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縣太爺先後發表演講聲討偷竊之風不可行,陳其弊害,當場給民衆洗腦,說得臺下的百姓們紛紛點頭。洪縣令這才讓人散場。
秦四郎精神有些恍惚,好在大家在熱火朝天的議論案子,走得不算快,他回神的時候看到翠眉,顧不上與拉着他要討論的那人閒話,吆喝着翠眉秦海等人趕緊朝他選好的路線擠過去。
翠眉最後看了一眼消失在人海中的伏廣一眼,心事重重地隨着秦四郎而去。
散發着寒氣的夕陽逐漸西沉,多數人在往城外奔走,翠眉和秦江三人去往錦上花坊的路上行人不見多,不怎麼擁擠地便來了繡坊。
錦上花坊並非縣府最大的繡坊,只因裡面的布帛刺繡比大繡坊要便宜許多,吸引的是下層民衆的消費,因此平日裡也算得上是門庭若市。
這時候店鋪裡還有零零落落的莊戶婦人在挑選貨物。
先前與翠眉說話的女小二見了翠眉立馬把客人丟給另外一個女小二,迎上來笑着問道:“姑娘可算是來了!我們老闆娘還未回來,不如先到後堂等等,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可使得?”
說話口吻和表情比之前越發恭敬親熱了。
翠眉忙應了一聲,抿了幾口茶,身上回暖時,她才琢磨出女小二稱呼上的不妥,她並未告知女小二她叫做翠眉,女小二隻稱呼她“姑娘”,並沒有叫她名字,安師傅不可能從女小二這裡知道她的名字,更不可能從珍眉那裡知曉。
那麼,是不是說……伏廣剛纔並未說實話,其實他一直是記得她的名字的?
“咳,咳!”翠眉被自己的想法驚到。茶水不小心嗆到氣管裡,立時咳得滿面緋紅。
“這位是翠眉姑娘吧?”伴着撩簾子的簌簌響聲,一位婦人身上帶着寒氣進來了,在門口略站了站,打量了翠眉兩眼才走過來拍拍她的背部,聲音溫和可親,“咋這不小心?”
翠眉邊咳邊站起身,因猜到來人的身份,更沒料到她這麼快回來了,便有些手足無措。幸好她用咳嗽做了掩飾,不然剛纔心裡的想法露在臉上羞也羞死了。
勻了勻氣息,翠眉忙側身後退了兩步。道萬福:“安師傅好。”
安師傅伸手請她坐,見翠眉侷促,她便自己先坐了,方說:“既然是來和我談生意的,不需如此多禮。翠眉姑娘。你那花樣子能給我瞧瞧嗎?”
翠眉雙手捧上花樣子,口中道:“安師傅叫我翠眉便可。”
安師傅點點頭,又高聲讓女小二上點心,自己低頭認真一張一張看起來,看過的花樣子分爲三部分。
翠眉心有疑惑,卻不敢多問。女小二端來點心。她心懷忐忑,惟恐失了禮數動也不敢動,只對女小二道謝。
女小二笑着退出去。搖了搖頭,喃喃自語:“我們老闆娘向來和藹客氣,這小娘娃兒倒像是醜媳婦見公婆的模樣。真是莊戶人家出來的娘娃兒。”
沒花多少功夫,安師傅擡首含笑道:“這些花樣子我都看完了。”
指了指她分的紙張,接着說:“這兩張不是你們太太的筆法。我不敢做主。這兩張花樣我們繡坊去年過年時曾出過類似的樣子。剩下的這九張我就要了,只是翠眉。我們交易須得簽訂文書,得用主家的名字……”
其未盡之言已是不言而喻。
翠眉一聽安師傅說話便有些緊張,手心裡捏了把汗,疊握的雙手下指甲陷進衣裳裡,初時她有些懵懂,俄而逐漸明白過來安師傅話裡的意思,臉頰微紅了紅,侷促地說道:“那今兒的便麻煩安師傅了。我回去再和我們老太爺商量,改天兒再來叨擾。”能得到安師傅的肯定已是極大的歡喜。
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桌子上的花樣子,把安師傅不要的花樣子放在最下面。
安師傅並未阻止她,等她收拾好了即將告辭之時,卻隨她站起身,含笑道:“要說麻煩,我今兒的倒是有件事想要麻煩姑娘你,嗯,也不是我麻煩你,而是另有其人。他想請姑娘幫個忙,要是姑娘方便的話不妨再等等。”
翠眉困惑地問:“安師傅,我人小力微,不知能有啥能幫上忙的,有啥吩咐您儘管說就是。”繼而想到一個可能性,一下子便愣住了。
難道是伏廣?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
今日見了伏廣一面,且與伏廣說了幾句話之後,她應該無憾纔對,應該乖乖聽從黃老爹對她的安排,可剛纔因想到伏廣也記得她,再見伏廣一面的念頭便不可控制地瘋長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的貪念什麼時候纔會有止境,又是害怕自己的貪心不足,又是貪戀那一點點的思念。
安師傅依舊溫和地笑道:“姑娘且等等。”又請翠眉坐下。
翠眉不安地坐了下來,不敢有絲毫放鬆,認真回答安師傅的問題。
安師傅一陣唏噓:“往日秀才娘子那要強的一個人,竟會有此境遇。”又問起金穗的病情。
翠眉都一一答了,見安師傅面含憐憫,她的心情也隨着低落下來,過了一會兒還不見人回來,她驀地想起秦江秦柱兩個還在外面吹冷風,對安師傅道:“安師傅,外面還有兩個我們村上的哥哥陪我同來,我擔心他們等久了會着急,我能出去跟他們打聲招呼嗎?”
