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覆商,妹喜亡夏,女人動起心思來,那是可以亡國也可以救國的。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只是男人都習慣看輕了女人,也纔會不斷地在女人身上栽跟頭。
江隨流拿着包子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皮薄餡兒多的豆沙包,吃起來很是爽口。但他對面前的女子,還是懷有萬般疑惑和猜忌。
後宮不得干政,這位貴妃娘娘是何意要招安於他?韓朔出馬他亦未動心,又憑什麼要被這區區女子說服?
“恕在下愚昧,皇上已經派了韓太傅招攬洛陽有識之士爲國效力。娘娘又何必多此一舉?”
瀲灩吃完一個包子,舔舔手指,拿了最後一個包子出來,將幹荷葉扔進了一旁棄置的竹筐。
“怎麼是多此一舉呢?韓太傅招攬的,那是韓太傅的人。本宮親自來請的,是屬於皇上的人。”漫不經心地又咬了一口,瀲灩擡眼看着江隨流:“張術說你聰明,本宮覺得公子也該是明白當朝形勢的。楚中丞已死,朝中近日動盪,多數新臣被害。你既然不肯接受韓朔招安,那便還是有想法的。信不過本宮這女子,那便跟張大人直接談吧。跟我來。”
江隨流一愣,眼前的女子已經轉身往巷子外面走了。不知爲何,聽着她那話,他的腳下意識地就跟着邁開了步子。堂堂男兒,爲一女子差遣,那算是較爲屈辱的事情。可是他也好奇,這位貴妃娘娘到底有什麼本事,能讓張術都幫她?
張術在朝堂上是無足輕重的人,掛個閒散官職,在城南修了個草堂,每天閒着無事,還給人算命。可是洛陽名流對其還是有耳聞的,那是個心懷大志的人,無奈志不得伸,消失過幾年,再現身,就成了區區八品內臺正史令。
瀲灩快速地走着,很是熟門熟路地帶着江隨流去了張術的草堂。遠遠地就看見門口有個鬍子拉碴的人在門口修剪花草,衣襬紮在褲腰裡,靴子上都是泥。旁邊還蹲了一隻花白的老貓,懶洋洋地打着呵欠。
“稀客來訪。”看見人影,張術擡頭笑了笑,一臉的絡腮鬍子讓人都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有眼睛如電一般,炯炯有神。
瀲灩在他門口站定,恭恭敬敬地給他屈膝行禮:“又來打擾先生了。”
江隨流心裡微驚,堂堂貴妃,給個八品官員行禮?這人怎麼盡做些不合常理的事情?
“談何打擾。”張術一笑,看了後頭的江隨流一眼,頓時明白:“娘娘這是親自出來抓人了?”
瀲灩一笑,甩着袖子道:“先生這話說得,不過是帶人來給您瞧瞧,讓他開個竅。哎呀呀,婦道人家,說話總是不如你們男人可信的。”
說着,也不跟他客氣,側身就進了草堂去:“本宮還能在外頭多停留幾個時辰,再晚可是要被罰了。先生和江公子聊吧,本宮先把這包子吃完,再給你們沏茶。”
“好。”張術點頭應了,朝江隨流做了個“請”的手勢:“公子裡面說話吧。”
江隨流笑了笑,有禮地朝他頷首,跟着進去主堂裡坐下。
張術擦了擦手就進來了,看着他,感嘆道:“許多年不見了,當年的垂髫小兒,如今也已是風流少年。令尊身子可還康健?”
