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沒事吧?”
見着女兒紅與那害首門裡的老頭兒走遠,場間的週四小姐與小紅棠一臉警惕,四下裡火苗一簇簇升騰,瞧着遍地淒涼模樣。
她怔了好一會,才捏了捏拳頭,向着女兒紅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快步來到胡麻身邊,扶住了他,道:“那些人,爲何要行刺於你?”
胡麻如今正是額心劇痛,彷彿一根釘子在腦袋裡面插着,擡手去摸,卻連個傷痕也沒有。
而看着這滿地野火,更是生出了些許的失落。
心下不願多說這些,只是低低吁了口氣,擺擺手,道:“沒什麼。”
週四小姐分明有些緊張,看着胡麻的目光裡滿是擔憂,欲言又止:“我剛剛聽着她們說的話,怎麼好像是……邪祟?”
“看出來了?”
胡麻轉頭看了週四小姐一眼,知道這姑娘雖然做事頗爲豪氣,但人又不是真的傻。
女兒紅根本就沒有想着掩飾身份,以她養命周家的身份,看不出來纔怪。
不過,剛剛的話,她聽去了多少,又聽懂了多少,便不知道了。
“沒看出來。”
週四小姐坦然道:“我是感覺出來的。”
“我……我這身本事,已經不弱了,要不家裡人也不能放我出來,照理說,這江湖上比我厲害的本就不多,便是遇着了,也多半能猜出個身份來,可是,可是剛剛那個人……”
“她的法,修得肆無忌憚,便是無常李家的人,怕也不過是這個水平了。”
“再加上,她身上那股子邪氣,態度,怎麼看也與旁人不同,所以我……感覺她不對勁。”
“……”
當轉生者開始不刻意隱藏自己,哪怕不說一句話,僅是神態,也與旁人不同。
胡麻嘆了口氣,並沒有說話的心情,週四小姐也忽然意識到,照顧人最要緊,慌忙扶了胡麻,向了那車棺聚集之地走去。
遠遠的老算盤與妙善仙姑,還有一衆不知究底的夥計與車把式,便都趕了過來迎東家,七手八腳的將他扶進車裡歇着,見他臉色不對,又燒熱水給他。
由着別人在這裡忙活,胡麻靜靜坐了許久,纔等着眉心裡的劇痛過去。
睜開眼來,便見老算盤就在車邊唰着他的那頭毛驢,一邊唰一邊不時回頭,明顯是在注意着自己,便將他叫了過來,沉吟半晌,才低聲道:“你說的那道法,我已經邁出去了一步。”
“啊?”
老算盤心裡一驚:“我纔剛告訴你啊,便成了?”
那眼神閃爍,確實是胡麻所行所爲,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本來就修成了四柱道行,如今只是將那一柱歪的斬掉,重新煉一道正的而已。”
胡麻道:“這有何艱難?”
老算盤訕訕的,有點搭不上話:你覺得不難就不難唄,合着生死關到了你嘴裡就跟爬臺階似的?
而胡麻微一停頓,想着剛剛修出了那第四柱香時的奇妙感覺,以及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古怪身影,慢慢的開口說道:“只是,在我修行此法之時,倒也窺見了一點有趣的東西……”
“這世間,真有老天爺?或者說生死簿,記人因果的判官之類?”
“……”
“啊這……”
老算盤聽着他的話,眼睛裡空空,分明想的有些艱難,良久,才遲疑的開口:“我沒親眼見過,但我只知道,人有三魂,轉生魂,守屍魂,因果魂。”
“三魂之中,因果魂最爲神秘,能記載人這一生的因果孽緣,就連門道里的人也都說,死後是要去稱量因果的……”
“但具體怎麼稱法,實在是沒有見過,據說要到了陰府,才能接觸到這些。”
“……”
“確實該如此。”
胡麻沉默着,緩緩點頭:國師曾經說過,其實要將轉生者找出來,方法很簡單,稱一稱因果便可。
但若真是這麼簡單,爲何一直沒用?
說到底,便是哪怕真有這法,也無法輕易使用。
可若是沒這麼輕易見到,那自己在中陰身的狀態下,看到的東西是什麼?
老算盤轉述他們大羅法教裡的修道行之法,說是生死之間,會引來冥冥,所謂冥冥,本就是無形無象之物,但自己,卻切切實實看到了一個滿身邪氣的東西,它又是什麼?
說話間,倒是一直在車尾上坐着打瞌睡的妙善仙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插嘴道:“妖天鬼地的說法,我是聽人講過的。”
“天地之間,本有主宰,只是無識無意,陰陽循環之道而已。”
“只是,太歲降世,染了這天,天有了意,便是妖天,地失了公,便是鬼地。”
“人間份量減輕了,人就變得輕賤。”
“盜災一門,本就是曾經的監天司,所以,他們對這些看得最清楚,但也因爲看得太清楚,所以盜災門裡的人,大都瘋掉了,他們祟拜災禍,但又恐懼災禍,天天瘋言瘋語。”
“……”
“妖天鬼地?”
