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死了嗎?鳳鸞眼皮沉重的睜不開,一片漆黑。
可若是自己死了,又怎麼會還有神智?痛!好痛啊!全身上下都在痛,自己像是整個人都被弄碎,一個呼吸,一個念頭,都牽扯得從裡到外的痛。
腦海裡,畫面不斷的被回放……
王詡微笑着說,“沒關係的,我會水,你只要緊緊抱着我就好了。”
他表情從容平靜,好像不是在面臨生死險境,而是像平時和自己說話一樣,好像他那次對自己說,“側妃,你想看錶演戲法嗎?”
一樣的溫柔,一樣寧靜。
“王詡,對不起。”自己淚眼朦朧的緊緊抱住他,淚水傾斜而下,----對不起,是我牽連害了你,是我貪生怕死沒有讓你走,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當心!”他的臉色終於變了,驚呼道。
下一瞬,兩個人一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下滑!
他緊緊的摟住了自己,將自己裹在他的懷抱裡面,即便這樣,疼痛仍然馬上就接二連三的撞擊而來,後背、腰身、小腿,不停的被粗糲的野草枯枝刮破,被尖銳不平的石頭撞到,手上痛得快要抱不住他!
自己都是如此慘痛,可想而知,他擋在外面只會更加慘烈、更加劇痛!
正在自己覺得簡直無法忍受的時候,忽然聽得“咔嚓”一聲,什麼聲音?!然後自己和他的身形猛地一頓,他痛苦的咬牙皺眉,悶悶的哼了一聲,原來是自己和他撞在一塊凸出的大石頭上!
那剛纔的聲音是……,他的骨頭折斷了?!
畫面變幻快得不容自己思考,只一瞬,那塊石頭不僅沒有讓自己和停留下來,反而把彼此一起彈飛出去!自己感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全身漂浮在空中,那種無以復加的驚惶,讓自己連疼痛的暫時忘記了。
“要落水了!”他急促的道:“聽我的話,趕緊深深的吸一口氣,把嘴閉上!”
自己的腦子根本無法思考,他說什麼,就做什麼。
剛剛吸氣閉上了嘴,便是一陣水花浪頭猛地撞擊,頓時渾身冰涼,正月裡的河水寒涼簡直浸人心肺,透骨的寒,透骨的痛!是的,那河水冷得讓自己渾身發痛,偏偏整個人還在河裡,別說離開,就是連呼吸都不能夠!
身體像是河裡的浮萍一樣亂飄,除了緊緊抱住他,什麼都做不了。
王詡拼命的往上劃,河流湍急不說,還帶着自己這麼大的一個累贅,即便他本身會水也很吃力,就在自己快要憋不住的時候,聽他喝斥道:“趕緊吸氣!”
“咳咳……”自己大口大口的呼吸,冰冷渾濁的河水嗆了進來,甚至還嚐到了泥沙和水草,真是……,從來都沒有過的生死體驗。
自己努力睜開眼睛看着他,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近在咫尺,那個恍若月華一般清雅的他,卻變成了一個狼狽不堪的落湯雞。臉上的泥污被河水沖走,露出剛纔下滑時的道道劃傷,猩紅交錯,猙獰而兇險。
甚至有一道傷,兇險萬分的劃破了他的眼瞼。
“抱緊我。”王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中,用命令的語氣,凌冽道:“我的左腿可能斷了,基本使不上力氣,所以……”一個浪花打進他的嘴裡,嗆咳起來,“所以遊起來有點吃力,你要抓緊……”
自己哭道:“我、我抓緊了。”
“別哭!”他喝斥道:“不要浪費身上一絲體力,聽話!不然這水這麼寒涼,你又不會內功,女子身體……,咳咳,身體虛弱……”一個浪頭打過來,彼此又被河水淹沒了一回,再次出來,他接着道:“保持體力,不然你堅持不了太久……”
自己緊緊的抿了嘴,咬住脣,努力地把眼淚給生生逼了回去。
他在洶涌湍急的河水裡看着自己,艱難微笑,“你要死了,我回去……,該怎麼交差?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可別……,把我給害死了。”
王詡……,我欠你的,今生今世要怎麼還給你?還不了了。
頭又痛了起來,鳳鸞的意識再次陷入一團模糊。
其實王詡就在她的旁邊,比起她,雖然身受重傷卻堅強得多,此刻披着破舊的棉襖半躺在一側,閉着眼睛,正在一點一滴的調戲體內氣流。
自己會水不假,可是當時已經渾身都是傷不說,還斷了一條腿,然後還要努力的帶着她,說不吃力,那肯定是假話了。再者當時的水實在是太過寒涼,哪怕自己凝氣運功抵抗,都有些吃不消,就更別提她了。
不由側首看了一眼。
她恬靜的躺在自己身側,臉色白得好似一張紙,嘴脣烏紫,哪怕讓人給她強行灌了兩碗薑湯,旁邊又放了火盆烤着,但仍舊還沒有緩過勁兒來。
大夫還沒來,伸手切了切她的脈搏,還好,性命應該無礙。
當時剛落水的時候,河岸狹窄,江水湍急,等被大浪衝出一段距離後,兩邊河岸漸漸變寬,水流稍微緩了一些。但即便這樣,自己也沒有辦法憑空抓住什麼,還是隻能帶着她在河水裡面拼命掙扎。
可是河水太冷,漸漸凍得自己快要麻木僵硬,手腳都不聽使喚。
而她……,力氣已經差不多消耗光。
“別鬆手!”自己喝斥她,原本應該聲色俱厲,卻因沒有力氣而被淹沒在河流聲音裡面,她努力的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最後再堅持了幾下,在嗆咳中,終於無力的鬆開了手,眼看就要被水嗆得窒息斃命!
