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大夏皇朝,終於迎來了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漫天雪花鋪天蓋地,一夜之間就將京都覆蓋在一片銀色中。
這一夜,五里坡上新建的窩棚還散發着天然木香,便被突然而至的風雪襲擊,貧窮善良的人們窩在暖和厚實的被窩裡,傾聽着外面肆虐怒吼的北風,如何也不敢想象沒有這安身的窩棚,他們這羣被人棄絕的人將會被凍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可悲場面。
此時此刻,在這幾十個窩棚外面,有一輛馬車壓着白雪悄然駛來,誰也不知道,從這輛馬車裡走下來的身着大氅的年輕男子,爲了緩解他心中的愧疚,親自駕車,要將某個窩棚裡奄奄一息的少女救走,再又不留聲息的默然駕車離開。
同一夜,不遠千里從趙國長途跋涉而來的和親使團踏進了距京都只有兩百里之遙的錫州,寒風刺骨,大雪紛飛,公主隔着珠簾,目光穿透重重風雪,和她的近衛們擔憂的向極遠處望去。
這一路,太平靜了。
平靜得令人心慌,在他們預料中,該有的搏殺並未如期而至,長久緊繃的神經令使團每一個成員都疲累萬分。可是敵人沒出現,躲在暗中的窺探更令他們的神經不能鬆懈,誰也不知道,也許就在下一瞬,可怕而致命的襲擊就會不期而至。
大夏京都,就在各家爲趙國公主的到來齊做準備的權貴們,紛紛摩拳擦掌,對要得到與趙國公主的賜婚而開始了與諸多朝臣親密的接觸,每一個夜晚,在各大燈油燃燒的議事廳裡,就會有三五成羣的幕僚或拍馬屁的官員在一起低聲商討。
就連一直孤傲的晉王鳳遠兮也不例外。
經過多番商議討論,他要在羣雄中奪得趙國公主的賜婚權,當下最大的障礙便是他已納了正妃,除非他能打破成規,要麼廢了步芳將正位騰空,要麼徵得她同意,再娶公主爲平妃。
待到夜半頂着風雪的官員們坐車離去,鳳遠兮邁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墨然居。
自從那晚步芳拔劍自殺後,他已經從書房搬到寢房,每碗都躺在步芳身邊守着她。
說要將她自正位廢去,那是絕無可能的。
第一,是樁婚事當初是皇上賜婚,如果廢了她,皇上會失了面子;第二,步芳畢竟是步守城的女兒,廢了她,就是正式與步守城撕破了臉,在現在與柳家關係敏感的時期,如此做,只會讓他在京城的情勢更爲緊張;第三,當初承諾楚雲的事,如果現在因爲趙國公主而打壓了步芳,就無法給他交待,再說,善待步芳,就如掐住了楚雲的脖子讓他無條件服從,以他耿直的性格,就算對自己的所作所爲再不滿,也不會有生出異心的一天。
四角添着炭火的寢房裡溫暖如春,披散着長髮的女子背上搭了翠綠襖子,正偎在柔軟的被窩裡低頭納着鞋底,她露在襖子外潔白的頸子和如瑪瑙般透明的耳垂在燈光下泛起柔和的光,她聽到男子進屋的聲音,慌忙擡頭,與他莫測的視線撞在一起。
她滿臉緋紅,眼波似水,輕聲招呼着:“王爺回來了,我叫小竹現在就去給你打水洗。”
鳳遠兮上前壓住她的肩,放緩聲音道:“王妃有傷在身,這些事我自己來就好。”
“傷口不深,做些小事並無大礙。”步芳仍堅持起來,鳳遠兮鬆開手掌任由她去。不一會,睡偏房裡的小竹打開熱水放下,便退了出去,剩下夫妻二人。
步芳挽了袖子、彎下腰,幫他脫靴子。
看着女子烏黑的髮絲傾瀉而下,鳳遠兮生冷的眼眸裡微微有了溫度,他伸手將女子柔順的髮絲撥開,“這種事王妃也要親力親爲?”
他的碰觸讓步芳紅了臉,柔婉一笑,“照顧王爺的生活起居,是我的分內事,假手下人,又如何能讓我體會到與王爺在一起時的幸福?”
她迷離的眼眸裡分明就是毫不掩飾的愛意,從什麼時候起,她的眼神開始赤裸裸而媚豔?這樣既柔又媚的女子,在閏閣之中,讓一個男人又如何開口告訴她,他將要納趙國公主爲平妃的想法?
