!耶律東自嘲地一笑:這也怪不得你,想我這般粗魯武夫,如何比得南朝那詩酒風流的斯文皇帝!”

周離腦海中一片混亂,當真是爲了趙禎嗎?三年來,往事幾乎淡漠,上京的太子府邸,沒有一切可以勾起她回憶的東西,那麼,她當真是爲了趙禎嗎?

營帳外響起號角聲,有軍吏急急來報:東營有敵人偷襲!

耶律東臉色一整,立刻掀起帳門衝了出去。

周離獨自站在靜悄悄的營帳中,聽着外面傳來的清晰可聞的廝殺聲,兵器撞擊聲和慘叫聲,一顆心忍不住七上八下,她不希望宋軍落敗,卻又爲耶律東的安危揪心,在帳中團團而轉,只覺度日如年。

“娘娘,可否煩勞尊駕上馬,借一步說話?”

她吃了一驚,只見於寶身穿盔甲,站在帳們前,表情神秘。

於寶是耶律東多年的親信,此次並沒有隨軍出征,卻爲護送自己而來冒險,周離心中,對他頗信得過,便點了點頭。

二人並騎,不多時就遠離駐地,到了太原城東一座幽谷中,於寶下了馬,引着周離到了谷中一座道觀裡。

“娘娘,奴才引您見一個人,保管你歡喜無限。”

周離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於寶微微一笑,向後院叫一聲:“將軍請進來罷!”

堂中的後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了一個鎧甲鮮明的少年將軍。

周離一望即知是宋朝的將軍,再定睛細望,腦中不由得轟的一聲,原來這將軍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小弟周通。

周通上前拜倒,叫了聲“姐姐“就梗咽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周離大喜過望,一把扶住了愛弟肩膀,弟弟今年整整十六歲了,已經長成了男子漢了。

“通兒,你——你現在是將軍了?”

“姐姐!當年你一去山西便杳無音訊,爹孃想你日日哭泣,天可憐見,今日教我姐弟重逢。

周離舉起袖子擦拭眼淚,仔細將他上下打量:“爹孃身子還好嗎?你是何時隨軍出征的?”

“今年春天,我奉陛下旨意,任親衛大夫,此次隨王將軍防守太原。”

周離臉色一變,親衛大夫?那可是五品的官階,弟弟一介布衣無任何軍功,年紀又小,他——他爲何這般重用?

“自你隨——隨他走後,沒過幾個月,陛下就派陳總管找到咱們家,要接你回宮,那時你一去便無消息,又有誰能想到,你居然做了遼國的太子妃。”

說到這裡,周通的神色黯淡下來。

見弟弟一副深以爲憾的口氣,周離心中有些不快:“通兒,你姐夫拋開遼國太子的身份不談,他這個人比趙禎要強,姐姐當日嫁他時,並沒有戰爭!”

“姐姐錯了,就算不論身份,只論待你如何,陛下也絕對是世上待你最好的男人!”周通不服氣地辯道。

周離忍不住苦笑:“你還小,有些事情你不會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了,你可知道,陛下自廢掉郭皇后以來,始終將皇后的位置留給你,你可知道,他只會對與你相像的女子感興趣?你可知道,他是怎樣苦苦思念你?甚至——周通喘了一口氣,激動地道:”甚至在他爲數不多的寵幸女人之後,都會給她們喝避子湯,他曾親口對我說,要找到你,要你爲他生下孩兒繼承皇位……

短短几句話,在周離聽來卻字字驚心,句句動魄,她難以置信地望着弟弟,緊閉的雙脣一絲血色也無。

周通又道:“他對我們周家也是恩寵有加,賜給爹孃許多田地房屋,又一心想將我栽培成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大將。

看着姐姐震驚錯愕的神情,周通嘆了口氣:“若不是於大哥前日才與咱們接上頭,我尚不知,原來你居然以身——

他生生將那“侍賊“兩個字嚥了下去,可那不以爲然之情,卻寫滿臉上。

周離不禁看了於寶一眼。

於寶忙上前恭聲道:“娘娘有所不知,我原是漢人,十多年前奉八王之命潛入上京臥底,爲了取得遼國太子的信任,從來不送任何情報,也從不與我朝官方接頭,只在關鍵時刻方能行動,我也是幾日前方知,原來您是我大宋皇帝心心念唸的女子。”

周離微微點頭,突然問道:“你就不怕我將此事告知太子?”

於寶面不改色:“娘娘心念故國,當然不會這般行事,就算娘娘只顧私情不顧大義,於寶爲國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周離將目光轉回弟弟臉上,緩緩道:“你今日見我,不僅僅是爲了思姐之情這般簡單吧?”

“姐姐!你難道真的忍心讓胡虜侵我中華,殺我百姓?”

“弟弟,我日夜兼程趕來太原,原就是勸你姐夫退兵。”

周通哼了一聲,臉現不屑:“若契丹人能夠迷途知返,那草原上的狼羣都要改吃草了!只有姐姐,纔信那些虎狼之邦狄夷之人的花言巧語!”

見弟弟這般鄙薄耶律東,周離心中隱隱一陣難堪,周通方纔說的趙禎對自己的思念本已使得她心神大亂,如今弟弟出語又這般犀利難以置答,她腦中一片混亂。

周通卻步步進逼:“姐姐!契丹亡我之心不死,那耶律東,留着他,是咱們大宋的心腹大患啊!”

周離渾身顫抖,怔怔瞧着弟弟。

於寶上前一步:“娘娘!多年來我一直未對耶律東下殺手,是瞧在他爲人尚算耿直,又勸得他與我方議和,誰知他們居然不顧盟約,如今他對我已然起了疑心,出征前把我留在了上京,我已經難以接近他了!”

周通自懷中探手取出一個白色的小紙包遞到周離面前:“這是上好的鶴頂紅,只需一小撮便可致死人命,事後,於大哥會在帳外接應你,我也會率兵出城相迎。”

周離抖着手接過那包□□,拆開來,盡數倒在地上,一腳踩住。

“姐姐!”

周離雙目含淚:“他對我情深似海,百般寵愛,我豈能親手毒死丈夫?”

周通待要再說,周離卻從腕上退下一枚翡翠玉鐲,塞到弟弟手中:“這鐲子是咱們的傳家寶,不孝女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我已經身爲遼人,你們——就當我死了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