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龐大,如人瀕死前的走馬燈,一眼可見百年身。
胡麻抓向那生死簿的一刻,便已經做好了準備,但那滾滾信息流拼了命的擠入腦海的一刻,卻還是讓他生出了神魂彷彿要整個被撕開的感覺。
無數神秘而複雜的畫面在眼前展開,如同將自己此前的人生,拉成了一個長長的畫卷
他看到了國師與胡家父祖跪於十二鬼壇之前的一刻,看到了國師眉眼深沉,轉身厲喝:“以胡家血脈之身,負此仙命,擔祭天之任,你們,是否捨得?”
“既擔此命,別無他法,捨得!”
自己分明沒有見過生身父親活着時的模樣,更沒有見過那位祖父,但卻在抓到了這古舊簿子的時候,清晰的知道他們的身份,看到了他們的模樣。
彷彿與自己所有有關的人或事物,全都清晰無比的出現在了這一片信息流裡,生前生後,因果孽債,血脈冤親,盡數承現。
他看到了無數的影子,糾纏在自己生出之前。
那是阻止老君眉仙命被胡家奪來的轉生者以及之前那些上橋走鬼,看到他們在怒叱:“生於亂世,總該有挑大樑的出來,你們識短,要靠我們來幫你們找出路,便已是毫無出息。”
“如今竟還要奪了我們捨命趟出來的路,鋪你們成仙之階?”
“爾等,簡直罪無可恕!”
也看到了上橋走鬼一臉毅然,護着了胡家一脈:“天地愈輕,世不存蔫,所謂超脫,亦不過鏡花水月,今以我等輪迴之機,換胡家血脈降世,此一番天地之劫,該結束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出生,看到了十二隻鬼壇繞了自己飛舞,看到了傳承自遠古的祭祀與吟唱。
看到了一條神秘的魂魄,被引入到了還是新生兒的自己身上。
看到了兩條截然不同的命數,每一個都有着極重的份量,卻偏偏被縫到了一起,看到了生母痛苦悲啼,大聲指責。
他看到了自己在大羊寨子裡成長的痕跡,看到了自己脾氣陰晴不定,性格古怪,時而懶散,時而歇斯底里,看到了生父沉默的抱着發了瘋的自己,低着頭,任由自己捶打。
也看到了婆婆躲在逼仄的小屋裡哭泣:“造孽喲……”
“這是你們胡家的種,但也是我的孫兒,你們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前因後果,孽債糾纏,驟然之間變得清晰了起來。
胡麻於此古舊簿子,只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這一條線,但所有與自己相關之事,便再也沒有秘密可言。
他看到了自己天生帶着龐大的陰影出事,看到了那屬於老君眉的仙命,在自己這具身體裡腐蝕,紮根,生長,看到了這條仙命,覆蓋自己的一切……
看到了二命並存,苦苦掙扎。
一切的糾纏與混亂,直到孟家出手。
就連孟家出手,竟也不像是偶爾,這命裡的劫數後面,一樣藏了某個人的影子。
但那一次出手,本該是將這混亂複雜的糾纏結束,將這失敗的計劃抹去,也確確實實,讓自己死了。
自己回到了中陰之境,在這裡足足呆了七天。
但在那七天裡,婆婆用盡了她平生所學,用盡了一切的辦法,將“自己”救了回來。
自己此前所有的意識,忽然之間,便被抹去,新的自己誕生了出來,自己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全新的眼神看向了婆婆,也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她不知道她的孫兒是變好了,還是……
……永遠的消失掉了。
“我究竟是誰?”
胡麻在這一刻,甚至都因爲這無盡信息涌入腦海,而只覺神思混亂。
自己是胡家兒孫,肉身血脈,乃至身上揹負的因果都是。
但自己又是老君眉,因爲自己繼承了老君眉最後保留的所有記憶,以及他的本命靈廟。
他們兩個,都有着龐大的因果,龐大的命數,如同不可改觀的龐然大物,擠在了這生死簿上,推動着自己的前行。
自從國師跟自己說了這些,自己便想去驗證,想搞明白這個答案。
而於此同時,自己卻忽然在這中陰之境,看到了這前後所有的因果,自己是他們兩個,但又哪個都不是,巨大的命數,好像已經變成了……
“你是一個錯誤……”
也在胡麻被這無數信息淹沒,內心裡有種掙扎與瘋狂涌動了起來之時,他看到了身前那滿是眼睛的怪物,死死的扯着古舊簿子的另一端。
見無法從自己手中奪回,上竄下跳的大叫了起來:“他們他們過了界,在不屬於他們的範疇,在我簿子上胡寫亂劃!”
