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進入五月裡,天氣漸次熱了起來。
鳳鸞的病本來就是心病,聽得大伯父許諾重新考慮穆家親事,散了不少心結,各種湯藥一天天調養着,總算慢慢好清爽了。
這日清早,大夫人派人過來交待,說是天氣晴好,下午府裡女眷都去清虛觀上香。
丫頭們頓時都興奮起來。
一個個嘰嘰喳喳的,說起這時節清虛觀的杜鵑花開得正好,只怕石榴花也開了,沒準兒牡丹、芍藥還剩下幾處,沒有開敗的。其實清虛觀的花都是野趣,哪裡比得上鳳府花園精心培養的各種珍奇花卉?但對於常年拘於後宅的丫頭們來說,能出去透口氣,哪怕是吃幾口黃土灰塵,亦是難得的一回經歷。
很快,碧落安排好了這次跟去的人。
被選中的興高采烈,忙着翻箱籠、找衣服,胭脂首飾,跟姐妹們商量怎麼打扮;沒選中的垂頭喪氣,一個個好像曬蔫了的秧苗。
前世做小姐時,鳳鸞是不會在意丫頭們情緒的。
後來入宮做了八年宮女,倒對下人們的艱難和苦處有了一些體會,加上出於籠絡下人的考慮,便笑道:“都別哭鼻子,這一次沒有去的,下次去。”吩咐碧落,“留下來看屋子的人,大丫頭賞兩個紅包,小丫頭賞一個,外頭媽媽和小丫頭們,一人發二百錢買瓜子吃。”
此言一出,頓時又是一片歡呼聲。
反倒有性子懶惰不願意去的,情願和人調換留下來,等着拿紅包呢。
玳瑁主動上前請纓,“小姐,我留下來看屋子。”倒不是稀罕紅包,而是寶珠爲人伶俐,自己去了搶不到好處,還惹得她滿心不自在,何苦來呢?不如自己留下來看着小丫頭,反而顯得老實穩重,人可靠。
果不其然,鳳鸞眼裡露出些許讚賞,“正說擔心人都走光了,家裡沒人管,你既然肯留下來,很好。”這丫頭算是醒悟過來了,知道另外劈一條路討自己的歡心,和寶珠形成互補,這樣自己用起來更順手,“你管人辛苦,再多加一個紅包給你。”
玳瑁笑道:“那我今兒可佔老大便宜了。”
寶珠微微不自在,也笑,“知道佔了便宜,還不快把好處吐點出來。”
玳瑁笑着推了她一把,“知道你出去服侍小姐辛苦,我就偷個懶兒。”話說的十分好聽,還客套謙遜,“等你回來,也讓你嚐嚐小姐的滋味兒,我親自服侍你散頭髮,給你把換洗的衣服和熱水備好,如何?”
寶珠被她說得心頭熨燙服帖,眉眼彎彎,“好好,你可不許反悔。”
到了下午,鳳家女眷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門。
領頭的一輛紫檀刺繡重漆馬車,自然是太夫人坐的。然後是大夫人、甄氏、鳳鸞和鳳貞娘坐了一輛,鳳大奶奶作爲兒媳,反倒落在了小姑子們的後面。再就是鳳家的兩位小爺,五爺鳳世昌跟大夫人一輛馬車,四爺鳳世傑跟龔姨娘一輛馬車。
這就是六輛馬車,加上後面跟着的丫頭僕婦馬車,蜿蜿蜒蜒排了半條街,前頭都已經到了街口,後頭的還在鳳府門口剛走。
更不用說,前呼後擁跑腿兒的家庭護院了。
一路上,行人都是指指點點。
有人咂舌道:“乖乖,這是哪家豪門貴族出門?嘖嘖,如此氣派!”
“你傻啊?沒瞧見那邊領頭拿着路牌清道,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鳳’字?滿京城哪裡還有第二個得意的鳳家,只有奉國公府了。”
“原來是奉國公府鳳家,難怪,難怪。”
鳳鸞在馬車裡聽了一耳朵,不由勾起嘴角。
是啊,此刻的奉國公府在外人眼裡,簡直就是榮華富貴的代名詞,顯赫高貴、權勢滔天,誰有想得到,會一早覆滅淪爲階下囚呢?皇權之下,再厲害的公頃貴族都得低一低頭,甚至還會斷了脖子,丟了腦袋。
“二姐姐。”鳳貞娘奇怪打量着她,“你笑什麼?”