情急之下,自己只能撕了袍子,然後將她緊緊的捆在身上,但這如何捆得穩?自己不得不一手摟住她,一手拼命的划水,漸漸地,自己也快要支撐不住了。
難道老天爺真的要亡了自己和她,將要命送於此?!當時真是一片絕望。
絕望中,自己看到前方一個小小的渡口。
像是村民們平時用來過河的,旁邊還拴着一葉小小扁舟,----現在回想,如果沒有那個小小渡口,沒有那葉扁舟,只怕自己和她都已經葬身水底了。
將她放上扁舟用光了自己所有的力氣,自己再也爬不上去。
----差一點就要葬身水底。
“吱呀。”木門被人推開,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漢子進來,領着一個看似賣狗皮膏藥的大夫進來,“官爺,這是我們村裡唯一的大夫。”
王詡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心下感慨,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命會被一個村野農夫所救,哎……,也算是自己有造化罷。不過看着那個大夫,只怕醫術還不如半吊子的自己,因而直接道:“我說幾樣藥材,你那裡有什麼趕緊配了,送來熬藥。”又補道:“回頭雙倍藥錢給你。”
不是捨不得銀子,是擔心許諾太多,像肥羊,引起別人圖財害命的心思。身處外面不得不防,更何況……,還帶着一個昏迷不醒的她。
“是,是是。”狗皮膏藥的大夫連連應下,聽他說了藥材,好在都是一些比較尋常的,除了有一味沒有以外,別的都能替換其它同樣藥效的給湊齊了。
王詡催促道:“快去,多謝了。”
門外又進來一箇中年婦人,喜滋滋道:“官爺,我去跟人借了十個雞蛋,還有紅糖,等下都給你們燉了。”風風火火出去燉荷包蛋,一面燒火,一面摸了摸衣襟裡面的金戒指,感覺好似喜從天降。
家裡正窮得叮噹響,揭不開鍋,孩子他爹就救了一個官爺和小姐回來。不過是給他們換了一身破舊衣服,熬了幾碗薑湯,人家就大大方方賞了一個金戒指。哎喲喲,自己從落孃胎到出嫁,到生孩子,這還是頭一回見着金子呢。
等回頭去城裡換了錢,足夠一家子嚼用兩年吃飽飯了。
“娘,我也想吃荷包蛋。”
“一邊兒去!”
中年婦人手腳麻利的燉好了荷包蛋,都裝了,看了看嘴饞的女兒,指了指鍋裡剩下的碎蛋白和蛋沫,低聲道:“湯給你喝了,放了紅糖,甜甜兒的。”
小姑娘歡天喜地的拿了勺子,喝鍋裡剩下的紅糖水兒,咂咂嘴,可真好喝啊。
中年婦人端着兩大海碗荷包蛋進去,放在炕頭,笑道:“燉好了。”看了看自己家炕上的這兩位貴客,一個坐着、一個躺着,嘖嘖……,真是金童玉女一般的人物,再沒見過比這兩位更好看的人了。
王詡微笑道:“多謝。”又補了一句,“你們的救命之恩在下記得,只是值錢東西都被河水沖走了,容我回頭再做道謝。”
老實漢子忙道:“夠了,夠了,官爺已經給了一個金戒指了。”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中年婦人說了一句吉利話兒,然後問道:“我看牀上的小娘子還沒有醒,這……,要等她醒了再喂嗎?”
