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穗兒是在風雨聲中慢慢醒來的。
睜開眼時, 聽得帳子外有細微的風吹窗子聲,還有屋檐上的水滴一下一下地落在臺階上的聲音。
她想着, 原來昨夜不但颳風了, 還下雨了。
秋雨時節,下一層雨, 天也就涼一分, 看來真是要冷下來了。
過去在村裡, 一到了這個時節她娘就會翻箱倒櫃把存着的冬衣取出來, 曬一曬補補窟窿,實在太薄的地方再絮點舊棉花套子, 準備迎接那冷寒的冬日了。
她是過了好一會兒纔想起,自己是在睿定侯府, 這裡的人都過着富足的日子,從來不爲了冬衣煩惱,只會爲了一首詩詞而喜悅, 爲了秋日凋落的樹葉而嘆息。
她側了側身子,打算起身,這一動,才發現身邊還躺着一個人。
蕭珩。
愣了一下, 才慢慢想起昨夜來, 想起來的時候, 臉上就如同霞光映入白玉之中, 那張臉慢慢緋紅。
這牀鋪, 本屬於她一個人的, 睡慣了的,如今平生躺進來個男人,這種感覺有些奇怪。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傻傻地看着男人的側臉。
用美玉之類的來說男人,一般男人必然是不太適合的,不過對他來說,卻是恰好好。
她從未見過他閉着眼睛睡着的樣子,現在細看看,這才發現他睡着的樣子比平時白日裡好看。
白日裡,總覺得這人高高在上,好看是好看,但是像高山上的冰雪,讓人難以親近。
如今睡着了,平躺着,她便忍不住多瞧幾眼。
沒有了那幽深得彷彿能看穿人心的黑眸,這人的鋒利之氣一下子少了。
墨黑的柳葉眉恰好到處,不寬不窄,挺挺的鼻子高高的,就像筆直的山峰,往下面就是那脣……
看着他的脣,她不免想起那一日,臉上一紅,不敢細想,只能拼命地想其他,一時想起了昨晚,不免納悶,他在宮裡遇到了什麼,皇上是不是責罰他了,爲什麼回來後一聲不吭地站在她牀前看。
正想着,閉着眼睛的男人睜開了眼睛。
猝不及防的,顧穗兒被嚇了一下。
她是距離他極近地凝視着他的,如今他突然張開了眼睛,睡着的那個毫無防備的男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白天威嚴清冷的人兒。
距離他這麼近,她心虛,也膽顫。
默了好半晌,她慢騰騰地往後縮。
他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不讓她逃。
於是她的身形被定住,兩個人眼對眼,鼻子對鼻子,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
那雙眼睛幽深得彷彿望不到底的寒潭,就這麼極近距離地看着,顧穗兒簡直覺得自己要被那雙眼睛吸進去了。
她咬脣,窘迫得眼睛不知道往哪裡擺。
蕭珩其實早就醒了,他只是懶得睜開眼睛而已。
身邊的軟玉溫香讓他想一直躺在那裡。
後來她醒來了,躺旁邊偷偷地看他,也是知道的。
突然睜開眼睛,不是想嚇她,而是就想看看她。
如今見她溼漉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細白的牙咬着潤紅的脣兒,好生無辜又嬌憨的模樣,讓他倒是有些忍不住了。
但是她懷着身子,他什麼都不敢做。
凝着她耳邊一抹秀美的緋紅片刻,他終於起身:“不早了,起來用膳吧。”
顧穗兒之前看他眼裡好像要冒火,正心跳砰砰面紅耳熱,沒想到他忽然面上淡了下來,忙點頭:“唔……好。”
這時就見蕭珩開始起身要穿衣。
顧穗兒一見,突然想起,自己是應該服侍蕭珩的人,她是不是應該給蕭珩穿衣裳啊?