鳳鸞側首看向她,敷衍道:“就是聽外面的人說的好笑罷了。”
突然發覺,妹妹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和自己繼承母親的明媚容貌相比,貞娘要顯得更加素淨、秀氣一些,纖細單薄的身量,溫柔如水的語調,好似一塊上好的樸素美玉。
鳳貞娘掩脣一笑,“姐姐說的是。”
大約是跟龔姨娘的言傳身教有關,她偏於沉默寡言,說完這一句,便只是端端正正的微笑坐着,擺出一副聆聽的樣子。
鳳鸞卻沒什麼聊天的興致。
不是對庶出妹妹有偏見,而是太陌生,連個話題都不知道從哪裡找。
因爲鳳貞娘是龔姨娘養的,加上之前還沒有到相看婚嫁的年紀,平日裡去親戚家串門,基本上沒有她,和自己玩得好的同齡手帕交,都是像穆柔嘉、範七娘這些人。不是公卿家的,就是什麼伯府、候府,再不濟也是某某官員家的,且都是嫡出。
嫡庶有別,不僅僅是身份上的差別。
比方自己和手帕交們說話,講到誰家姨娘妖嬈猖狂,給正頭太太添氣,大家便可義憤填膺的罵一句,“下作奴才秧子。”講到誰家庶出小姐沒規矩,又能笑一句,“果然是小婦養的。”
若是當着庶出的小姐,這些話怎麼好意思說得出口?所以大家在不知不覺中,就劃了圈子,各自在各自的圈子呆着,幾乎從不逾越。
一路上寂寂無聲。
好在沒太久,鳳家的馬車就到了清虛觀。
因爲鳳家女眷都出來了,清虛觀早就已經清了人,從山腳下,就開始攔着尋常百姓不許上山。馬車到了山下,無法再往上行駛,所以主子們,全部一人一頂軟轎,由五大三粗的婆子們擡上去。
下車分開時,鳳鸞分明看見鳳貞娘鬆了口氣。
心下不由發笑,想來她也不想和自己坐一輛馬車,加上不比自己自在,更拘束,巴不得早點分開呢。
好在往山上面走,下了轎子,清虛觀的景色還是很好的。
“阿鸞,我在這兒。”三爺鳳世達跑了過來,今兒一早,主動請命要“保護”女眷安全,結果他騎了馬在前面跑得飛快,早就到許久了。
鳳鸞便笑他,“好哥哥,說好的陪我一起走呢。”
“哎呀。”鳳世達撓了撓頭,笑嘻嘻道:“我早點來,把茶水都備上不好嗎?”跑去給太夫人等長輩見了禮,然後拉了堂妹,“來這邊兒,我讓人泡了你愛喝的雲霧銀針,我不好這口,喝着總覺得味兒淡。”
鳳鸞跟着他過去,笑道:“誰都像你?只知道一味的牛飲。”
樹蔭下,一叢錦葵花開得正好。
鳳鸞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了,從堂兄手裡接了茶細品,“嗯,還不錯。只是比咱們家裡的稍浮了一點兒。”按規矩說,她這會兒應該去祖母、母親跟前盡孝,可是最近不想見到母親,乾脆賴在這邊了。
喝了一會兒茶,鳳世達朝丫頭們揮手,“你們站遠點兒。”然後說道:“等下你跟我去後面,那邊有幾株石榴樹開得正好,妹妹喜歡哪支,我給你折了弄回家,插瓶子擺着慢慢看。”
“得了。”鳳鸞莞爾一笑,“我可不上你的當!分明是你自己想淘氣爬樹,回頭磕了、碰了,大伯母要打罵你,又喊冤‘我是爲二妹妹去折石榴花的’,我可不背這個黑鍋。”
她只是隨口幾句玩笑話。
鳳世達卻聽得急了,跳腳起來,“妹妹這話是怎麼說?別說是磕了、碰了,就算是跌斷了腿,我都不會去母親面前多說一句!我要敢說“二妹妹”三個字,我、我我,我就掉到河裡喂王八!”
“好了,好了。”鳳鸞伸手拉他,笑道:“我不過是說個笑話兒,你還急眼了。”
鳳世達氣呼呼的坐下,“那有你這麼說笑話的?戳人心。”
鳳鸞瞅着他那白胖的體態,“撲哧”一笑,“你的皮那麼厚,我就是想戳,也戳不動啊。”見堂兄氣得面紅耳赤的,又要急眼,忙道:“是我錯了,我陪你去爬石榴樹還不行麼?走罷。”
兄妹倆一個賭氣擰着臉兒,一個含笑勸着,往後頭去了。
鳳世達是個生氣快、好得也快的性子,加上最寶貝的堂妹嬌聲軟語哄着,沒說幾句就不惱了,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兩人沿着清幽的竹林小徑往前走,說着閒話,他忽地問道:“你可知道,今兒咱們來清虛觀的緣故?”
