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兒,還好麼?”金寶沁在牀邊坐下,望着一臉呆滯的柔兒,心疼不已,“對不起,柔兒,都怪母后,沒照顧好你。”
呆滯的眸子轉動,飄散的目光漸漸凝聚落在金寶沁臉上,許久之後,眼淚順着眼角滑落:“母后……”
金寶沁心疼地替她擦拭去眼淚:“不哭不哭,柔兒,乖,不哭,有母后在,以後再也沒人敢傷害母后的乖柔兒了。”
“母后——”抑制不住的淚水想世人泣訴那顆傷痕累累的心痛到了何種地步。
金寶沁索性脫掉鞋子,爬·上牀,將小姑娘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呵護着:“柔兒不哭,柔兒一直是母后的乖女兒。”
柔兒哭得好大聲,讓人聞之落淚。
“柔兒!”一聲急切的呼喚由殿外傳入,隨之而來的是快速的腳步聲。
本窩在金寶沁懷裡哭泣的柔兒聞聲擡起小臉,眼淚掉的更急了。“念慈哥哥!”
金寶沁很是訝異地望着向來走路平穩妥實的念慈踩着慌張凌亂的腳步跑進公主殿,若有所思。
念慈已進入公主殿,見到金寶沁有些意外,隨即喊了聲“母后”,目光便定在了柔兒臉上,心疼憐惜不已。
那目光金寶沁看得懂,那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傾心的愛憐,只是……
“柔兒,”垂眸,望着懷中一臉渴望換個懷抱的女孩兒,柔聲道,“等一等,母后與你念慈哥哥有些話要說,等會好嗎?”
柔兒點頭,依依不捨地望着念慈與金寶沁離去。
屏退閒雜人等,母子二人站在通往湖心亭的曲橋上,氣氛有些凝滯。
許久之後,金寶沁開口:“念慈。”
“母后。”一如既往的恭敬。
“你對柔兒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愛?”金寶沁問道。
念慈不笨,很坦率地道:“母后,您曾經跟念慈說過,我父李弘,字宣慈,母裴氏麗娘,”擡眼迎視,“兒子不知道別的小孩會不會那麼小就有記憶,但是兒子知道母后要兒子記住的,兒子一直記着。”
“不怪母后沒明白告訴你麼?”
念慈搖頭:“母后對念慈如親兒子,念慈只記得母后的好,爹孃給了念慈生命,母后給了念慈人生。”
金寶沁笑了,拉過念慈抱在懷裡,笑着笑着眼淚掉了下來:“你父李弘,大唐前太子,母后親兄長,母后與念慈並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念慈雖然不是母后親生孩子,身體裡卻流着相同的血脈。”
“那以後念慈還是叫母后爲母后麼?”念慈問。
金寶沁眨眨眼,有些調皮的道:“當然,不然叫姑姑麼?母后不習慣。”
念慈笑了,放下心來:“那兒子現在可以去看柔兒妹妹了麼?”
金寶沁點頭,放開他,提醒道:“跟柔兒說清楚,還有,念慈,要愛請深愛。”
“謝謝母后。”念慈點頭,轉身跑向公主殿。
望着那漸漸遠去的背影,擡眼望天,心境複雜。大哥,大嫂,看到了麼,念慈一直記着你們呢。
回到議政殿,兩個孩子已經規矩地坐在一旁安靜地用膳,六歲的金理洪身體瘦弱,吃飯的速度比四歲的弟弟還慢。
金寶沁知道那是因爲當年那場毒煙的緣故,雖然對她身體沒造成什麼影響,可以差點窒息以及毒素還是多多少少的影響到了肚中的孩子。
多年來一直很愧疚,在得知那個想要害死她的人是金琳琅之後,金寶沁已經決定不會再心軟。
“母后。”兩個小人兒看到金寶沁,立即站起身來迎接。
金寶沁上前一人一個吻,笑道:“很久不跟理洪、隆基一起用膳了,母后很懷念呢。母后陪你們一起吃,好不好?”
兩個小人兒眼睛亮晶晶地,連連點頭。
一旁侍候的宮女立即去準備,片刻後母子三人圍坐在桌邊和樂融融地用着早膳。
看着兩個兒子興高采烈的小臉蛋,再想到身後躺在牀榻上昏睡不醒的夫君,金寶沁臉上笑着,心在哭着。
飯後,兩個小人兒去了書院,金寶沁靜靜地坐在牀榻邊拿着熱布巾爲愛人擦拭着身子。
“日照,什麼時候才願意醒來見我一眼?”
“日照,外面的花兒都開了,很好看,你醒來好不好,我很想與你一起去看路邊的花開。”
“聽風島被攻打了下來,念慈很英勇呢,爲我們新羅開拓了疆土,日照,你快醒來,外面一起去看,聽風島很漂亮呢。”
“日照,好想你,快醒來吧……”絮絮叨叨到最後語不成句,淚珠成串。“或者,我唱曲子給你聽,你要是滿意了就醒來好麼?”
