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刻,不僅是這位孟家大少爺,頗有幾分志得意滿,就連他身邊的幾位負靈大堂官,如今也各有心思,悄悄的將目光從那幾位大主事身上掃過,心裡倒是各有幾分感慨嘆惜。
一開始,還真以爲這位大少爺瘋了。
不惜請災敗家,也要將那胡家治於死地,這等破落戶的做法,不算高明。
十姓皆是體面人家,便是鬥,也不該用這等狠絕之事。
但直到如今,聽了大少爺提出來的三個條件,纔算是明白了他心裡的真正想法。
如今,孟家大老爺與大娘子皆已失躥,孟家正缺了主事之人。
而孟家這主事,又與旁人不同,不僅要主事,還要成爲老祖宗跟前的第一燒香人,才能大權在握。
理論上,哪怕大少爺是嫡子,也輪不到他當家做主,因爲在下面排着隊要給老祖宗燒香的是二老爺與三老爺,大少爺就算是做了上面的主事,那也只是一個虛名,說話份量還是看下面的人。
但趁了老祖宗沉睡,再借了其他幾家的認可,大少爺卻可以名正言順做了這個孟家的主事,更重要的是,拿到了進入石亭的保證。
這纔是最要緊的事情。
而哪怕事後,下面的二老爺與三老爺,也沒有話講了,因爲他們在上面的子弟,都已經被推了過去請災,清理乾淨了,如今的大少爺便是孟家這一代裡惟一的血脈。
他們兩人,便是有怨,也得捏着鼻子認了。
如此一來,再借趙陳周王四家之力,將各地作祟的妖人清理掉,孟家便算渡了這一劫。
裡裡外外,皆有了保障。
由此可見,孟家大少爺這看似瘋狂魯莽的舉動,竟是處處精妙,拿捏至極。
若不先將災請下來,其他幾姓,也不會着急,而若是少請了幾路災,這幾家更有可能樂得看笑話,如今只看結果的話,一步一步,都頗見心思,拿捏精妙,竟是收見了奇效……
倒不得不讓人感慨了,陰險人,也有陰險人的本事。
“要服氣了!”
而負靈大捉刀與問事大堂官,悄悄對視一眼,便也皆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如今的孟家,正是妖人作亂,主事人失蹤,老祖宗沉睡,裡外都最爲弱小的時候。
大少爺能在這種情況下力挽狂瀾,已足見本事。
……
……
而在他們彼此琢磨之中,那周趙陳王四家主事,商議過後,卻也無法不應承下來,見着他們的神色,這位孟家大少爺孟思量,便略換了一個姿勢,似笑非笑,準備好了拿捏他們。
但卻也在此時,忽然之間,一隻飛鳥陡乎之間,從粱上燕子窩裡掉了下來。
好巧不巧,掉進了下面趙家主事老爺的手裡,嘰嘰喳喳的叫。
趙家主事一聽,頓時滿面欣喜,叫道:“好,好,有了大娘子的消息了……”
“嗯?”
孟家大少爺聞言,已是臉色忽地一沉,全然出乎了意料。
他準備了三個條件,其中這第二條,倒是最不要緊的,全沒想到,居然這條有了答覆?
但臉色一沉之間,便也忽然發起怒來:“幾位世伯都看到了吧?”
“果是那胡家人與妖人勾結,行此無恥之事!”
“……”
“不是,不是。”
那趙家主事人忙道:“非但不是胡家人做的反而是人家在這上面幫了大忙……”
孟思量冷笑一聲,道:“這話你信?”
那幾位世家主事,皆表情有些複雜,頓了頓,道:“我們,倒確實是信的……胡家人向來心善,名聲也最好,怎麼可能不信?”
心裡信不信是不知道,但如今這情況下,卻是非信不可的了。
孟家大少爺冷了臉道:“那就趕緊請我娘回來便是,可不能讓她老人家受了委屈,只是,幾位世伯……”
“你們也該助我孟家一臂之力了吧?”
“那些妖人禍害孟家,隨風聚散,但別的妖人躲了起來,也倒罷了,惟獨那自號長勝的草頭王,最是在明面上,逃也逃不掉,他既犯了規矩,幾位世伯何不除了此害?”
“……”
幾位世家主事聞言,微微一頓,向他道:“那收災之事?”
