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安平之來稟告,說午膳已在涵遠樓擺好,請太后與衆人移駕。
蘇如繪挽了周意兒的手跟在人羣中一路悠然走過去,因這次賞花宴是太后提起,周皇后費了許多心思,膳食皆以花入食,與宮中常見的大不相同,清淡雅緻,衆人都十分稀奇。
周皇后因解釋道:“這叫百花宴,乃是劉修容想出來的法子。”
太后讚了一句,便有一個身材修長、容貌豔麗的女子起身謝恩,這女子鵝蛋臉,一雙鳳目斜飛向上,容光照人,舉止有度,卻與尋常宮嬪不同。她是東胡劉氏之女,長泰廿八年北伐結束後,劉氏重歸帝都,太后親自下旨禮聘了這位閨名爲拒戎的劉氏入宮,直接就給了九嬪的位份。
劉修容出身門閥,氣度非常,被太后稱讚,也不見喜形於色,只是淡淡的說了幾句謙遜之詞,便重新退下。衆妃對她這不出風頭的做法十分順眼,都跟着稱讚劉修容心思巧妙,卻見劉修容坐下後舉起障顏團扇輕輕一揚,淡然道:“這法子其實也不全是嬪妾的功勞,還是靜婕妤最先提的,嬪妾纔想起來從前在家中吃過一次,因之告訴了皇后娘娘。”
見提到自己,坐在麗婕妤和華婕妤之後的靜婕妤忙道:“嬪妾也只是那麼隨口一說,既然是賞花宴,若是膳食也與花有關豈不是更爲妥帖?還是修容姐姐心思巧妙,皇后娘娘辛勞研製。”
太后道:“你們心思都很好,且看看皇后這膳食準備得如何?”
這會已經有小黃門上來試膳完畢,對霍清瀣點了點頭,霍清瀣便用纏金臂挽起袖子,舉箸夾了一小塊玫瑰卷兒放到太后面前的瓷碟中,太后嚐了一口,半晌點了點頭:“清甜不膩,卻與尋常點心不同。”
太后已然開始,衆人亦隨之紛紛舉箸。
周意兒吃了一個金桂糕,低聲道:“如繪你嚐嚐,這用鮮花入膳,確實不同平日的糕點。”
蘇如繪隨手夾了一個入口,兩人小聲議論了幾句,便聽一個嬌脆甜美的聲音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諸位姐妹,既有賞花會,復有百花宴,又豈能無樂?嬪妾不才,願拋磚引玉,清歌一曲,爲宴助興!”
衆人擡頭看去,卻是一個穿着淺粉繡鳳尾金蝶絞銀邊半臂,下系六幅湘水裙的少女自席間盈盈站起,她梳着朝雲近香髻,發上並無釵環,卻簪着數朵碗口大小的茶花,其中一朵儼然正是六角大紅,讓周意兒心下一疼,悄悄向蘇如繪道:“該不會就是我看中的那株上摘的吧……”
蘇如繪作了個噤聲的手勢,只聽太后笑着道:“哀家正覺着氣悶,難得有人站出來,你唱就是,只是一件,若是不好,哀家可是不給賞的。”
“嬪妾不敢要太后賞賜,只求能博太后一笑,也給衆位姐姐做個石磚引出美玉就是了。”這粉衣女子乖巧的道。
太后欣然點頭,輕聲對周皇后道:“這是……”
長泰帝的後宮本就熙熙攘攘,自北伐勝利後,長泰三十年更是大選過一次,如今宮裡幾乎主位都滿了人,寶絡夫人也進了德妃,空缺的夫人位卻是提了早先的昭容與修儀,這粉衣女子位份不高,纔會刻意在這種場合第一個起來說話,爲引太后注意,平時自是沒有資格去仁壽宮請安。嘉懿太后卻不認識她。
周皇后在席位上欠了欠身:“回母后,這是阮寶林的宮裡人,蘭秋宮平瀾閣的小儀徐姿。”
這時候徐姿已走到殿下一塊空闊處,先向着太后、皇后行禮,又團團一禮,復斂裙裾,步蓮華,肩帔輕揚,也不用絲竹,清聲唱道:“拆桐花爛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豔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出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盈盈,鬥草踏青。人豔冶,遞逢迎。向路旁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徐姿年少,幾與蘇如繪等人同歲,比之霍清瀣還要小上一兩歲,音色脆響,這曲木蘭花慢清唱出來,只覺字字如玉石相交,甜脆入耳。
尤其是“正豔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恰如涵遠樓上俯望風景,一曲既罷,歌聲嫋嫋,周意兒輕聲道:“難怪她敢第一個出頭,這嗓子真不錯。”