一旁的綠袖擦拭去眼淚,快步離開,片刻後便抱着一把七絃琴進入,安靜地擺放在桌上。
金寶沁回首朝綠袖微微一笑,道:“沒想到綠綺還在。”
綠袖也笑,即便眼角水光閃動:“這可是小姐最鍾愛的琴,只是小姐很多年沒彈了
。”
“很多年了麼?”金寶沁片頭想了想,點頭:“的確。”起身走到琴臺後落座,正對牀榻,右手投彈琴絃,左手取音,感覺陌生又熟悉,沉吟道,“就來一曲鳳求凰吧。”
“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殿外,金文安靜侯立,許久之後一聲長嘆,轉身離開。守候在外的臨江與寒雲對視了一眼,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剛走出幾步,金文留步,轉身,對臨江寒雲說道:“麻煩二位代老夫傳一句話給娘娘。”
臨江趕緊回禮,道:“左相大人有話就請吩咐。”
金文低聲一嘆:“臣金文教女無方,犯下此等無赦罪孽,臣無狀,但請娘娘稟律法而行。”
臨江愣住:“大人……”他可知此言代表的意思麼?稟律法而行,那可是死罪呀!
金文搖頭:“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說完轉身離開,留下臨江與寒雲面面相覷。
王后娘娘在彈琴唱曲,還是沒聽過的曲子呢。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宮廷人盡皆知,得空跑去議政殿外偷聽,驚訝地發現,娘娘的琴技與歌喉竟然是如此的高超美妙。
這其中有經歷過多年前那場百花爭芳的宮宴的宮中老人,不由得暗歎,如果當年王后娘娘盡展長才,那些千金小姐哪有立足之地?簡直是班門弄斧嘛!
於是乎,議政殿外偷聽的人一撥換了一撥,守衛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心比心,大家都知道來意爲何。
許是金寶沁難得彈琴唱曲,昏迷中的金政明終於有了動靜,先是手指微動,再然後是眼睫毛輕顫,再然後眼睛緩緩睜開,眸中柔情滿溢。
最先注意到的是綠袖,激動地一手捂住口一手輕扯宋如晴的衣袖,然後宋如晴看到了,一直很堅強不落淚的面具碎裂,眼淚掉了下來:“陛下!”
一首《鳳求凰》頻繁地來回唱,嗓子已經逐漸沙啞的金寶沁聞聲擡眼,隨即便撞進熟悉的眸海里。
琴音驟止,不經思索,身子已經本能地在牀邊坐下:“日照!”
微微一笑,虛弱至極:“第一次,怎麼也捨不得。”
“日照……”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脫鞋,上榻,如孤獨脆弱的孩子一般蜷縮在他的身邊,抱住,死也不放。
金政明微笑着見她做出一連串不符合王后行止的行止,眼裡是無棣縣的縱容:“寶沁,瘦了好多。”似乎這些年每次出遠門回來,他說的第一句都是這個。
金寶沁哭:“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金政明但笑不語,擡眼對宋如晴道:“喚臨江、寒雲、左相、平王,其他人都退至殿外。”接着看向要離開的綠袖,加了句,“綠袖留下。”
“是,陛下。”綠袖行禮,站在一邊。
宋如晴離開傳話。
金寶沁回眸看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金寶沁,笑道:“作甚這麼看着我?”
金寶沁搖頭,抱着他更緊了:“日照,你知道我好愛你吧?”
金政明輕笑,與她十指糾纏:“怎麼盡說你我心知肚明的話了?”
“那我有沒有告訴你,我很愛很愛很愛你?”
金政明笑得更歡快了:“這是寶沁第一次說呢。”嗯……其實是第二次吧……反正他不嫌多……
擡手輕撫俊容,傾身,柔脣點點落下,當脣語脣相印的時候,淚水順着柔吻混入彼此口中。
“日照,如果有來世,我要與你做一對平凡夫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朝朝暮暮,好不好?”她問。
金政明脣角溫柔,眉梢帶笑,點頭:“一起遊山玩水,不分不離。”
“有了孩子也要帶着他踏遍大好河山,老的時候找一處依山傍水好地方度過餘生。”
“好。”金政明應允,眸中柔情更濃。
金寶沁滿足地嘆了口氣,如小貓一般蜷縮在金政明身邊,靜靜地依偎,感受身體的溫度。
宋如晴進入,見到的便是這溫馨一幕,有些不忍打擾。還是金政明發現,纔打破這份溫馨。“來了?”
宋如晴:“是的,陛下。”
金寶沁起身,沒下牀,反而爬到牀榻裡面,表現出無賴的一面——反正沒外人,不需要擺姿態。
金政明輕笑,也不阻止。“讓他們進來。”
隨後,臨江、寒雲、金文、金成胥進入,斯人要行禮被金政明攔阻。在金寶沁與綠袖的幫助下,金政明勉爲其難地半靠着枕頭,休息了好久纔開口道:“寒雲,備紙墨。”
很快,紙墨備好。
“左相,代寡人擬旨。”
金文應了一聲是,在桌案後坐下。
金政明接着說道:“着左相擬旨,文如下:皇子理洪自幼聰穎,孝心可昭,心性仁德,今封爲太子,代寡人監國,着,左相、平王輔政。自古便有垂簾聽政,念太子尚年幼,着,王后共輔。”
殿內,寂靜無
聲,氣氛沉滯。金文擬好聖旨端遞給金政明過目,寒雲適時遞上玉璽,蓋印。
休息片刻,金政明繼續道:“臨江,寒雲。”
“屬下在。”二人應道。
“你二人自幼便追隨寡人,今封你二人爲金刀侍衛,隨侍王后身側,聽令於王后,你二人可願意?”
