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吟面色一肅,坐起身來,“怎麼回事,她可還好?”
朱棣搖首,將她攬入懷中,嘴角勾起抹似譏還諷的弧度,“她膽子倒大,撞見那等血腥場面也面不改色,做個馭馬師着實浪費了。”
徐長吟看了看他,“能讓你親自前去,可是那受害者的身份不一般?”
“其中一人身上有戶部清史司宋庭的身份令牌。”朱棣輕撫着她的烏髮,雲淡風清的道,“另外,現場留下‘燕王殺我’四個血字。”
徐長吟驚詫的揚起秀眉,“這等栽贓嫁禍的手段未免太粗暴了些吧!”
朱棣失笑,“那你覺得如何纔不粗暴?”
徐長吟剜他一眼,“究竟怎麼回事?”
朱棣也不再兜圈子,將事情講訴了一遍。徐長吟聽罷,眉頭攏緊,“那位宋大人如今可尋着了,是生是死?”不管宋庭是生是死,膽敢謀害朝廷命官,繼而誣陷當今皇子,膽子不可謂不大。然而,不提朱棣貴爲一方藩王,那宋庭不過區區六品戶部主事,若無召見,想見朱棣一面都不可能,能犯下什麼讓朱棣動殺手的事?更何況,縱是朱棣想殺他,也有千百種法子讓人死得人鬼不知,又豈會用這等粗淺手段?
忽而,她眼波一凝,橫眼睇向朱棣,“王爺,宋大人來北平府,可是奉命辦差?”此前她曾聽朱棣提過一嘴,說宋庭乃是丁憂回北平府,邱禾還曾去宋府弔唁。如今思來,邱禾是他身邊器重的幕僚,言行多少能代表他的意思,而以他的性情,甚爲注意結交外官,此番行事定有內情。
朱棣並不詫異她的敏銳,伸指撫平她眉間褶痕,輕笑一聲:“什麼都瞞不過你。”話落,他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有人向父皇上奏,稱我指使李彧吞盜官糧,損己肥私,致使治下百姓匱衣乏食,困苦不堪。”
徐長吟吃了一驚,“所以宋庭是奉旨來調查你的?”
那奏告在她看來簡直荒謬至極。從她父親鎮守北平府開始,親手將滿目瘡痍、凋敝蕭瑟的前元大都變得繁盛民熙,至如今在朱棣的治理下,吏民安居、市不易肆,如何會有百姓匱衣乏食、困苦不堪之言?這等一戳就破的誣告,皇上竟還專程派人來私下調查,難道竟是相信了?思及此,她不由心中一緊,“可是父皇……”
不待她說完,朱棣已搖了搖頭:“不獨是我,前些時候,二哥和三哥那邊也被參奏了。”
不過一個是被參殘暴不仁、荒淫無道,一個是裹挾文武官員意在不詭。三人三種罪名,足以讓他們三兄弟吃不了兜着走。然而,他家二哥雖好美色,脾氣也臭,但離殘暴荒淫也還甚遠,三哥心機深沉好結交外官不假,但要說有不詭的心思,如今怕也是沒有的。一如他,心底深處並非不對那個位置有所向往,否則當年也不會因劉基的一讖求娶長吟,後也不會因道衍的一言將他放到身邊,但嚮往歸向往,卻也絕不會做出有損太子地位之事。可是如今看來,就算他無心,也還是引起了某些人的忌憚。
“究竟是何人所爲?”徐長吟眉頭又緊了三分。
朱棣眯起眼眸,冷笑一聲:“左不過那些疑人竊履的‘忠正’們。”
徐長吟抿緊了脣。她知朱棣所謂的“忠正”,指的正是太子身邊的輔佐之臣。當初馬皇后病危,她在宮中侍疾,一心念及與馬皇后多年的感情,諸番舉動使得皇上多番讚許,就連熾兒也被接到皇上身邊教養,可謂出盡風頭,那時她便隱約察覺到了些許暗流。只是她一直認爲,朱棣和她並無那等心思,行得端便能坐得正,又何需懼得,卻是忘了,人心最是多疑,許多時候,並非你沒做便會使人相信的。
徐長吟張了張脣,半晌才幹澀的道:“是太子的意思?”
朱棣默然了片刻,“不見得是太子的意思。父皇那裡,怕也是並不相信的。”
“何以見得?”徐長吟訝然,忽而眸光一動,“宋大人是王爺的人?”