江隨流心下思量,這張術可能是他父親的舊識,也怪不得會突然舉薦他了。
“家父前年已經過世,勞大人牽掛了。”拱手謝禮,他稍微放鬆了一些。
張術惋惜地道:“是這樣啊,那真是可惜,前年我尚未理人間事,竟也不知道令尊仙逝。改日有空,定要去他墳頭上燒一炷香。”
“多謝大人。”
瀲灩站在院子裡,看看那井口,又看看自己從廚房裡端出來的茶具,終於還是挽起袖子,先打一桶水上來,再燒水泡茶。
張術很會說話,而且一看就是個很慈祥的長輩模樣。瀲灩一壺水燒開了的時候,屋子裡兩人已經快成忘年之交了。
“賢侄才華橫溢,老夫真是恨不得早認識你幾年。”
“叔伯過獎,侄兒這半桶墨水,也不敢在叔伯面前賣弄。只是想不到叔伯避世這幾年,竟然發現這麼多的事情,侄兒也是心中感慨。”
“唉,我大晉立國根基不穩,到惠帝這時候,已經是奸臣當道,山河動搖了。老夫只不過是會算這命理八卦,也就比旁人更想得長遠。旁人都以爲是太平盛世,殊不知這大浪將起,家國將不安啊。”
“侄兒願聽叔伯詳說。”
瀲灩聽得悶笑,江隨流是個表面看起來不甚正經,其實骨子裡很認死理的人。能拉攏他效忠了小傻子,也便能保證他不會背叛。
有張術在,半分不用擔心說服不了江隨流。張術那張嘴,死人都能給說活了,活的也能再給你說死回去。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這樣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才貫古今,文達八州的才子,一般是活不長的。所以他留在她身邊做個謀臣足矣,等年老了,還能喝她一杯孝敬茶。
忘了說,張術是楚家給瀲灩請的夫子。自從瀲灩小時候偷偷女扮男裝混入太學被抓之後,楚將軍就給她請了個夫子在家裡教書,免得她不安生。這一場師徒緣分持續了三年,從瀲灩入宮之後,張術便離開了楚家,結草爲廬,掛着閒職替瀲灩出謀劃策。
“老夫鎮你後方,可保卿不敗韓朔。”當年張術是這樣笑眯眯地給她說的。
瀲灩也的確很相信張術的才華,只是有些納悶的是,不過一個三十又二的男人,爲什麼要自稱老夫?還總是不刮鬍子。嚇壞附近孩童不說,還總是誆得比他小不了多少的人喊他叔伯。
張術說,這叫風雅。瀲灩覺得自己是沒辦法理解先生的境界的,乾脆就隨他去了。
茶泡好,瀲灩進主堂去端給那兩個人。張術像是說到尾聲了,一聲長嘆接過茶來,語重心長地總結一句:“賢侄,力用到對的地方,纔能有更好的效果。利害關係老夫已經跟你分析了個透徹。餘下要怎麼選擇,就看你自己了。”
說完,牛飲一口茶,臉色一變。
“娘娘,茶好燙。”嘴裡起了泡,生生將一口滾燙的茶喝下去,張術皺了臉。
瀲灩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嘆息道:“先生,茶是開水泡的,自然燙。”誰讓你一喝這麼大一口?平時是井水喝慣了吧!
張術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捂着嘴出去了。
瀲灩低笑一聲,轉頭看江隨流。後者似乎剛纔情緒很激動,這會兒臉上還有些紅,一本正經地看着她道:“娘娘,在下會聽從叔伯的話,爲國效力的。”
一會兒不見,就多了一個被忽悠得喊叔伯的。瀲灩心裡嘀咕着,臉上卻是帶了柔和的笑意:“公子如此深明大義,也是大晉之福。時候不早了,本宮就先回去了。往後的事情,公子去找楚將軍也可,直接問張大人也可。”
“好,多謝娘娘。”江隨流笑道:“正巧了竹林裡欠娘娘一件東西,今日也算還清了。”
瀲灩點頭,很是欣慰:“公子不提,本宮還忘記了。等會兒就派人去問其餘四位要東西去。”
“哈哈哈。”江隨流大笑,拱手做送別禮。瀲灩點頭,微笑着轉身出去,走到井邊跟正在喝涼水的張術說一句:“先生,我先回去了。”
“唔。”張術點點頭,應了。
“不過……”走兩步,瀲灩好奇地又轉回頭來低聲問他:“先生認識江公子的父親麼?那是個什麼人?”
張術漫不經心地吐了一口井水,低聲回她:“誰告訴你我認識他父親了?不過就那麼一問。上來就問候人家的令尊令堂,比較容易叫人覺得親近,這是交際之儀啊娘娘。”
瀲灩:“……”
同情地看了主堂一眼,江隨流這是被張術給誆了麼?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瀲灩笑着離開了草堂,安安全全地回了皇宮。晚上的時候還收到張術傳來的口信,說是已經將江隨流安置妥當。其人不負重望,有才有識。唯有一點棘手,那便是他的知己之交裴叔夜乃是韓朔手下最忠心的謀臣。
裴叔夜,瀲灩還記得那個人,琴聲很美,人也儒雅。可惜了道不同不相爲謀。
張術還給了她一個忠告:“韓朔近日異動,娘娘當離而遠之,早做打算。”
瀲灩琢磨了一陣子,覺得是應該早些準備後路了。張術的話,聽着是絕對有好處的,她當年只一次沒聽他的,那便是執意要同韓朔定親,可是後來就當真落到了那樣的下場。自此之後,她做什麼大的決定,都要問他一聲了。
這時候他們大概都沒有料到,千年之後的歷史上,會有那麼一筆。
“張行之,有安定江山之才,未雨綢繆之心。救社稷於水火。安百姓於亂世。”
目前的張術還只是一個鬍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漢子,蹲在花貓旁邊打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