鳳鸞心頭納罕,“不就是出來玩兒?還有緣故?”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鳳世達嘿嘿一笑,頗爲得意,“母親特意讓我拉了你,避開她們,就是爲了讓人相看貞孃的。等下啊,大姑母會‘聽說’鳳家來了清虛觀,專門過來給祖母請安,順便就把貞娘給看了。”
“大姑母過來相看貞娘?”鳳鸞心頭一轉,穆家合適的爺們兒,只剩下一個庶出的老三了。可是穆三哥前頭死了媳婦,還留下一對孿生子,貞娘性子清高,怕是不會願意給人做後孃吧?等等……,這就是大伯父所謂的法子。
讓貞娘和穆家聯姻,然後就沒自己什麼事兒了。
鳳世達又道:“聽說家裡原本想把你配給穆老四,呸,那個書呆子!”語氣滿是不屑,覺得對方配不上自家妹妹,“不嫁正好。”擠了擠眼,“依照咱們家現今的榮華富貴,滿京城的公子哥兒,將來還不是由得妹妹你挑。回頭不管嫁了誰,哪家婆婆敢給你氣受?都得乖乖的把你供起來。”
鳳鸞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兒。
自己不想嫁去穆家,只是不想和端王妃、蕭鐸扯上關係,就穆四爺本人來說,雖不十分好,但至少還是有七、八分好。可是貞娘去穆家,就得做繼室,還得替前頭嫡妻養兒子,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還有,還有,想到前世貞娘毫不猶豫的去死,只怕是個性子剛烈的。
這門親事不見得能成。
即便勉強成了,貞娘知道是因爲自己的緣故,才受了委屈,豈不記恨?龔姨娘和弟弟世傑,肯定也會埋怨自己。
母親膝下無子,將來還得靠弟弟養老送終。
想起母親,不免又想起自己搞不清楚的身世之謎,心頭一團亂麻。
一路上竹影重重,翠色和金黃色的陽光交織在一起。而路邊花圃裡,密密匝匝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玫紅、杏黃、淺紫,勾勒出一片奼紫嫣紅景象。
鳳鸞走着走着,忽地覺得周遭安靜下來。
堂兄怎麼沒有唧唧呱呱了?心下疑惑,一擡頭,卻是猛地驚住了。
前方涼亭內,坐着一個丰神雋朗的年輕男子,身着翡色蝙蝠紋錦袍,頭上簪了一枚白玉簪,眉目清俊、氣度雍容,----正是成王蕭湛!
清風徐徐,吹得石榴花樹上花瓣繽紛如雨。
襯得他好似畫中走出來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鳳鸞扭頭四下尋找堂兄,見他在後面訕訕的,頓時明白過來,當即着惱道:“三哥哥,你說叫我過來折石榴花的!我竟不知,還能折出個大活人來。”
蕭湛聽了“哧”的一笑,出了涼亭。
鳳鸞扭頭就往回走。
“阿鸞,阿鸞。”鳳世達趕忙腆着臉陪笑,小聲道:“成王殿下央我,有幾句跟你說……”又上前小聲嘀咕,“有我在呢,我是你哥哥,這可不算私下相會。”
“放屁!”鳳鸞擡手給他一巴掌,打在哥哥肩上,反倒震得自己手麻麻的,咬牙恨恨道:“我就說你今天鬼鬼祟祟的,不急着出去吃喝玩樂,反倒跟我們這羣女眷出來歪纏,原來是拿了人家的好處,把自己妹妹給賣了。”
鳳世達急了,“不是,不是的。”他賭咒發誓,“成王殿下就說幾句話,他要敢動手動腳的,我先跟他拼命!好妹妹,就幫我這一回。”
鳳鸞心思轉得飛快,瞧這光景,蕭湛肯定是答應堂兄什麼事兒了!還是麻煩事兒。
可是眼下不便細問,身後的腳步聲已經漸行漸近,只得狠狠瞪了堂兄一眼,轉身盈盈屈膝,口中道:“臣女見過成王殿下。”
到底不好直接得罪了成王蕭湛,他再不得勢,都是皇子。
蕭湛笑道:“上次見你斯斯文文的,竟不知嘴角這般伶俐。”像是對鳳鸞的那句抱怨毫不在意,仍是一派春風拂面的微笑,“三皇姐送你的哪隻波斯貓,可還喜歡?若是不好養,換個別的養養也行。”
鳳鸞不接他的話頭,只道:“多謝玉真公主。”又退後兩步,告辭道:“今兒原是跟着祖母她們一起出來的,我淘氣,倒跟堂兄亂走一氣,這會兒該回去了。”
蕭湛笑吟吟的,問道:“本王又不是吃人的老虎,怎地這般害怕?”