胡麻倒是心裡一動,自己確實聽盜災門裡的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但轉念一想,又有些好奇,向妙善仙姑道:“你怎麼對這些這麼瞭解?”
記憶中,妙善仙姑一向不學無術來着。
妙善仙姑聞言瞪大了她那雙算是好看的眼睛,道:“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就是盜災門裡的,我能不瞭解?”
“石馬鎮子的時候,教主你是見過我煉出來的那十缸福屍的不是麼?”
“這……”
胡麻聽着,居然有些瞠然,良久才道:“那你爲什麼沒瘋?”
“我有福氣啊!”
妙善仙姑道:“福氣能擋災,過的舒坦,而且我有這麼多師兄照顧着,不亂操心,當然不會瘋。”
胡麻聽着她說的,居然覺得很有道理:那確實,妙善心態一直不錯。
“來來,小心燙……”
也在這時,他們三個聊着天,那邊的小使鬼豆官,已經將一切安排妥當,該紮營紮營,該起竈起竈,甚至還安排了晚上輪流放哨的。
又考慮到師爺胡麻剛剛經了一番大戰,似乎狀態不太好,還讓人熬了一鍋安神的草藥出來,正燙着,別人端不了,週四小姐便接了過來,小心捧到了跟前。
“這些對我,無甚用處。”
胡麻擺了擺手,道:“血食你們帶了多少?或是,紫紋丹?”
“啊這……”
週四小姐與妙善仙卻一下子愣住了,週四小姐放下了碗,拍了拍自己身上。
人家出門靠本事,連個包袱都沒帶,也就荷囊裡放了十兩金子。
妙善仙姑倒是帶了各種大包小包的,但多是脂粉珍玩,鍋竈衣裳之類的,她可是從來沒有什麼危機意識,自打從石馬鎮子出來,那就只當自己是個富家翁了,光顧着享受就行。
老算盤更是深深埋下了頭去,惟恐這時候胡麻再提出那筆血食債的事情。
一片怔怔之中,旁邊小紅棠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終是低下了頭,從籃子裡摸了一大塊血食,遞到了胡麻臉上:
“吶!”
“……”
“還是小紅棠靠得住啊……”
胡麻嘆了口氣,接過血食,一點一點吃了下去,緩緩行功,卻忽地額心劇痛,臉色一皺。
“你沒事吧?”
在場幾人察覺,慌忙上前來問。
“沒事。”
胡麻緩緩擺了擺手,等這劇痛過去,才低聲道:“我法相使不出來了。”
剛剛爲了快些煉化這血食,恢復自身道行,行功太急,竟是一不留神,觸碰到了神魂浮動範疇,這一瞬間,便忽地眉心劇痛。
心裡明白,這是那女兒紅留在了自己額心裡的釘子。
此物便如附骨之蛆,牢牢釘在了自己的神魂之中,大威天公將軍法相雖然回來,竟是半點動不得。
旁邊幾人聞言,以爲他被傷了神魂,已是着慌起來。
但此時的胡麻,卻隱隱有種複雜的感覺,他能感覺到,如今自己體內,空空蕩蕩,僅有一柱剛剛煉出來的道行,撐着自己這股子勁。
但就這一柱道行,卻讓大威天公將軍法象,安安穩穩的留在了身體裡,彷彿本來就該如此一般。
這讓他隱約間明白了什麼。
更是想起了,那個代號女兒紅的人走之前留下來的話:老君眉的路,不會給人當墊腳石。
那麼,老君眉趟出來的路,僅僅只是修成這大威天公將軍麼?
不是!
自己早在斬殺那嚴家老太爺的時候,便意識到,這大威天公將軍法相,是爲了捧印。
整個法相,都是爲了讓自己有能力將那一方無字印捧起來。
而如今,自己已經可以感覺到大威天公將軍法相,與自己融合的還不夠,可偏偏也在這時,隨着這第四柱道行,倒是隱約感覺,這法相似乎與自己更近了一分。
如今神魂裡面有釘子,這法相暫時使不出來,但在感覺中,這法相反而隱隱更多了一分掌控之感?
對方本意或是想要抽離自己的大威天公將軍法相,但這一來,竟是推了自己一把?
隨了這微妙的想法,他忽然心裡一動,更深的想了一層,頭一次因爲這大威天公將軍印,生出這疑惑來,是在瓜州嚴家的時候,後來,則是對付那位負靈大捉刀的時候。
疑問竟漸漸歸於一體: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壽字,便是命,而於門道里的人來講,這命,便與一身道行,息息相關。
一柱道行二十年命,莫非……
一念及此,他忽地心間彷彿有什麼思路被打開,看見了一條早在自己身上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