這一夜,鳳遠兮第一次沒有以自己主觀意願爲重點將他所要說的話說出來,如此嬌媚的女子,他第一次沒有忍心去傷害。
可是一些事件,並不因爲他難得的一次心軟而得已改變。
第二天,就在這被銀裝素裹的皇宮裡,皇帝鳳炫高高在上,所有大臣山呼萬歲後開始了一日的早朝。
整座龍呤殿金碧輝煌、氣勢宏偉丶大殿上,十二根白玉柱林立,充分彰顯皇家威嚴。
大臣們肅穆而立。
一身威儀龍袍的鳳炫坐於大殿上,雙目灼灼。
“啓稟皇上,此次趙國既然與我們大夏有結友邦之意,我們禮儀之邦,自不能推拒了與鄰國交好的好意。眼下趙國的和親使團已在錫州,距京都已經不足三日的路程,但我們這邊,是否也該商量,究竟該將趙國公主賜與誰才爲合適。”
首先出列的,就是內閣首輔張士之,他所依仗的,便是柳氏家族。
他話音剛落,立於右側首位的林大學士出列,沉聲道:“稟皇上,此事我等大夏一些官員都曾揣摩過,趙國公主乃大夏、趙國的和平使者,既然要與我們大夏聯姻,自然要找一位家世、相貌、人品、才華都優秀的人來匹配方不失了我們大夏的國顏。臣等想來想去,覺得柳太尉長子刑部侍郎柳蕎不失爲一合適人選,他既未娶妻,又年少有爲,放眼整個京都,數他爲年輕一輩中之翹楚。”
旁邊有官員暗哼一聲,林大學士平日獨來獨往,似清高無比,原來也不過是柳氏派而已,如此明顯的拍馬屁的話,虧他還臉不紅心不跳的冠冕堂皇的說了出來,臉皮還不是一般的厚。
鳳炫緊抿着脣角,不動聲色,目光在下面所以人面上緩緩掃過。
“啓稟皇上,臣卻不以爲然。”又有一個大臣出列說道:“在整個京都,要說年輕臣子中建立功業最多的,自然要數鎮南大將軍步徵,這幾年來,南疆一直被他國侵擾,戰事連連,如果沒有步徵將軍,又何來我們享這安康太平。皇上應該也知道,步將軍因爲軍務纏身,幾年都沒回京探親,終身大事已被耽擱,皇上何不趁這難得之機,將趙國公主賜與步將軍,既能揚我國威,又能安撫軍心呢?”
他的話說得在情在理,大殿上一時間竟也沒有敢出反對之聲。步守城兩目餘光楸到,心裡暗自得意萬分,早就說了,趙國駙馬,非他步家男兒不可。
“各位愛卿還有什麼人舉薦,現在不妨說出來,我們君臣一起討論。”
鳳炫打破冷場開口,通過這件事,下面的人說得越多,他越能辨清誰是誰的君,誰的誰的臣。
終於,還是有不怕死的又上前兩步稟道:“啓奏皇上,前面兩位說得雖然有道理,但臣以爲,最適合不過的人選,莫過於晉王。”
朝堂上的一驚,晉王剛被賜婚沒幾個月,已經有了正妃,他又憑什麼來插一腳?
那位大臣頂住衆人憤怒的目光,繼續說道:“晉王雖然被賜婚不久,但此事並非傳遍各國。在整個蒼和大陸,自從王爺以少勝多,大敗北部遊牧鐵騎後,聲威在各國已如日中天,如果將趙國公主賜婚與晉王,更能彰顯我們大夏皇朝要與趙國強強聯姻的決心,如此一來,又有哪個國家再在近期內敢挑起戰端?相信當雪域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自此也會打消北伐的念頭,是以,趙國皇帝算是因這樁婚事直接的受益者,到時更能使我們兩國關係更上一層樓。”
他一番爲晉王自吹自擂的話,頓時令殿上人目瞪口呆,要說官場中人無恥,但也沒無恥到如此地步。
此時不僅步守城氣歪了鼻子,就連風炫也不由皺眉問道:“晉王已納正妃,若把趙國公主賜與他,難道讓一個公主之尊去當側室?不僅於理不合,而且趙國會以爲我們要貶低他們,又何來強強聯姻之說?”
那位官員卻不慌不忙道:“稟皇上,此事並不是難解決,當年太祖因兩位女子就他有功,有同立兩位王后的先例,我們何不妨效太祖,同立趙國公主與步相千金爲平妃呢?”
鳳炫實在沒料到他會提出如此建議,就算他再沉穩內斂,這時也忍不住有站起來想罵那大臣的衝動。他把目光看向一身冷冽的鳳遠兮,“王弟呢?是否也認同這種說法?”
