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離從於寶手中接過父親的信箋, 飛快地拆開,父親那熟悉的筆跡頓現眼前:“周離吾兒,三載不通音訊, 吾與汝母日夜懸心, 如今得通兒傳書, 知汝一切都好, 吾心甚慰。契丹狼子野心, 滅我中華之心昭然若揭,汝年輕糊塗,不顧世仇下嫁賊子, 每念及此,吾心如焚。
吾皇寬厚仁愛, 對汝一片真心, 中宮之位, 常年爲汝閒置,且不說榮華富貴, 此等有情郎君,世上又有幾個?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望汝牢記家訓, 助通兒一臂之力, 驅逐胡虜, 保我中華, 以光我周家門楣。另:陛下親口所云,問汝可還記得當年不離不棄之盟, 大宋皇宮之門,隨時爲汝而開!
見周離合上信箋,於寶知道她已經看完,便將錦盒遞上,周離輕輕打開,只見一支鳳凰金步搖靜靜躺在盒中,在燭光下散發出熠熠華彩。正是當年古廟定情之際,趙禎親手插入她髮髻上的那支。
周離百感交集,五內混戰,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於寶見她方寸大亂,又不知信中是何內容,便知趣地退下了。
於寶剛走,後腳就有侍衛來報:“太子方纔在戰場上受了刀傷!”
周離大吃一驚,忙將信箋和錦盒匆忙置於牀下,不顧一切地隨着那侍衛直奔附近營帳,見到耶律東斜靠榻上,醫官正爲他敷金創藥,他卻面不改色談笑依舊,周離那顆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纔算真正放了下來。
她上前細看他的傷勢,只見那一刀差點將他左臂砍斷,不禁又是心疼,又是驚惶,自醫官手中接過藥瓶,親自替他敷了起來。
只聽得帳中一員大將不服氣地道:“想不到那姓周的少年乳臭未乾,刀法卻好生厲害,咱們已經有好幾員猛將折損在他手下了!”
周離心頭大震,一時做聲不得。
卻有另一個將官接口道:“那周通據說是宋皇極爲寵信之人,此人來頭,顯然不小。”
耶律東察覺到周離爲他敷藥的雙手變得冰冷,便揮了揮手道:“我想休息一會,你們都退下!”
衆人依言退下,耶律東方笑道:“想不到我這小舅子刀法如此厲害!”
一滴水珠突然滴落到他手臂上,耶律東低頭一看,周離正在吞聲飲泣,心頭不禁一熱,用一雙大手撫摸着她黑油油的頭髮柔聲道:“別哭啦!我這不是好好的沒事麼!你弟弟也沒事,這場仗是他贏了呢——我是不會殺他的,頂多將他活捉!你只管放心。”
太原城中,宋軍打了勝仗,卻無不歡欣鼓舞。
周通來到太守府邸,見過了趙禎,俯首拜倒: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遼軍中了咱們的圈套,幾乎被臣全殲,只可惜跑了耶律東!
趙禎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然後便道:“朕要見你姐姐一面,你儘快安排吧!”
周通面露難色:“陛下!要見姐姐,須得在城外遼兵營地不遠處,這太危險了!”
“朕千里跋涉,原因有二,一是親自指揮爾等作戰,二是見你姐姐一面——再怎樣艱難險阻,朕也要見到她。
周通無奈,只得去聯絡於寶,安排會面。
周離怔怔地站在那所古廟前的一株松樹下,卻始終難以鼓起勇氣再往前邁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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踟躕半晌,正要擡腳,古廟的大門卻開了。
一身白衣的趙禎自廟中緩緩走出,午後的陽光照在他因爲年齡與閱歷而越發顯得成熟穩重卻更加俊朗的臉上,一切恍若夢中。
他漸漸走近,大海般深邃的眼睛裡,蘊含着從未改變過的深情。
兩人面對面地站着,一時居然說不話來,周離痛恨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在瑟瑟發抖。
“這些年,你還好嗎?”趙禎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一切都很好!”她茫然答道,有耶律東那樣的夫君,誰能說她過得不好呢!就是她自己,也不能昧着良心說自己過得不快樂吧!