安師傅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忙說道:“那是應該的,眼看天兒快黑了,你還是莫出去受風了。”揚聲叫了兩個女小二進來,問了翠眉那兩人的名字,便讓其中一人端了熱茶出去給秦海兩個,另一人去後門瞧瞧伏廣有沒過來。
翠眉聽她說伏廣,一顆心便放了下來,心裡又疑惑不知伏廣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
兩人之間似乎真沒什麼交情。
想到這裡,翠眉的心思又開始浮動起來,一邊擔心自己辦不到伏廣所言使不上力,一邊有了猶豫,她這樣病態的思念到底值不值得?
女小二很快笑着回來說:“老闆娘,姑娘,廣二爺正等在外面,怕衝撞了客人故而沒敢進來。”
邊說邊撩了簾子請進伏廣。
翠眉不知怎麼的,見到伏廣的臉時,心裡突然就平靜了。
安師傅看了她兩眼,暗暗搖頭,等兩人廝見過,說道:“我兒,翠眉姑娘還是沒出閣的閨女兒,她太太往日與我交情不菲,你有話便在我面前問吧。我不會把今日之事兒告知第三人。翠眉,你信得過我嗎?”
說罷,眼含溫和的笑意望着翠眉。
翠眉越發奇怪,驟然想起今日高臺上縣太爺的話,心裡咯噔一跳,踟躕了一會兒,來往望望目光炯炯的安師傅母子二人,暗歎果真筵無好筵。
她心一橫,咬了咬嘴角的軟肉,直到嚐到血腥味才忍着疼開口低聲說:“伏大人是縣太爺門下辦正經事的衙差大人,安師傅又是我們太太的故交,於理於情,我信得過二位,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伏大人,請問吧。”
伏廣和安師傅都舒口氣,伏廣請翠眉坐下,讓女小二換了茶水,等她喝了半盞茶,他松下手中的佩刀,說道:“天色不早了,翠眉姑娘,我長話短說好了。”
他頓了頓,翠眉心裡已有了準備,嘴角仍是忍不住苦笑。
安師傅有些不忍,還沒開口,伏廣搶先道:“住在你們雙廟村的那幾天兒,我打聽了下,那天夜裡二十名壯丁明明能圍堵住那兩個賊人,卻奇異地讓賊人跑了。
“第二天早晨,秦濤夫妻兩個從外面回來。他們說是前一天傍晚回的孃家,我卻從未聽說那天晚上有人見過他們兩人出村子。再有,秦濤夫妻兩個回一趟孃家,咋回來時身上換了一套並不屬於他們的衣裳?果真秦濤媳婦孃家如此大方?”
他的話停頓在這裡。
翠眉明知他不是問自己的,只得諾諾地回答道:“那天早晨我正在河邊洗衣裳,也是見過他們兩人換了衣裳回來的。濤嫂子孃家有三個兄弟,家境還算好的,可娃兒們的衣裳都是姐姐穿了妹妹穿,哥哥穿了弟弟穿,最小的孫子從出生起還未曾添過一件新衣。”
伏廣點點頭,暗贊翠眉聰慧,眼中有了溫度,接着說道:“翠眉姑娘,你可記得你們村裡婦人家做鞋有打梅花結的嗎?”
翠眉不解,伏廣便看了一眼他孃親安師傅。
安師傅把梅花結解釋了一遍。
翠眉不是傻的,一下子想明白所謂的梅花結與此案的關係,神情有些木訥,俗話說民不與官鬥,秦四郎的小聰明怎麼鬥得過這些成精的衙差。
她手中無意識地抿着茶蓋子,外人看着便是一副思考的模樣。
茶蓋叮一聲落下,翠眉嚇一跳,抱歉地笑笑,抿抿嘴角說道:“幾年前我們太太還贊過濤嫂子的四舅母鞋底納得好,說她打的結又多又漂亮,竟是桃花結,十里八村兒也沒得這巧手的媳婦兒。
“濤嫂子說她舅母本事大着,多打一個結也是會的,濤嫂子成親那年,她四舅母還特特送了一雙梅花結的鞋子給她留作紀念呢。”
桃花五結,梅花六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