鳳遠兮擡頭,與這位高高在上的皇上對視了一眼,自小,他就看不透這位皇兄,他的眼眸裡似乎從來都是裝滿憂思,所以父皇只看他的氣質,便認同了他爲王位繼承人。雖然中間因爲母妃的原因提議過讓他來當太子,那也只不過是哄母妃開心的一句戲言。而且母妃當時也拒絕了,如果她不拒絕,父皇真的捨得把皇兄從太子寶座上拉下來而讓自己上位?他冷笑道,那決無可能,只憑皇兄那副憂國憂民的眼神,就讓父皇打心底裡認同了他。
儘管他現在又扶持他的意思,又何嘗不是利用?如果是利用,他又何不乾脆順着這隻橄欖枝往上爬?
鳳遠兮臉色凝重,沉聲道:“若能因此而爲皇上分得一些憂,臣弟對這種說法不持反對意見。”
不顧下面的議論紛紛,鳳炫點了點,“原來王弟也有如此心意,朕明白了。”
他一揮手,下面大臣皆靜下來,“朕知道,各位愛卿都想爲朕分得一分憂,可是與趙國聯姻如此重大的事,我們決不能草率爲之,被賜婚之人,既要身家清白,又要人品端正,所以,近幾日朕已對大家提議的幾個人進行過暗地調查,卻發現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
所有大臣不知皇上葫蘆裡賣什麼藥,支着耳朵,靜聽他的下文。
“首先說到你們提議的柳太尉長子柳蕎,最近大家都應該聽說過武陽街收人頭稅並關押商家的事,朕讓暗衛調查過,表面上這件事是柳勁鬆所爲,實際上卻是柳蕎默許,此其一,其二便是,柳蕎不僅在此處橫徵暴斂,在其他的地方,商家照樣每月要向他上交國家不曾設立的稅費。”說到這裡,鳳炫不由嘆了口氣,“大家想想,這樣一個欺上瞞下屢犯國法的人,朕又怎能將趙國皇帝視若珍寶的公主嫁給他?”
殿下柳氏黨羽和柳從山聞言皆臉色一變,皇上平日裡不露聲色,竟然在暗地裡吧這些事差得如此清楚,那還有什麼事他不知道的?而照此一說,柳家想爭得賜婚的機會豈非已渺茫?
如果此事泡湯,不由讓人想起當時將此事捅出來的步守城,而據步守城自己透露,向他報告武陽街收人頭稅事的人,就是步守城的醜女兒步驚豔,那個女人,破壞一事還好,竟因此而壞了如此大事,真是可恨!
龍椅上,鳳炫這個時候將這些點出來,並不是要懲罰他們,目的是藉此警告他們,他們暗地裡所做的事,他都是一目瞭然的,接着,他又對鳳遠兮道:“王弟,你應該還記得飛揚鏢局被劫鏢的事吧,那一次,爲了鏢銀,王弟準備對飛揚鏢局的大下殺手,並且對顧主要趕盡殺絕,結果卻被他們逃脫了。在我們大夏國,你身爲一個堂堂的王爺,又怎能去幹這種殺人越貨的勾當,與土匪又有何異,最近一段時間整個京都都在談論這件事,朕本想等臣弟自己吧這個言論用實際行動消滅了,哪裡知道,朕左等右等,臣弟不僅沒有行動,聽說提了個死囚,準備讓他頂罪,難道你就是這樣應對朕對你的寬容?唉,你近期傳言如此不佳,朕又怎敢把趙國公主賜與你?”
鳳遠兮聽完鳳炫一番語重心長的話,沒有感到,臉色反而更加冷凝了。他眼角緊繃,眼前卻驀然浮起步驚豔那可惡的笑臉,他暗握緊拳,那個女人,一切都是那個女人搞出來的事,如果她現在站在面前,他可能會一拳把她碎了。
最後,鳳炫將目光投向昂首挺胸的步守城,他以爲皇上會馬上宣佈將趙國公主賜予步徵的旨意,哪裡知道,鳳炫只是淡淡道:“要說這裡被提起來的,最合適的人選應該就是步相長子步將軍,可惜的人,朕卻聽說步相家教不嚴,府裡常常會發生莫名其妙死人的事件,如果朕把公主賜了,若她哪日傳出暴病而亡的消息,豈不是咬引得夏趙兩國開戰?”
步守城一聽此言,慌忙跪倒在地,大呼冤枉,“皇上,微臣家裡長幼有序,家教嚴明,何來莫名其妙有人冤死之說?請皇上明查。”
鳳炫在龍椅上冷冷地看着他痛哭流涕,過了一會,忽然對外面的人下令道:“給朕帶一個證人上來,既然步相不承認,就讓他家的老下人親自說明步夫人害死他的二夫人,繼而差點害死步二小姐和她丫環的事實。看他家裡的家規和如何嚴明法,竟然縱容一個善妒的女人犯下如此惡行?”