“我該糾正他們的錯誤,該抹掉這些東西。”
它聲音刺耳,憤怒,瘋癲:“我本來也有過改掉這個錯誤的機會,就在三年前。”
“那時候你如果死了,這一切不正常的就會消失。”
“但你還是跑掉了,那老太太把你撈了回去,這賬就從此變得更加混亂啦……”
“我不想見到你!”
“你是這天地孽債之中,多出來的一個銅板,你是算不清楚的東西!”
“……”
聽着他憤怒的吼叫,胡麻混亂複雜的內心裡,反而有種莫明的荒唐感生了出來。
在前世,或者說,那是老君眉的前世,有過一個笑話,把敵對公司會計折騰死的最簡單方法,就是不記名往對方的賬戶裡打上一分錢,就這麼一分錢,便讓對方的賬目怎麼也捋不清楚。
如今這怪物的憤怒嚎叫,竟與此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所以,自己是錯誤裡生出來的,是不該存在於這簿子上,但卻偏偏存在了的?
“快結束了,快結束了……”
而憤怒的吼聲裡,那滿身是眼睛的怪物,也死死的盯住了胡麻,此前它遇見了胡麻,只想逃走,因爲它不想面對這個錯誤。
但如今,它幾次三番的遇着胡麻,卻彷彿真正惱恨了起來:“那東西想要,就給它,算清了賬,便一切都與我無關,所以你不應該再出現……”
“所以你留在這裡吧,別再出去搗亂啦!”
“……”
怒吼聲裡,它忽然不顧一切向着胡麻衝了過來,古舊簿子飛快變化,將胡麻裹在了裡面。
“你就留在這裡,等你的屍身被燒燬,你就沒有機會回去啦!”
“……”
“……”
同於此時,外面的戰陣之上,胡麻本該早已醒來。
入中陰奪命,往往只是一念之間,時間不同,中陰經歷的再多,也只是人間一恍惚。
但這一次,他卻像是真的死了,久久悄無聲息,只剩了喉間一口氣未散。
但這口氣,不出,也不入,落在旁人眼中,本來就代表着死了。
可這戰陣之中,無數兵馬卻不肯放手,挾着葫蘆,操着刀斧,急着要將他剁成八塊,再燒成灰燼,只是週四姑娘卻揮舞開了兩柄銅錘,滾滾生風,將無數兵馬給砸飛了出去。
憑着她一人之能,便保了胡麻周全,不讓任何人近身。
可在她抵住了那些兵馬之時,遠處,晃動的人羣背後,一道道神秘的影子,已然出現。
“現在便是徹底毀掉他肉身的機會。”
“我們身上一直都有他們成仙所需之物,只是,想要奪走,並不容易。”
“他是惟一的一個,竊取了仙命的存在,但他還沒有了解到老君眉真正的路,可他已經在接近了,若讓他成了,大羅法教,便也尋着了路子。”
“雖然無法拿回老君眉的命,會是我們的損失,但你覺得,是冒這個險好,還是不冒的好?”
“……”
“早就已經討論出了結果,不是麼?”
隨着她的話聲,從陰影裡浮現出來的,是一個抱着貓的身影,清冷的眼神,看向了戰場。
這些身影,一道一道,分散了開來,悄無聲息,出現在了戰場的各個方位,而後,一條條無形的橋影,自他們身後的夜色裡浮現,已經到了非人境界的法門,於此一刻,降臨了人間。
有人燒起了香,低聲祭拜,這香火煙氣,輕飄飄,飛進了戰場之中。
有人手裡捧出了一面銀鏡,照向了那空中的兩隻孔明燈,境面映出了孔明燈的影子,看起來,便如同兩隻巨大的眼睛。
有人拉起了地上的兩個死人,將他們的身體扶正,慢慢的,低聲向着死人說着話,直到死人睜開了眼睛。
“確實,已經上橋了,那也該去參透屬於我們的歸鄉之迷了。”
而在最上首,兩盞巨大的孔明燈之下,身穿青色衣衫,身材纖細的女子,低低的嘆惜了一聲,將那盤山王身前的酒壺取了過來,而後向空中一擲。
嘩啦啦!
這片充斥了血腥與殺伐酷烈氣味的戰場之上,便忽然有磅礴大雨落了下來,雨水之中,滾滾黑氣,蒸騰而起,飛快的抽離這個人間。
數不盡的奇門異法,皆此於一刻,交織着進入了這片戰場。
便是那滾滾戰陣煞氣,也壓不住這些法,不約而同,同時落在了戰陣中間的胡麻身上。
而如今的胡麻,尚自滿身羽箭,生死難明,彷彿對這一切,全無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