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池春在珠黎縣府耽擱了好幾天,他本來從南邊回來便心情窒悶,恰好聽聞虛僞的姚家重新重視起姚家小四的救命恩人,還準備把那一家子接到他們身邊去過活,好像他是個多大的惡人,平白無故就要害人性命似的。
傅池春爲姚家的戒備和做法氣惱不已,既然你們都認爲我是個惡人,我何不真惡給你看?因此,當他途經珠黎縣府時,順手把金穗給劫走了。
他做這件事有兩個動機,一是黃家的兒媳婦壞了他好不容易逮到姚長雍落單的機會,既然那個蠢婦已經死了,自然要由她的女兒代過,這還得感謝姚家給他的提醒;二是,給姚家添堵是他畢生的事業,姚家要保的人,他偏偏讓他們保不住。
有些人執拗起來,十頭牛拉都不回頭,也有些人執拗起來,是一輩子都不會回頭看看自己是不是執拗對了方向,是不是與本心背道而馳。
傅池春的固執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別人認爲他有千萬個理由,也不該對岳家逼迫至此,但在他眼裡,只要有一個理由,姚家就可以成爲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罷了,還是上路吧,這丫頭不識好歹,以後有的她苦頭吃。”傅池春搖搖手,讓冬兒他們先上馬車,他歇了一會兒,頭痛緩過一陣,微顫的手掩藏在寬大的袖子底下。
傷口沒疼在自己身上,自己便不曉得傷口有多疼。傅池春頭痛的時候,像是有千萬根針紮在他腦袋最深處,憑他抓破腦袋都拔不出來的那種感覺,他只能自己慢慢捱過去,別人做什麼都不管用。大夫給的安神茶喝了一年又一年,配茶方子換了一回又一回,依然不湊效。
且這些年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冬兒把金穗抱進車裡暗格中。有些憂心地自言自語道:“你個傻子,再鬧還能鬧過大掌櫃不成?這回惹了他頭痛症,只怕以後你的日子要不好過了。不管你的死活,那還是輕的。”
冬兒昨夜同樣沒睡好,他聽了傅池春的一席話之後,心思沉重,加上金穗的故意騷擾,他其實比傅池春睡得還要差。傅池春想着金穗以後到底要做他女兒了,先不要嚇壞了她,況且他也不屑於跟個小丫頭計較。他哪兒曉得金穗竟然那麼能哭?當傅池春半夜裡把金穗吼出去的時候,冬兒也鬆了口氣。
冬兒把門關上後,金穗緩緩睜開了眼睛。把塞到她嗓子眼的藥丸輕輕吐在掌心裡。她從未聽說過有這種藥,不管怎麼說,這種藥看似只能麻痹她的身體,沒有影響到眼睛和頭部,可藥會隨着血液循環至全身。要是哪天把腦子給麻痹掉了,這個過程可就不是可逆的了。
真被個小小的藥丸給弄成了傻腦殼,她寧願重新投胎去。
不過,她倒是得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傅池春竟有頭痛症!聽冬兒的意思,傅池春的頭痛症大概是因腦中有積血塊造成的。當他情緒激動時,血液循環得較快。
金穗剛把藥丸藏在馬車的夾縫裡,外面便傳來傅池春和冬兒的聲音。冬兒約摸正跟在傅池春後面。兩人小聲交談,離得近了,金穗才聽清是在談論她,主要是冬兒在彙報情況:
“……昨夜四姑娘去過的地方都查過了,沒有異常。四姑娘的衣裳……都交給老闆娘燒掉了,荷包裡還藏着幾塊棗核兒呢。”
冬兒停頓的位置有些微妙。他的臉微微紅了下。
傅池春瞥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諷刺,想了想,還是道:“不過是鄉下沒見識的小丫頭,由得她去吧。”
只是上了車半晌後,傅池春突然道:“冬兒長大了,曉得害羞了,這樣也好,等回去空了,我再讓人教教你什麼叫‘男人’。”
冬兒嚇得臉又白又紅,可惜金穗沒能見識少年羞澀是何等表情。
金穗在這座縣府中待了一個晚上,直到離開時,她仍不知曉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
晌午時分,一行人在驛道邊上的樹林子裡躲陰涼,護衛們紛紛抱着乾糧啃,冬兒提着他那個煮茶的小爐子,換了一口小鍋,煮了一鍋亂燉。
伺候完傅池春用午飯之後,他猶猶豫豫地看了傅池春幾眼。
傅池春忍不住問:“你這是怎麼了?吞吞吐吐的,有什麼話直說!”