可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穿,如果安嬤嬤在,指點一下她就好了。
想到這裡,她求助地望向屋外。
只可惜,安嬤嬤不在。
這時候蕭珩已經下榻,取來了旁邊的寬袍。
顧穗兒硬着頭皮湊上去:“三爺,我伺候你穿衣裳吧。”
蕭珩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清凌凌霧濛濛的眼眸,弱骨纖形的人兒,鼓起的肚子撐着潔白的中衣,她就像晨間初初綻放的一朵秀美小花兒,細細的莖,撐不住那偌大的肚子。
卻說要服侍他穿衣。
他沉默地望着她,鬼使神差並沒有拒絕。
於是顧穗兒上前,先接過來他手裡的長袍,展開來,試圖給他套上。
可是他個子多高啊,她卻是那麼嬌小的一個,她惦着腳尖兒纔給他把左邊袖子套上,之後又服侍右邊,
將袖子都套上後,她開始給他繫上腰帶了。
可是怎麼系呢,她從來沒給男人系過,還有袍子裡面的這個襯,應該擺哪兒呢?
她犯愁。
蕭珩就這麼低着頭,嗅着那入鼻的淡淡馨香,看這嬌弱的女人左左右右地圍着自己忙乎,忙乎半天,沒動作了。低頭一看,她蹙着秀氣的小眉頭,望着自己的胸膛,好像正愁不知道如何下手,好生爲難的樣子。
他也沒吭聲,就這麼看她。
終於,她眼眸一亮,好像有了想法,又要繞到他的後面去。
誰知擡腳時,卻被下面的繫帶絆了下,她啊的低叫出聲。
她就這麼差點摔倒,他連忙伸手扶住。
他這麼一出手,她才發現,男人和女人的差別。
男人的胳膊穩若生鐵,牢牢地將她纖弱的身子扶住,然後兩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顧穗兒低着頭,咬着脣,眼睛都不敢看蕭珩。
“三爺……我沒事……我繼續服侍你穿衣吧?”
服侍?
蕭珩凝着她,他哪裡敢再讓她服侍。
當下先扶着她坐下,然後利索地把袍子穿好了,再之後又把她的衣服給扯了過來。
沒錯,他確實是三下五除二扯過來。
“嘎?”她驚訝地看着自己的軟薄衣裳被他抓在手裡,有些羞澀,更多的是不明白。
他要幹嘛?
蕭珩卻動手開始幫她穿衣裳了。
顧穗兒頓時變成了木頭人。
他讓她幹嘛她就幹嘛,他讓她擡手,她就趕緊擡手。
他還幫她把繫帶特意繫到了肚子上方,鬆鬆地繫上,免得勒到了肚子的小蝌蚪。
穿過衣裳,他摸着她的肚皮。
“今早怎麼沒動?”他記得,她的肚皮時不時會鼓動的。
“我吃過東西,他就愛動。”顧穗兒低低地道。
“那先用膳吧。”
早膳是薄皮春繭包子,奶皮燒餅,蝴蝶卷兒,配上牛乳湯和黃米稀粥,又因顧穗兒如今懷着身子,大夫人吩咐下去的,特意每日早間再加一個菜,今天加的是兩熟煎鮮魚。
平時顧穗兒一個人用膳,不過擺個小桌罷了,如今突然多了蕭珩,那小桌便覺侷促,但是一時之間也尋不到那麼合適的桌子,只能湊合。
飯菜擺好了,顧穗兒陪着蕭珩一起吃。
吃飯間,顧穗兒想起昨日的事,總想問問他的,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如此幾次,蕭珩終於擡頭:“有事?”
顧穗兒見他問起,忙道:“也沒什麼,只是想着三爺昨夜好像進宮了?”
蕭珩見她眸中擔憂之色,便道:“也沒什麼,進宮了,皇上說了幾句。”
顧穗兒:“然後呢?”
蕭珩挑眉:“然後還能如何?”