一顆松果被風吹落,狠狠砸到她的脖頸,周離只覺得痛,卻意識不到那頸間的痛楚其實是來自心底。
趙禎微微一笑,眼角終於露出滄桑。
周離看着那細細的皺紋,眼淚再也遏止不住,成串成串自衣襟滑落,墜入腳下的塵土中,萬劫不復。
趙禎緩緩道:“那支步搖,自你進入冷宮後,朕就從母后處要了回來,收藏至今,除了你,沒有任何女人有資格戴它!”
聽到冷宮二字,周離心頭突然暴怒,她想起那日她去問他問什麼,他卻始終以背影和沉默作答,她想起在冷宮中度過的那些艱難苦恨的歲月,他從未顧及過她,而當她痛定思痛,終於爲自己選得如意郎君,生活美滿之際,他卻又來糾纏,好叫她的人生由美滿重回到一場悲劇,這陰險毒辣的人,他就是存心不讓她好過!
想至此,她便冷冷地道:“奴婢已身爲人妻!陛下錯愛,我不敢受!您有江山在手,天下美女任你取之,何必糾纏我這殘花敗柳!”
趙禎用手捂住胸口,臉現苦痛之色,顫聲道:“你——你終是不肯原諒我?”
周離咬緊牙關,轉過了身子:無所謂原諒不原諒!我已是遼人,從此,陛下就當我死了吧!
說完這句話,她便飛奔而去。
回到營帳,只覺頭昏腦脹,用手一摸,雙頰滾燙,她想,自己定是病了。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夢中盡是宋遼兩軍激烈廝殺的場景,耶律東砍下了趙禎的頭,周通卻又從背後刺穿了耶律東的後心,而周通自己亦是被亂箭射死。
她從榻上驚坐而起,思潮起伏,這樣的日子,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思酌良久,她起身穿衣,靜靜地等待天明。
太陽冉冉升起時,她命人將於寶召如帳中密談。
她對於寶說:“遼軍的糧草,便在西北角的幾座大帳中,有重兵把守,若能想法子偷出令牌,便可派人將它盡數燒了。”
於寶眼前一亮,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娘娘,您終於想通了?”
周離悽然一笑:“不過,我還有個條件!”
“娘娘請說!”
“糧草斷絕之後,太子勢必要下令退兵,那時候,你們須得放他一條生路,不可窮追猛打!”
於寶點頭嘆道:“我跟隨太子十幾年,又何嘗希望他死!只是兩國交戰,難顧私情,娘娘的要求,並不過分!周通將軍是您親弟,陛下也是言而有信的仁愛明君,他們,一定會答應你所求的!”
當晚,周離以照顧耶律東傷勢爲名,主動搬進了耶律東的寢帳,耶律東大喜過望,拉着周離的手道:“早知如此,我便在戰場上故意受點傷回來好了!”
周離嬌嗔地推了他一下,回眸淺笑:“你有傷在身,不能吃酒,我特地爲你做了西湖牛肉羹,這可是我家鄉的名菜!”
耶律東哈哈大笑,風捲殘雲般將一大碗牛肉羹吃得精光,周離命左右退去,耶律東很快便昏睡過去。
周離用顫抖的手取出他腰間的令牌,隨後便匆匆來到於寶帳中,將令牌將給於寶。
返回帳中,只覺得渾身乏力,她看着耶律東熟睡的英武面孔,再次反思了自己的行爲,依舊覺得,非如此不可!
次日清晨,耶律東尚在沉睡,卻被一陣嘈雜聲驚醒,他急忙披上盔甲,衝出帳去,只見西北角的火光沖天,戰馬嘶鳴,他面色大變,叫了聲不好,就有兵士飛奔來報:“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咱們的糧草全部起火了!”
耶律東大驚喝道:“糧草營有重兵把守,如何會進得人放火?”
那兵士期期艾艾道:“有人拿了太子的令牌暢通無阻闖進來的!”