“若不然,她還提出清唱幹什麼?”蘇如繪淡淡一笑,“不用絲竹,才越發顯出徐小儀歌聲清越,質本天然。”
果然太后叫了個好字,周皇后笑着說出一串賞賜,令安夏記下,回頭便送到平瀾閣中去。
徐姿抿嘴淺笑,先謝了恩,又對衆人一禮,這才嫋嫋回席。
因有她開的這個頭,加上太后心情愉悅,衆妃都紛紛獻藝,有奏樂的,有歌舞,有如安寶林那樣吟詩潑墨,一時間涵遠樓上熱鬧無比。
蘇如繪和周意兒、張眷,及霍清瀣、丹朱,卻都只在旁笑而不語。驀然樓外傳來一聲稟告,卻是長泰帝到了。
“皇帝來了?快來嚐嚐皇后準備的百花宴。”太后正在興頭上,見長泰進來,笑着招呼道。
長泰先向太后行了禮,待太后道了免字,才令衆人平身,自有伶俐的宮人上來,趕緊在太后席旁又設了一張席位,長泰坐下後,笑着道:“方纔兒臣去仁壽宮請安,卻聽說母后帶了人來上林苑賞花,所以過來湊個熱鬧。”
說着對殿下一擺手道:“剛纔在做什麼現在接着做就是,朕與太后一起看。”
“在宮裡歇久了靜極思動。”太后笑着說了幾句,殿下妃子們因長泰的到來,越發賣力,卻讓蘇如繪等人看得眼花繚亂,暗道宮中果然臥虎藏龍,卻有幾個妃子文才、歌舞,俱是極佳,看得長泰也不禁眼波輕柔如醉,估計這幾天都是召這幾人侍寢了。
便在這時,丹朱悄悄向太后說了幾句話,太后笑着道:“哦?這也行,只是不能這麼輕易給了你,除非你也下去表演個什麼。”
蘇如繪和周意兒對望一笑,知道丹朱郡主必定是看中了什麼向太后要求,只聽丹朱撒嬌道:“太后娘娘,丹朱自小養在您膝下,會什麼您還不知道麼?便饒了丹朱這一回罷!”
“這可不成,今兒都是有好的節目纔有賞賜,哀家許你隨便下去做點什麼就給你,還不夠偏心麼?”太后假意爲難道。
丹朱郡主頓時露出愁苦之色,求助的看向身旁的霍清瀣,霍清瀣掩口輕笑,道:“郡主可別爲難我,我除了會在太后面前討個巧外,卻是什麼都不會的。”
“如繪姐姐!”丹朱聞言,立刻從太后身邊走了過來,扯住蘇如繪的袖子哀求道,“姐姐替我寫首詩或作個畫給太后,幫我討了那株垂絲海棠罷!”
周意兒聽她要的不是六角大紅,頓時心頭一鬆,笑嘻嘻的幫着攛掇道:“正是正是,如繪,郡主還是第一次向你開口,卻不要推辭的好。”
蘇如繪早在丹朱郡主走過來時就暗道不妙,此刻更是毛骨悚然,原本要推辭的話卻被周意兒堵住,只得狠狠瞪她一眼,對丹朱道:“不瞞郡主,我雖掛着薛女史弟子之名,卻和顧師兄不知道差多少……”
丹朱郡主聽她這麼說,以爲不肯,頓時十分失望,只聽蘇如繪繼續道:“若郡主不嫌棄,我……便替郡主試試,只是若太后看不中,卻不要怪我就是。”
“自然不會!”丹朱郡主忙道,“丹朱聽齊嬤嬤說過,如繪姐姐是才女呢,太后也誇讚過的,哪裡會看不中?”說着一拍手,對一旁的宮人道,“去取筆墨來。”又復對太后笑道,“太后娘娘,丹朱請得如繪姐姐幫忙,那株垂絲海棠卻是得定了。”
太后只是含笑不語,片刻後筆墨送來,周意兒飛快的收拾出長案,丹朱親自捲了袖子研墨,附近幾人見她們如此慎重,都好奇的靠了過來,連霍清瀣與張眷也走近了幾步,霍清瀣道:“早就聽說如繪乃薛女史傳人,可惜咱們在宮裡這麼久都沒見過你的筆墨流出,今兒應是能夠看到珠璣落紙了罷?”
“……瀣兒姐姐謬讚了!”蘇如繪乾笑幾聲,幸虧她自兩年前的中秋宴會後早作準備,不但這兩年苦練書法,從今天剛進上林苑就苦思冥想,以防此刻對着宣紙目瞪口呆。
蘇如繪待丹朱研墨畢,取過紫毫飽沾,假意凝神數息,揮毫落筆,她一手美人簪花體寫得倒是頗見功力,才寫了一個字,邊上便有贊聲起。太子等人也將目光投來,只不過終究年紀已長,而且也有宮妃在旁,卻不好意思似六年前那麼擁上來觀看。還是皇五子甘沛仗着年紀小,硬是鑽到案旁,跟着蘇如繪的落筆一字字念道:
“陌上偶然過,百花爭風流。
桃李紛爛漫,柳木皆含羞。
澄空燕飛入,忽知春又來;
逐水頻新綠,聽雨潤滿樓。
春暖花更發,春寒花愈瘦。
彳亍過花下,芳華撫我頭。
引琴花月夜,淋漓舞腰舒;
繁花恣意處,覺來香滿袖。
燕燕低檐語,檐下草悄稠。
寒似一夜去,枝頭忽豆蔻。
羅衣雖難減,掬水已昨柔;
無聲動萬籟,春華自滿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