“不。”王詡搖頭道:“胃裡不進點有熱乎氣兒的東西,她更撐不住。”剛纔躺在炕上已經調息過,恢復了不少,伸手按在她腰身的穴位上,緩緩運功催動,然後在她耳邊喊道:“阿鸞,快醒過來。”
眼下這會兒不方便喊她爲鳳側妃,免得嚇壞村裡人。
鳳鸞原本是昏昏沉沉的,黑暗之中,似乎有一股暖流從腰身涌入,慢慢的在身體裡舒緩開,耳畔更是傳來柔和的聲音,“阿鸞……”
阿鸞?是蕭鐸在喊自己嗎?他找到自己了?
鳳鸞緩緩睜開眼睛,視線漸漸清晰,相距不過一尺的距離,是王詡那張清瘦白皙的臉龐,他的眼睛,好似暖暖的三月春風一般,無聲無息的溫暖人心。是他……,是他保護自己,然後再救了自己嗎?可惜記憶出現了一段空白。
“阿鸞,你醒了就好。”他微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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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裡,蕭鐸帶着端王妃和一干人等,都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端坐在龍椅裡面,不用他們說話也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否則的話,兒子不會在受傷的情況下,還進宮,而且是帶着王妃和下人一起進宮。又是什麼骯髒不能見人的內宅爭鬥?先平息了一下心中氣流,才道:“說吧。”
蕭鐸沉聲道:“王妃穆氏,心思毒辣、德行敗壞,在兒臣傷病之際,以陰謀詭計謀害側妃鳳氏……”一想到她已經葬身水底,話就有些說不下去了。
“謀害鳳氏?!”皇帝臉色一變,“鳳氏呢?”被旁邊的蔡良咳了咳提醒,方纔察覺自己的失態,繼而緩了神色,問道:“……鳳氏死了?”
蕭鐸哽咽難言,“鳳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至今下落不明……”
皇帝的頭疼病又發作了,頭疼欲裂,----爲何他逃不掉一死,他的後人也是難逃悲慘命運?上天待他和他的後人何其不公?片刻後,又忽地震驚回神過來,“鳳氏出事是爲王妃所害?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蕭鐸強忍悲痛,把事情起因細細從頭說完,然後指着王妃道:“一切都是這個毒婦所爲,請父皇下旨裁決!”
“穆氏。”皇帝厲聲問道:“你有何話說?!”
端王妃還能說什麼呢?拼命抵賴?慎刑司自然有手段叫一衆下人開口,與其那樣惹得皇帝暴怒,還不如什麼都不說。
蕭鐸冷笑道:“自從兒臣把穆氏迎娶回王府,處處敬重於她,她十年無子,兒臣就十年不讓姬妾生育。便是後來鳳氏進府以後,兒臣縱有偏愛,也從未損過穆氏的王妃體面,從未打過,從未罵過,反倒是穆氏幾次三番心術不正。”
說起早幾年穆夫人妖言惑衆,王妃的不作爲,逼得鳳鸞不得不回孃家待產;又說起姬妾內鬥時,王妃暗中挑唆蔣氏心生誤會,讓她針對鳳鸞,而王妃坐等盡收漁翁之利;其中種種,難以一一盡述,最不可饒恕的便是這一次,王妃居然下手害了鳳鸞!
一樁樁,一件件,多少陰謀黑暗隱藏其中,殺人不見血。
蕭鐸朝上道:“穆氏趁着兒子病重之時,下此狠手,除了謀害鳳氏以外,未必沒有氣死兒臣的心,待兒臣一死,穆氏所生長子便可請封下一任端王!其用心歹毒簡直令人髮指!”聲音寒涼,“穆氏失德,不配再忝居王妃之位,請父皇下旨廢黜!”
皇帝臉色難看,……竟然還不止謀害鳳氏一件!額頭上忍不住青筋亂跳,再次朝端王妃喝斥問道:“你有何話說?!”
端王妃仍舊緊緊抿了嘴,無言以對。
皇帝冷笑道:“這麼說,老六說的話都是真的了!”