隨着他一聲令下,大殿外已有兩個侍衛挾着一個穿着樸素整齊的婦人進來,真是那日將韓素的死因告訴步驚豔的菊姑,幾天前的大火,就是步驚豔故意讓人放的。其目的,就是讓步夫人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就她出來,並且在寫給皇上的那封信上,讓皇上妥善安排她上殿做證詞。
步守城看到菊嬸先是有些驚訝,不是應該燒死了麼,怎麼會來皇宮?後來聽着她聲淚俱下的說起當年步夫人害死韓素的過程,腦門不禁青筋暴跳,這些事,他完全不知情。當菊嬸又說起步夫人讓人燒死步驚豔,最近又讓人準備淹死她,並且連知情的丫頭小翠一併打死,整個人如醃了般,頹廢地做倒在地。
菊嬸的哭訴讓大殿上的人無不動容,沒料到在外面呼風喚雨的步守城家裡會有如此一個狠毒的惡婦,誰家有女兒,也不敢嫁過去,不然到時候在,怎麼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鳳炫看着面如死灰的步守城,“步卿家,你還有何話好說?”
步守城以頭搶地,顫聲道:“臣……無話可說。”
就這樣,一場爲爭奪趙國公主的早期慘淡散場,看着漸散的人羣,鳳炫拿起手中那封龍飛鳳舞字跡的書信,眼裡不禁有了笑意,爲鳳九挑地媳婦,果然沒挑眉。
於是就在當天,大夏皇帝告示天下,與趙國聯姻,必將順利進行,而趙國公主和親的對象,由各方大臣商議,最後定爲最高掌權者——大夏皇帝,並且宣佈,在趙國公主臨到京都之日,立即進宮,正式封爲大夏的皇貴妃。
這個消息如炸了鍋般在京都上空傳開,同時得到這個消息的各家高位者無不咬牙切齒,他們全都被皇帝玩了!
當初明明說是在大臣中選出一個人,到最後,卻是皇帝自己受了美人恩,這不是在消遣他們麼?
步守城回府後第一件事就是將步夫人吼了出來,然後質問着她菊嬸所說出得每一件事,步夫人卻一再淡定的抵賴,一副打死都不承認的樣子,步守城大怒,壞了他燒三輩子高香都求不到的好事,他要剝了她的皮。
就在他一怒之下,狠狠地一腳踢在步夫人肚腹上,只聽骨頭折裂聲,步夫人慘叫,估計肋骨已斷。威怒中的步守城哪念多年的夫妻情義,當即下令將步夫人隻身趕出相府,誰也不準接納。自然,這個時候,步夫人淒涼的躺在雪地裡,是她當年暗害韓素時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
步驚豔聽到這些個消息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希望韓素在天有靈,能看到步夫人此時的悽慘下場。
自古都說惡人有惡報,都是騙人的話。步夫人做下的事,如果不是她在這個靈魂穿越而來,又有誰爲那冤死的母女報仇?又有誰會知道她們是死在了別人手裡,而非正常死亡?
“我們今天不是去給小王爺抓藥的麼,怎麼跑到六安堂來了?”
石梅站在六安堂門口,有些不解的問正從馬車上跳下來的步驚豔。太妃娘娘交待,過幾天就要到台山大音寺去爲小王爺祈福,可能要有幾日,讓她們先把小王爺的藥備齊了,再準備上路。
此時,步驚豔穿了一身雪白的貂翎小襖,外披雪青大裘,一雙靴子也是白色的,整個人在雪光的映照下,竟顯得超然出羣,卓然如風。
她看着這間門臉不大里面甚爲安靜的藥堂,微笑道:“你沒聽王媽媽說過嗎,這間藥堂的大夫醫術高明,我以前是想找這位大夫問一下極烏草的事情,現在雖然不用了,但是還有其他人需要更好的藥。”
石梅不解道:“誰要藥?”
“我姐。”
“她需要什麼藥?”
步驚豔朝六安堂裡走去,“自然是補精氣神的藥。”
石梅還是一頭霧水,跟在後面,“大小姐爲什麼要補精氣神的藥?”
步驚豔對她太多的問題實在不耐回答,回身嘆口氣道:“你應該也聽說了,大娘被我爹趕出家門,我姐若聽到這個消息,本來就虛的身子能受得住麼?當然要先來個有備無患。”
六安堂櫃檯裡,一個背有點駝的婦人正在各個藥櫃裡有抓藥,聽到門口有說話的聲音,回過頭來,一張臉上已被一塊黑巾矇住了,看不真切容貌。
步驚豔正要和她打招呼,忽然感覺有尖銳的利器向後腦急速射來,慌忙回身,揮起雪青大裘向後掃去,只聽“撲”一聲,一支鐵箭穿透大裘,仍餘力強勁的射向她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