耶律東用手一摸腰間,令牌果然不翼而飛,此時又有人來報宋軍攻營,他情知敗局已定,又見周離蹤影不見,不由得揪心起來,生怕她有什麼危險,急忙衝進她前日所居的帳篷中。
卻見帳篷裡空無一人,牀下卻露出一角信箋來。
耶律東心中一沉,蹲下身子取出信箋,一目十行地閱了,渾身熱血呼地聚到了頭頂。
再打開那個小錦盒,看着那支金步搖,這才明白昨夜周離爲何待自己如此溫柔。
三載癡心相愛,卻換來如此背叛,耶律東不由得肝腸寸斷,五內如焚,他是個血性漢子,再傷心也不會萎靡頹廢,耳聽得帳外已有宋軍攻入,便大喝一聲,舞起長矛殺出帳去。
狂怒之中,也不知殺了多少人,這一場廝殺,直到日落西山才見分曉,宋軍正午時分又得兵部尚書王吉十萬援軍,遼軍大敗。
耶律東渾身是血,正在酣鬥之際,卻見麾下最得力的大將叫道:“殿下!敗局已定,咱們降了罷!”
耶律東便如一盆冷水自頭頂澆落,他頹然停下,吶吶自語:“咱們降了罷!”
遼兵一聽太子這般說,便紛紛停住了廝殺,周通見狀,立刻傳令止戈。
只見一匹火紅色的高頭大馬載着一個青年在衆多護衛的簇擁下緩緩而來,宋軍將士齊齊下跪,口內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震雲霄。
耶律東認出,此人正是大宋皇帝趙禎。
正思量間,卻又一隻柔軟滑膩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扭頭一看,正是周離。
她臉色蒼白,毫無血色,輕聲道:“宋皇已經答應,放咱們一條生路。”
果然,周通越衆而出,大聲道:“遼軍衆將官聽着,我皇仁愛,不追敗兵窮寇,爾等只需放下兵器,走到北邊高崗之上,自由宋軍將爾等送至邊境,讓你們回家與親人團聚。
衆遼兵一聽此言,紛紛歡呼,爭先恐後地放下兵器,自去西北角的高崗上列隊。
最後,空蕩蕩的戰場上只剩下耶律東與周離雙雙站立,對面,便是趙禎和他身後的十幾萬宋軍將士。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滿天彩霞絢爛之極。
耶律東甩開周離的手,一步步與她拉開了距離,眼中,是從未有過的絕望與傷痛。
周通叫道:“姐姐!快些回來吧!爹孃在家中等着你呢!”
耶律東嘴角泛起一絲諷刺的微笑:“離兒,你這一去,便是宋朝皇后,可比做我這番邦太子妃要風光得多了!”
周離慘然一笑:“太子!以後的日子,離兒不能再陪着你了,你——可要好好保重!”
耶律東縱聲狂笑,語音卻嘶啞了:“想我耶律東英雄蓋世,豈能爲一個女子傷懷終身,你放心,不出一年,我定能將你忘卻!”
周離點了點頭:“那我便放心了。
戰場風大,兩人對答皆被趙禎聽見,他心頭掠過一陣狂喜,激動地等待着周離向自己奔來的那一刻。
萬目睽睽之下,周離微微一笑,上前幾步,自耶律東的腰間刷得一聲,抽出寶劍,用盡全身力氣,向自己頸中狠狠抹去!
劍光刺目,鮮血噴薄而出,染紅了身下的青綠色的草地。
耶律東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了她的身體。
趙禎和周通兩人也是同時驚叫,不顧一切地跳下馬來直奔過去。
趙禎瘋狂地推倒耶律東,一把將她擁入懷中,聲淚俱下:“爲什麼?我寧可你隨他而去,都不願意你死,爲什麼?”
周離卻再也不看兩人,只是向弟弟伸出了她虛弱的手,周通忍住眼淚,上前扶住姐姐,周離斷斷續續地道:“弟弟!把我——葬在錢塘江邊,那棵——那顆烏桕樹下!我——我想回家!只——想回家……
說完之後,她的頭一歪,終於氣絕。
周通放聲大哭:姐姐!我帶你回家!我帶你回家!咱們再也不要見他們了!
此時,天空的彩雲突然消散,一行大雁翩翩向南飛去——又是春天了。(全書完)新坑求戳《貴妃養成記》http:///onebook.php?novelid=29247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