兒子對穆氏的深情厚義,在皇子裡面是出了名的,即便這樣,都沒能捂化這個心思惡毒的婦人!居然妒忌內寵,不惜屢屢設計陷害,甚至不顧兒子傷重在牀,只顧除掉對手而後快,說不好真有氣死兒子的心在裡面!如此毒婦豈能再做兒子的王妃?豈能再做自己孫子的母親?穆氏不能再留了。
但又不免看向兒子,這樣一來,固然是廢黜了王妃穆氏的位分,然而公開以後,同樣會影響端王府的聲譽啊。他爲了給鳳氏報仇,竟然連自個兒的聲譽都不顧,這也是個迷了心竅的,想到鳳氏,----王氏血脈,總是一輩子和情字糾纏不休。
哎……,連他的這點子血脈後人都又沒了。
“傳朕的旨意。”皇帝根本就沒有多做糾葛,便做了裁決,“端王妃穆氏,心術不正,德行有虧,不念夫妻之情,不顧王妃之尊,妒忌不能容忍妾室,下手迫害,失德之人不能容於皇室爲媳……”
“皇上!”端王妃忽然開口,懇求道:“請求皇上賜妾身一死,妾身罪孽,與兒女無關!求皇上賜妾身一死!”
大總管太監蔡良喝斥,“放肆,皇上下旨豈容打斷?!”
皇帝根本就沒有絲毫表情,繼續道:“……廢黜穆氏封號,賜鴆酒一壺!”
端王妃頭暈目眩的聽着,身影晃了晃,正在悲涼無限的絕望中,又聽皇帝說道:“未免嫡庶混亂,以至兄弟殘鬥,穆氏所生子女一概移除嫡出身份!”
站在皇帝處理禍患問題的角度,自有思量。
穆氏已經廢了,若是還留着她的兒女爲嫡出,便要涉及將來王府的繼位問題,等到崇哥兒繼位成爲端王,又豈能容得下鳳氏所生一兒一女?就好比歷朝歷代廢皇后,太子也是要跟着廢的,不然太子登基,繼位的太后和她的兒女就只有等死了。
所以,即便被犧牲的不是和王家有瓜葛的鳳鸞,而是別人,皇帝同樣會做如此決定,但因爲鳳鸞的死,讓皇帝的心變得更冷、更硬、更爲堅決!他雖然不至於和蕭鐸一樣爲了鳳鸞氣得癲狂,但震怒,卻是隱藏在面色平靜之下的。
廢黜王妃和褫奪嫡系本來就是綁定在一起的,皇帝只是做了正確的決定。
但對於端王妃來說,這卻是當頭棒擊!皇帝居然完全順着蕭鐸的意思,不僅廢黜了自己,還剝奪了兒女們的嫡系身份,----不,絕不可以!端王妃反正都是一死,且兒女們也跟着一起遭殃,哪裡還顧得上規矩?她拼命的“咚咚咚”磕頭,哭道:“皇上,皇上……,所有的事都不與孩子們相干啊。”淚水下落,“皇上,崇哥兒是您的親孫子,賢姐兒和惠姐兒是您的親孫女……”
“帶下去。”皇帝另外還有要事,沒有功夫和一個婦人多做糾纏,皺眉道:“老六你留下來,朕有話說。”
“不,皇上……”端王妃還在掙扎,卻被兩個小太監上前抓住,強行往外拖,她的絕望達到頂點,淒厲叫道:“蕭鐸!我死了,我的兒女廢了,她也一樣!哈哈……”幾近瘋癲一般大笑,“你知道嗎?你的心肝是被兩個淫.棍帶走的,她就算死,也不會死得清白,她的兒女一樣不乾淨……”
“賤.婦!”蕭鐸憤怒的衝上前去,一巴掌扇在她的臉上,打得她嘴角流血,“你夠歹毒,行,你以爲自己死了就完了?你忘了,你還有三個兒女,他們的母親險惡毒辣,不配爲人.妻,他們……,我蕭鐸也不認是兒女!”
“你……”端王妃怔住了,自己只圖一時口頭暢快,卻忘了,還有三個兒女啊。看着丈夫幾近猙獰的表情,喃喃道:“不,你不敢……,你不敢害了他們。”
蕭鐸涼涼道:“我不會害了他們。”
端王妃身形一晃,是啊,他肯定不會殘害了自己的骨肉,但是……,他只要不聞不問不管,兒女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啊。已經被奪儲了嫡系的身份,再被父親厭棄,女兒們能嫁着什麼好親事?兒子能娶着什麼好媳婦?一輩子又會有什麼前途?不,不可以這樣!
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如何收回?此時再賠罪祈求原諒,已經不現實了。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毀了自己,和兒女們的一切啊。
端王妃再次想起那個午後春.光,自己和母親抱怨,說生產之後,蕭鐸進經常偏寵表妹,越發少來自己的屋裡。母親告訴自己,表妹可能趁着自己身體病弱,等着自己一死,然後被蕭鐸扶正成爲繼妃。
錯了,一切都是從那時候開始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