“大掌櫃,這材料還有剩的……”
傅池春又想罵人了,他閉了嘴,看了冬兒幾眼。
冬兒慢慢地低下頭去。
“你啊,心腸還是太軟,不過,以前怎麼不見你對大姑娘、二姑娘她們這麼貼心?”傅池春做了個手勢,意思是答應了冬兒。
冬兒忙笑道:“三位姑娘從小在內宅長大,我連姑娘們長什麼模樣都不敢記得,且姑娘們溫柔賢惠,不比四姑娘沒受過大掌櫃教導。”
金穗脾氣雖然火爆了點,但她到底無依無靠,自從她離開爺爺,對冬兒總是表現出一份依賴。冬兒因此對金穗格外寬容,又因傅池春昨晚的話,心裡某一處是可憐金穗的。想起早上金穗控訴的眼神,他甚至有些內疚,好像這些殘忍的事是他對金穗做下的一樣。
他不懂怎麼回事兒,卻覺得心裡那一處地方格外柔軟。
傅池春眉稍一動,心想,這小子是不是長大了?又失笑,小丫頭不過七八歲而已。
不管怎麼說,金穗早上的鬧騰讓他犯了頭痛症,他心生不喜,不過,望着面前似有憂心的少年,他又有了新的打算,而且那丫頭的身子若是多折騰幾下,說不得真折騰沒了。
況且,冬兒有想法,直言不諱地對他說,總比遮着掩着,背地裡做小動作強。
傅池春最喜歡冬兒的,便是這一點了。
“既然是我女兒了,隨便她怎麼鬧,卻是要尊重些了。你去吧,小丫頭約摸嚇壞了。”
冬兒沒有表現得多着急,先把菜燉上,等差不多了,方纔取了一丸藥,小聲對金穗提醒道:
“待會兒你能動了,可不許再衝動,不許再惹大掌櫃生氣,更不許招惹大掌櫃。要是大掌櫃叫你,你回一聲父親,要恭恭敬敬的。你不聽話,我讓人再把你打暈了,那你今兒可要餓一整天肚子了。”
金穗趕忙眨眨眼,目光乖順。
冬兒看了一會兒她尖細的下巴,才幾天的光景,她瘦了一圈,越發顯得弱質可憐,他心裡不由起了憐惜之意。
金穗服了解藥之後果然乖巧多了,幫着添炭火,絲毫不敢往有傅池春的地方湊,她倒不是真怕了傅池春,而是不想讓傅池春佔她便宜,叫他父親。
吃飽喝足之後,冬兒遞給她一盅茶。
那茶盅特別小,一口就喝光了。
金穗不是傻的,她早注意到冬兒揹着她鼓搗那個茶盅。若是她沒猜錯,冬兒是把藥抹在了茶盅裡。
金穗裝作一無所知,一口把茶水吞下。
她露出甜甜的笑容,正要說什麼,卻突然軟倒在地上,這個藥不會讓她神志昏迷,不會影響感官感覺,只是不能支配身體罷了。
金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眼中流露出受傷。她當然聽到了冬兒和傅池春在外面說過的那番話,毫無愧疚地利用起了冬兒的同情心。
冬兒別過眼去,突然不敢與她對視,不忍心看小女孩眼裡滿滿的信任,如早晨草葉上的露珠摔落在地上,摔碎了一地晨光。
金穗進了暗格,她方把含在喉嚨口的茶水吐出來,儘管如此,她仍覺得身體不太靈活。
風平浪靜地過去一天,第二日,金穗見了傅池春不肯叫父親,傅池春威脅她不叫就不給早飯吃。
金穗再次發揮窮人不吃嗟來之食的志氣,情願不吃飯也不肯開口。到了中午,冬兒再次求情,又對金穗耳提面命一番,金穗答應得好好的,第三天早上卻又反悔。
在傅池春唱白臉、冬兒唱紅臉幾日之後,金穗對冬兒更爲依賴,對傅池春卻像慣性似的,總不肯叫他父親,這個樣子更像跟大人賭氣的小孩子。
傅池春對金穗的態度頗爲滿意,他深知要轉變一個人的固有思想和習慣是很困難的,並不指望一個七歲的小娃娃馬上便能接受他做父親,要是金穗真馬上改口了,他反而要重新爲金穗定位了。
傅池春自有他的一套調/教人的方法,且人已經在他手上了,他以後有的是時間和法子讓她改口。
思及這幾日下面的人傳過來的消息,傅池春嘴角諷意十足,他離開珠黎縣前後,派了馬車去了不同的地方,加上他故意引導祝葉青有個孩子在他馬車上,祝葉青反而越發懷疑金穗的去處了。
此刻,祝葉青弄丟了主子救命恩人的遺孤,正焦頭爛額地四處派人尋找金穗的下落。
想想祝葉青沒頭蒼蠅似的四處找人,傅池春難得的有了一絲好心情。
出了珠黎縣的第五天,車隊經過了兩個縣,金穗快要沉不住氣時,事情出現了轉機。
這一日的中午,金穗依舊被准許出來吃午飯,不想,連日來一直單獨上路的車隊卻遇上了另外一個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