“屬下願意。”兩人回答的毫不猶豫,不過仔細聽的話,可聽出語中哽咽。
“日照……”金寶沁淚眼漣漣。
金政明握住她的手,道:“王后,寡人將這個國家的百姓交給你了。”
金寶沁不高興:“我不要!”給她這麼大的擔子擺明了是在逼迫她嘛!
“那你想怎樣?”金政明有些動怒,有些心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一起共度餘生,然後就是‘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是不是?”
底下,金成胥身子頓僵,低垂着頭,誰也沒看到那眸中一閃而過的痛苦。
金寶沁呆住:“日照……”
低低柔柔地一聲嘆:“王后說過要與寡人一起分擔,寡人想看着這個國家在寡人的治理下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如今……寡人相信王后能做到的,別讓寡人帶着遺憾離開。寶沁,答應我!”
金寶沁哭得稀里嘩啦,就是不說話。
“寶沁!”伴隨着急劇地喘息聲。
見他臉色由白迅速轉紅,金寶沁被嚇了一大跳,急忙安撫:“我答應、我答應!我會好好活着!我會好好照顧這個國家的百姓,我會將這個國家帶進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的盛世!”
金政明放心了,轉而有對宋如晴跟綠袖說:“以後,寶沁就交給你們照顧了。”
“陛下……”二女痛泣。
“都退下吧,讓寡人與王后單獨相處一會。”
“是,陛下。”其他人應聲離開。
等人盡數離去,金政明回眸看向金寶沁,就見金寶沁耍小脾氣貝蒂這自己,有些好笑地道:“要一直這樣背對着我麼,寶沁?”
金寶沁貝蒂這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要丟下我!”控訴。
金政明嘆氣:“寶沁,過來點,我碰不到你。”
雖然說很生氣,可是聽着他如此虛弱的語氣提出要求,金寶沁還是怪怪滴轉過身來,怪怪滴靠了過去。
看着她那雙紅腫如桃的眼睛,金政明很心疼地替她擦拭眼淚:“瞧你哭得多難看,以後別這樣哭了,傷眼睛。”頓了頓,又道,“寶沁,我有預感,我時間不多了,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卻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總之,寶沁,我很高興,彼年豆蔻,你許我地老天荒。”
金寶沁不哭了,與他十指糾纏交握:“這些年,即便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那麼那麼地愛我,而我,知道你是那麼的愛我,所以就算我飛得再高再遠,也會回到你身邊。日照,那年,我許你地老天荒,你也許了我回首燈如舊,不是?”
“既然緣淺,奈何情深,真想與你一起朝朝暮暮,看着彼此青絲染白霜。寶沁,今生欠你,來生必還你。”
“你相信有來生麼?”
“相信。”
“相信有輪迴麼?”
“相信。”
“那麼……”
“我會在奈何橋邊等你,一起輪迴。”
“好。”金寶沁笑了,不再苟求。
他要她活着,她就活着,他要她代替他守護這個國家,她就代替他守護。
閉上眼休息片刻,金政明睜眼看向她,眸中柔光熠熠,如覆蓋了一層水光:“那曲《鳳求凰》很好聽,寶沁,可以再唱一回麼?”
金寶沁笑,點頭:“好。”接過綠袖遞來的琴,撥絃唱道,“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徬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當夜,神文王金政明在睡夢中逝世。
公元692年春末,神文王病逝,太子金理洪繼位。平王金成胥、左相金文輔政,皇太后垂簾聽政。
公元693年,新羅遣使大唐,與之同往赴大唐留學生二十一名。
公元697年,皇族以皇太后血統不純爲由起兵造反,短短三月便被鎮壓,同年,金寶沁乃大唐公主身份被參與鎮壓的唐軍遣使公佈天下,新羅舉國震驚。
公元670年,太平公主出訪新羅,同行者還有前往大唐留學的新羅學子,帶回大唐文化,至此新羅開啓新風貌。
公元702年,孝昭王金理洪病逝,無子嗣,母弟金隆基登基。
公元706年,新羅錦州暴雨,暗訪民情的皇太后遭遇山崩,生死不明,半年後迴歸朝堂。民間有傳,皇太后遇山崩,有綵鳳翱翔與暴雨中將皇太后救出。
公元723年,春末,皇太后金寶沁逝於乾德宮,享年69歲。諡號神穆王后。
公元723年,春末初夏,神穆王后金寶沁逝世一月後,平王金成胥逝世。平王終生未娶,至愛神穆王后一人。享年71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