孟家大少爺冷笑了一聲,仍是不慌不忙,淡然把玩着手裡的茶盞,道:“幾位世伯高義,幫我孟家除了妖人,我自然也會說話算數。”
諸人對視一眼,正要做下決定,卻也在這一刻,忽然一陣陰風,自院子裡吹了進來。
此風不善,清幽黯淡。
孟家大少爺手裡的精美瓷盞,忽然之間,毫無徵兆的碎成了碎片,茶水一下子灑落了滿身,也驚得他忽地站起。
場間一時死寂,面面相覷,這不詳之兆,便像是讓這場間衆人,忽地心頭蒙了塵。
……
……
而同樣也在這一刻,老陰山裡,胡麻端坐法壇,心神微動之間,便已點起了第四柱命香。
託孟家大老爺的福,他對這孟家的法門,請災之事,都已瞭若指掌。
當然,若僅僅只是瞭解,請災也是不夠的。
但偏偏,若是論起孟家嫡系血親,自己手裡便有一條,輩份甚至比那孟家大少爺還大。
而論起請災之事,那孟家手裡,掌握了那麼幾條鬼洞子,又能如何?胡家的勢力不如孟家的大,但對鬼洞子來說,自己也是有熟人的。
甚至,爲了提防香丫頭不知輕重,連那枚銅板,也隨了信一併送過去了。
而心間閃過了這些念頭的同時,他也起壇,施法,取了命香。
論起道行,一柱三十年,尋常人物,煉到了自己身上,那便與自己一體,渾不可分,但胡麻卻不一樣,他這一柱命香,乃是用樁子打出來的,而且在本命靈廟之中,隨意插取。
當然,已經煉作了命香,如此請災,自己其實也會受到一定牽連,不至於敗壽,但削福卻是一定的……
……可胡家本就無福,哪還有下降空間?
心裡想着法壇之中,已然生變,而隨着他在法壇之中施法,老陰山另外一側,石馬鎮子不遠處的血食礦內,便生感應。
此時,老算盤正面有憂色,坐在了血食礦裡,不停拋着銅錢,細觀卦相。
自從祖師爺的木像,無端生出了一道裂痕,他便時不時的心神不寧,就連小徒弟烏雅心疼他,給他打來了好酒,他都顧不上了,直到如今,看見了個好卦相,心裡才略略的放鬆了一些。
卻也在此時,不及細推,便忽然聽到,院子裡一聲劇響,只見石砣傾翻,一隻木樁子,陡乎之間飛了出來。
再下一刻,這樁子上面,已是陰風滾滾,隱約可見遊魂飄蕩,繞了血食礦上空,飄了幾圈,便忽然像是受到了什麼感應,於鬼哭吟哦之間,急急的向了血食礦的北方飛了過去。
“那是……”
老算盤吃了一驚,猛得跳了起來,再低頭看那銅板,已被這動靜影響,翻了個身。
卦相之兇,已赫然難見。
他一拍大腿,已是欲哭無淚:“該死的孟家,鬧吧,鬧吧,鬧來鬧去,總是給自己鬧出了大禍事來了……”
“你家的瘋子是裝的,胡家門裡的狠卻是真的啊……”
“……”
“……”
“不到要緊的時候,胡家大哥是不會用這枚銅板,過來提醒我的。”
而在如今,靈壽府,鬼洞子之中,香丫頭也正拿着那封信,以及那枚銅板,認真的向了李家老爺道:
“況且,他能想到這一招,也是因爲在他走時,我跟他講過這洞子裡面的東西太過厲害,就快要壓制不住了,我想,胡大哥也是爲了幫我們,才順手做了這樣一個局。”
李家老爺聽着,緩緩點頭,溫言道:“江湖自有規矩,人家當初救了你的命,咱們纔給了這枚銅錢,論起來,再次見到這枚銅錢時,再難的事也得給辦。”
“阿爹,我曉得,其實看出來了,洞子裡面的東西壓不住時,你就要拿命去填了。”
香丫頭認真的看着李家老爺,道:“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是要幫胡家哥哥這個忙的。”
說完了這句話時,她臉上也有幾分堅忍,緩緩起身,到了洞子口處。
一束香燒了起來,引得那空中飄蕩的魂魄至此。
早在接到了信時,她便已經讓人送了一隻公雞在此,倒吊在了洞子口,魂魄飄來,這公雞便一陣掙扎,身子繃緊了。
下一刻,香丫頭便挑着公雞,於洞子之前,燒香,叩拜,洞子深處,便有陰笑之聲響起。
……
……
靈壽府內,村人不多,多是洞子李家的子肆。
如今便在這鬼洞子之西處,某個荒坡下面的孔洞之中,生了一窩蛇蛋,當洞子深處,一股子陰風吹了出來時,那蛇蛋裡的一顆,便忽然之間出現了裂痕。
旋即,一條纖細的,鱗片詭異的遊蛇爬了出來,動作僵硬,蛇眼迷濛,一點一點掙扎着,游出了洞穴,遊向南方。
而在這條蛇越遊越快,游出了洞子李家在三十里外,設下的界限時,天色忽然黑了下來。
一災生,二災起……
其他方位,正有十一路孟家子弟,捧了災物,站在了界限之前,未曾邁出。
他們並未得令,因此只是守在這裡。
但卻在這一刻,忽然被滾滾而來的狂風吹拂,彷彿被無形的大手推着,竟是身不由己將這一步邁了出來。
霎那之間,風起雲涌,天下鬼哭,無形轟鳴,震盪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