照這麼說下去,豈不是沒完沒了講不完?!鳳鸞心下微微煩躁,依舊沒有順着他的話頭說下去,而是再次後退,福了福,“臣女先告辭了。”
蕭湛皺了皺眉,難道自己就那麼不堪入目?自己是天潢貴胄出身,人物又不差,還一味的好言好語,她怎地一點都不識趣?便是避忌男女大防,但見都見了,好歹說幾句好話再走,纔算是全了禮數。
眼下算什麼?哼,難道做成王妃還委屈她了?!
他忍了氣,往前走了幾步,笑道:“三皇姐常常跟我說,鳳家二小姐人物出衆,又聰慧,性子還特別柔和,平時能夠多多來往方纔最好。”負手靜靜站立,便是一派芝蘭玉樹的氣度,“你幾時得空?去三皇姐府裡逛逛罷。”
這簡直是混賬話!鳳鸞心下冷笑,玉真公主豈會說出這等荒唐話!若真是她想見自己,下個帖子讓人來請便是,那有叫兄弟傳話的道理?蕭湛這分明是沒話找話,故意糾纏不休。
看來今兒自己不把話說清楚,戳破他,是不會死心了。
“三哥哥去門邊等着。”鳳鸞回頭道。
“啊?!”鳳世達張大了嘴巴,瞪圓眼睛,“你不是……”不願意的嗎?怎麼又讓自己迴避了?再說蕭湛那小子忒不像話,原本說好,跟妹妹打個招呼就行,現在卻沒完沒了糾纏起來!罷了,罷了,大不了自己不託他辦事。
便是他惱了,自己也不怕他!
“怎地?還不走?”鳳鸞看着發愣的堂兄,一聲冷笑,“你再多說一個字,多停留一時三刻,不聽我的,回頭就告訴大伯父去。”威脅道:“只扇嘴巴子,扇得連你親孃都認不出你來!”
鳳世達生平只怕兩個人,一個是堂妹,一個父親。
堂妹還罷了,至多不過發脾氣揉搓自己幾天,哄一鬨就好了。
父親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性子又狠,像上次他說“反正我兒子多,打殘了一個也不心疼”,那可不是說笑,惹急了,只怕真的幹得出來!要知道,自己嫡親的兄弟一共四個,自己還是最不成器的那個。
鳳世達心虛了,兼之怕堂妹氣大發了,趕忙道:“那我在門口等着,遠遠看着,你們說完就趕緊過來。”
鳳鸞轉身,“成王殿下,臣女把該說的都說了罷。”
“哦?”蕭湛笑道:“但說無妨。”
“先請殿下恕罪。”
他笑,好似最燦爛的一道春光,“無罪,無罪。”
清風掠過,鳳鸞一襲明紫色綃紗春衫,月白湘水裙,皆是盈盈而動。她原本就生得髮色如黛、明眸皓齒,肌膚白皙如玉,此刻站在殷紅似血的石榴樹下,更襯得她國色天香,清麗明媚恍若九天之上的玄女。
就連聲音,都是瀝瀝如水一般清澈,“成王殿下想娶我做王妃。”
蕭湛微微一訝,幽深的瞳仁裡光線閃動,沒想到她居然這般直接和大膽,但是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也不能否認,“是。”他點頭,“本王正有此意。”
“是嗎?”她犀利反問,“那爲何成王殿下不請聖旨?不請懿旨?”
蕭湛臉色微微一變。
鳳鸞不理他,繼續說道:“因爲成王殿下,自己也沒有把握能夠請下旨意。”轉頭看向皇宮方向,“所以,殿下就三番兩次的來和臣女搭線,和我那不爭氣的三哥哥搞好關係,所求的……,不過是讓鳳家人主動去周旋罷了。”
“你……”蕭湛目光復雜,動氣、無奈、尷尬,“真是伶牙俐齒!”