朱棣看向她,“早年我於宋庭有些恩情,父皇也是知曉的。”
徐長吟恍然,“父皇派宋大人來,便是想告訴王爺,他相信你!”否則,皇上何必單單派來一個與他有善緣之人?若真如他所言,參奏他的乃是太子一黨,皇上爲了太子地位的穩固,就不能將奏告置之一旁,但皇上又並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會那般荒庸無能、心懷不陳,故而只能派人來調查,那麼此人既不能對他的兒子心懷惡意,以免歪曲不實,又不能明顯偏向於他,以免太子一黨心生怨懟,想必爲了選出這樣一個人來,皇上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想想也是,宋庭不過是清吏司一介主事,在京師之中官微言輕,若非曾與朱棣結了些善緣,皇上豈會將調查藩王這等大事交給他?想來若宋庭安然回京,調查的結果,至多就是一句“吏民之謠,不足證矣”。
朱棣臉上浮出些許複雜之色,“父皇,……是真的疼憐我們這些兒子。”他相信,二哥和三哥那邊,父皇也必有一番妥善安排,不會讓他們受到牽扯。想想這麼些年,縱是他們遠遠就藩,父皇也時有傳書教導,看着是對他們不放心,實則又豈不是父親對兒子的拳拳愛護之心?
徐長吟偎入他懷中,圈住他的腰,“今日之事可是那些人察覺到了皇上之意,故才下手謀害宋大人,以圖引起父皇對你的不滿?”本着愛護兒子之心派來的欽差,卻死在兒子的手裡,饒是皇上再疼愛兒子,也難免不會動怒生疑。
朱棣攬緊她,淡淡道:“此其一,其二,宋庭手上有那些人勾連軍中大將的證據。”
徐長吟一驚,“當真?”她沉吟片刻,“若是如此,那此事當與太子無關。”不管太子是否對朱棣起了猜忌,太子也絕對不會勾結軍中大將。當世誰都有可能,唯獨太子不會。
朱棣也未問爲何,只是嘆了口氣,“猾悍者跋扈殘賢,蟊蠆者侵逼城壘,只願……”
只願什麼卻是未有言盡,徐長吟卻知悉他意,只願太子能袁安高臥,守正不移!
旦日,徐長吟召見了吳蓮衣。她並未提及昨日怪石林之事,只是對吳蓮衣好好賞賜了一番。不管吳蓮衣進燕王府抱有何種目的,昨日之事,確有她的功勞。
吳蓮衣依然一副淡漠表情,平靜的謝過恩後告退。回到住處,她歇息了半晌,隨即向管事告假出了府。在她踏出府門之後,兩抹毫不起眼的身影悄然跟上了她。
吳蓮衣一路到了城中最繁華的街道,好似閒來無事的隨意逛着,在胭脂鋪裡逗留了小半個時辰後,才擰着兩隻妝盒出來。街上極是熱鬧,行人熙熙攘攘,吳蓮衣東瞅瞅西逛逛,忽而不遠處駛來兩駕華貴的馬車,瞬間使得寬敞的街道變得擁擠起來。吳蓮衣被人羣擠到一旁,手中妝盒倏地被人撞到掉落在她,她趕緊蹲身去拾。
不遠處,一直尾隨着她的人眉頭一皺,趕緊朝她的方向擠過去,然而,待到得近前,已然沒了吳蓮衣的身影。
緩慢行駛的馬車內,吳蓮衣垂首斂目的伏跪在一名臉戴面具的頎偉男子面前。
男子倚着軟枕,手持書卷,閒適的讀了半晌,方慢條斯理的出了聲音:“我讓你進燕王府,可是爲了讓你給燕王餵馬?”
吳蓮衣心一緊,“屬下已逐漸接近燕王,假以時日,定能取得他的信任,還請公子再給屬下一段時間。”
男子放下書,冷冷一笑:“信任?你于徐長吟有救命之恩,她可曾信任你?你給燕王通風報信,他卻派人監視你,這就是你所謂的信任?”
吳蓮衣袖下的手緩緩握緊。她也不知,爲何她爲他們做了那麼多,徐長吟和朱棣仍對她心懷警惕?她眼前浮現出朱棣滿目溫柔地爲徐長吟拂拭鬢髮的畫面,只覺眼瞳刺痛得厲害。爲何他就不能給她一點信任,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男子面具後僅露出的深幽眼眸在她臉上打量了片刻,忽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譏還諷的道:“想讓一個男人信任你,你這張臉,說不定會更有用。”
吳蓮衣倏地擡眼。
“怎麼,可是如你所願?”男子譏笑一聲,甩開她的下巴,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手指。
吳蓮衣垂下眼簾,“屬下不敢,只是燕王極寵愛徐長吟,屬下恐無機會。”
男子冷嗤:“她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她能獨得燕王寵愛,你爲何不能?還是說,你廢物到連這點也做不到?那我留你還有何用?”
吳蓮衣渾身一顫,深伏下首:“屬下定盡全力而爲。”
男子冷哼一聲,眼中浮起濃濃的狠厲:“記住,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否則,下場如何,你應當很清楚!”
幽靜無人的小巷,吳蓮衣靜靜望着駛遠的馬車,冰冷的美眸之中,浮上了濃重的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