顧穗兒一時無言。
蕭珩:“你不必操心這種事,安心養胎就是。”
顧穗兒悄悄看蕭珩:“不會給三爺惹來麻煩嗎?”
蕭珩聽聞,淡定地道:“不會。”
顧穗兒聽此,總算是徹底放心了。
雖然她不明白蕭珩得罪了公主,爲什麼還能安然無恙,不過她覺得這裡有太多自己不明白的事,所以這件事她也沒必要搞明白。
她只要知道他不會因爲惹來麻煩,那就夠了。
當下抿脣輕笑了下:“謝謝三爺護着穗兒。”
蕭珩看她笑得眉眼含羞,粉頰潤紅,倒是有些不自在,便隨意岔開話題:“怎麼不吃那個魚?”
那兩熟煎鮮魚,兩面煎的金黃帶酥,油光鋥亮,看着倒還算可口,但是顧穗兒一直未動筷子。
顧穗兒看了眼那魚,低聲解釋說:“怕是有些涼了,我不敢吃。”
她腸胃並不好,上次吃了點葷腥,是涼的,當天一直胃裡不太舒坦。再之後,如果有早間的葷腥且涼了的,就讓底下人分了吃。
蕭珩聽了,伸筷子取出一些嚐了,果然是涼的。
原來如今已經要八月十五中秋節了,天氣說熱不涼的,本也還好,但是因昨夜下了雨,這天氣就涼了。
府裡的廚房大,裡面前後顧及的就多,一盤特意提前準備好的煎鮮魚,從煎好放在那裡,再到丫鬟過去取了煎魚擺在顧穗兒面前桌上,這中間時候,早涼透了。
其他諸如包子牛乳之類的,因是放在大竈裡的,倒是還好。
顧穗兒看蕭珩臉色不豫,便忙道:“也不能怪別人,實在是現在天涼了,人家特特地做個煎魚,必然是早早備下。再說我原本腸胃克化不好,粗茶淡飯就行了,這大魚大肉,我也吃不慣的。”
蕭珩默了片刻,卻是道:“侯府上下衆多,大夫人那邊掌管中饋,必然也有顧及不到的,至於廚房那裡,他們要操管老夫人和夫人以及下面各位奶奶少爺的飯菜,難免有所疏漏,明日個我去回了夫人,在聽竹苑壘一個小竈給你熱些簡單飯食,這樣早晚間萬一餓了,吃起來也自在。”
顧穗兒一聽,忙道:“那怎麼行,不用!”
她在這侯府裡時候久了,多少也知道侯府裡的規矩。侯府裡可不像那小門小戶,什麼都隨意。
在這侯府裡,有幾件事都是要嚴查的,一個是門戶關閉出入,一個是私下竈火。
前一個是防賊防盜立門戶規矩,後一個則是防火了。
各房院內,如果要搭建私竈,那必須是要大夫人那邊同意,並設有專門的僕婦丫鬟看守,都是有規矩的。
如今侯府裡除了老夫人和大夫人那邊,也只有兩位少奶奶那裡因爲有小少爺小姐兒的,所以各自搭了個小私竈,其他人,便是蕭槿都沒有這等待遇的。
是以顧穗兒一聽,趕緊說不,她纔不要那個,哪值得那麼麻煩呢!
然而她剛說了個不用,蕭珩便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他這麼一看,她頓時矮了半截。
覺得自己錯了,大錯特錯,心虛,理虧。
她低下頭,小小聲地說:“真得不用,安嬤嬤都是早晚讓晴月去竈房提兩大壺開水,到時候需要喝點什麼,用水一兌就是了。我吃什麼都行,我胃口好。”
蕭珩挑眉,淡聲問道:“你不是腸胃克化不好嗎?”
顧穗兒想起自己剛剛的話,真是羞愧難當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
艱難地想了一番,終於扯到了一個說法,弱弱地說:“我吃葷的不好,其他都挺好……”
然而蕭珩顯然是不信的。
“我去和大夫人說,你不必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