鳳鸞笑了笑,“但是請殿下給個理由,鳳家的人爲什麼要那樣去爭?我又爲何非殿下不嫁?”語氣一頓,“不怕殿下着惱,世人不過熙熙利來、攘攘利往,試問誰會去做賠本的買賣?”
“放肆!”蕭湛感到被羞辱了,彷彿那清麗少女說的就是自己,自己就是那賠本的買賣,他沉下臉道:“本王還不至於低聲下氣求個王妃。”
“是麼?那就請成王殿下擡擡手,放過臣女吧。”鳳鸞輕笑,毫不客氣的譏諷,“成王殿下如此作爲,不過是覺得我年幼無知,瞅見一個清俊的男人,又溫柔體貼,便會找父母哭着喊着非你不嫁罷了。”
蕭湛的小心思被當面戳破,不由漲得臉色發紅,握緊了拳。
“怎麼?殿下是想打我一頓?還是掐死在這兒?”鳳鸞激了他一句,繼而鬆弛有度的緩和口氣,“殿下消消氣,且聽我幾句正經良言。”
蕭湛冷笑道:“本王已經聽了一肚子了。”
鳳鸞淺淺聲,“殿下想娶我,無非是想求娶鳳家女罷了。”戳破了真相,然後徐徐道:“殿下生母去世的早,母族不顯,想找一個有力的妻族可以理解,但是心裡也要有個數兒。就像我方纔所言那樣,於鳳家而言,拼着得罪太后和德妃,得罪秦家人,讓家裡出一個成王妃並不划算,鳳家的人是不會那樣做的。”
說句大話,和鳳家有關係的皇室貴胄還少嗎?不說以前死了的,就說現在,英親王、襄親王、酈邑長公主,加上宮裡的儀嬪娘娘,六公主、十二皇子,湊湊都夠坐上一桌子的了。
還會稀罕蕭湛一個小小成王?
況且王爺也分三六九等,比方說蕭湛犯了錯,英親王就能拎他出來教訓一頓,蕭湛保證連個屁都不敢放,還得道一句,“多謝皇伯父教誨。”
英親王不光爵位比成王高,又是長輩,且自己和兄弟、子侄們都手握實權,生母還是出自奉國公府鳳家,那是跺跺腳,整個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別說尋常的公卿大臣,便是皇帝,對這位皇兄亦是多有優待。
蕭湛這種光桿皇子,拿什麼比?
鳳鸞接着又道:“而我……,雖然見識淺薄了些,但亦是幼承庭訓、識字讀書長大的,‘婦德’二字還是明白的。再說範家、穆家的公子哥兒裡面,我的表兄弟們,清俊者不知幾何,且還是親戚,打小就見得多了。”嘴角微微翹起,“所以絕不會因爲殿下長得好看一些,就昏了頭腦。”
蕭湛從未被人說得如此難堪,偏偏又不能駁,氣極反笑,“看來在你眼裡,本王總還算有一樣長處呢。”
“總之,這門親事鳳家和我都沒興趣。”鳳鸞不想和他再糾纏下去,字字句句,都是尖刀一般犀利毒辣,“除非殿下能請的聖旨或者懿旨!若不然,我勸殿下一句,羽翼未豐之際,還是不要四處亂飛的好。免得風大雨大不說,惹得庇護殿下的人惱了,折了殿下的雙翅,只怕更爲不美。”
蕭湛臉色越發鐵青起來,聲音發抖,“你說夠了沒有?!”
“說完了。”鳳鸞並不怕他,淡淡道:“殿下若是覺得胳膊硬,想和太后、秦家對着來,請便。”勾起嘴角,“臣女卻是不敢的。”
秦德妃是蕭湛的養母,未來成王妃的婆婆,上頭還有個秦太后,自己若是勉強做了成王妃,往後一天好日子都不會有!自己瘋了,纔會和秦家爭這個成王妃呢。
“行了,你不必說了。”蕭湛心中只剩下一片冰涼,憤怒和無力。
雖然身爲皇子,但是沒有任何實權和母族勢力,所以纔想另闢蹊徑,找一個強有力的妻族幫襯,而不是作爲秦家榮華富貴的棋子。
她的話雖然很不客氣,叫自己窩火,卻是實話。
鳳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憑什麼……,要爲自己去得罪太后?扶植一個傀儡般的皇子,有什麼好處?是自己癡心妄想了。
“成王殿下?”鳳鸞見他臉色發白,眼神灰暗,想想是不是自己說得太過?畢竟此刻的蕭湛才得十七歲,還是少年,臉皮是很嫩的。加上他求娶自己並無惡意,前世更沒得罪自己,想起他奪嫡落敗後的慘況,不知不覺起了一絲憐憫。
“你走罷。”蕭湛苦笑揮了揮手,“今天是本王唐突了。”
鳳鸞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他可憐兮兮的,反倒說不出狠話了,而是道:“其實殿下大可不必爭一時,反正……,將來的路還長着呢。”
蕭湛眼睛猛地一亮,擡頭看她。
眼前的清麗少女一身素淡衣裙,亭亭玉立,身影嫋嫋,眉目間帶出一絲對自己的憐惜,雖然不習慣這種目光,但卻覺得柔和溫暖。
特別是她的話,讓自己聽了頓時覺得倍受鼓舞。
是啊,路還長着呢。
鳳鸞站在石榴樹下的陰影裡,氣韻幽雅如蘭,“人生變幻無常,將來的事,現今又怎麼看得清楚?殿下與其急於求成,還不如韜光養晦,至少太后、德妃跟前只得殿下一人,這可是旁人比不上的。”她細細分析,“殿下就算娶了我,得了鳳家,但是卻會跟秦家生分,鳳家更會陷入和秦家的明爭暗鬥,那樣的話,殿下也會覺得累啊。”
蕭湛不自覺的點了點頭,“你說的對。”他苦澀一笑,“怪我心太大了。”
鳳鸞笑了笑,“所以呢。”撣了撣肩頭的殷紅石榴花瓣,“就好比有兩匹好馬,殿下現在並沒有力氣將兩匹都收服。那麼與其兩匹都管不好,還不如精心照顧其中一匹,那樣也會讓殿下走得遠一些。”
“走得遠些……”蕭湛忽然生出知音的感覺來,在自己身邊,盡是秦德妃安排的人,沒人會跟自己說這些,他忽地不生氣了,“你說得很對。”
鳳鸞又道:“依照臣女的一點淺薄見識,殿下還是好好的娶了秦家小姐。然後多多開始培養自己的人,忠心自己的人,再向皇上爭取一點實權官職,等自己立起來,旁人才不會輕看了殿下,說的話也有了份量。”
讓成王早點變得有心有城府,有勢力,給蕭鐸添添堵也好。
蕭湛一直沉默不語,似在思索。
“言盡於此。”鳳鸞往後退了兩步,“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成王殿下海涵。”她盈盈一拜,“今兒臣女是來陪家人踏青的,沒有見過殿下,也並沒有說過什麼,這就告辭了。”
“等等。”蕭湛忽地喊住了她,目光璀璨,“多謝你的金玉良言。”說着,語氣惋惜的半開玩笑,“只是……,既然知道你這般聰慧剔透,本王倒更放不下了。”
鳳鸞不好接這種玩笑,也不好扭頭就走,遂微笑道:“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你我無冤無仇,雖說沒有那個緣分做夫妻,但做個朋友還是可以的。”
“朋友?”蕭湛將這兩個字放在心裡咀嚼,滋味兒複雜,“如此……,也好。”
“告辭了。”鳳鸞轉身就走,衣袂翻飛,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留戀。
蕭湛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看着那個翩然遠去的少女,想起她之前的咄咄逼人,後來的軟軟勸解,像是心門才被打開了一扇門,但只留了個影子,那人就走了。
他心中一陣悵然若失。
而不遠處,鳳鸞已經走到鳳世達身邊,伸手擰了堂兄的耳朵,風中依稀有她的聲音隱隱傳來,“你今天真是……,回去……,收拾你……”
蕭湛不由燦爛一笑。
真好,堂兄妹之間都這般親暱隨意。
不像自己和姐姐玉真公主,雖說同出一母,但自己從小被秦德妃撫養,姐姐則是由趙惠妃撫養長大,實際上並沒有幾分姐弟情。像上次自己託她給範家送波斯貓,都是費了好一番力氣和好言好語,才勉強答應幫忙的。
蕭湛心頭一暗,自己不過是這世上的孤鬼罷了。
若是能娶到她這樣解語花般的妻子,又聰慧,又出自名門世家,該多好……,但終歸只是奢望罷了。像是湖心中間投入了一粒石子,蕩起層層漣漪,在水過無痕之後,什麼都沒有留下。
最終只餘一聲幽幽嘆息,消散在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