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等着翠眉進來說八卦,翠眉卻讓珍眉獨自進來陪她,她自己跑到前院喊剛送碟子碗回來的山嵐:“晌午爺們兒要過來吃晌飯,家裡豬肉不夠,你陪我去王家村買。”
黃老爹正坐在板凳上歇氣:“錢還夠嗎?”
翠眉道:“還夠,昨兒的王家村的幾戶人家悄悄塞了幾個錢給我,讓我交給姑娘,好給姑娘添件衣裳。就是何家那幾家。”
黃老爹見她眉間輕愁,問道:“剛誰說了啥話,惹你生氣啦?”
翠眉跺跺腳,氣道:“老太爺就莫問了,左右不是啥好話兒,何必讓你跟着受氣。”說着,便拉上山嵐走了。
黃老爹望着他們背影一會兒,默默地拽了拽自己的鬍子,回過神來纔去了屋裡瞧金穗。
秋日的鄉村格外靜謐,院子裡的落葉掃不盡,金穗就對那些腳步聲聽得格外清楚,簾子輕動,黃老爹進來了。
“醒了就好,”黃老爹看着金穗沉默了會兒,坐在珍眉讓出的位置上,說道,“穗孃兒,你可要好好的,好好吃藥,吃飯,爺爺就只有你一個盼頭了。”
話中的蒼涼感頓生。
金穗凝視着他,按照古代嫁娶的年齡,黃老爹不會超過五十歲,卻比她前世的爸爸看着還要蒼老,滿面的風霜,臉上紋路清晰,膚色古銅偏黑,因爲勞累,眼底青黑着,總是一副沒睡好覺的模樣。她便跟着心酸起來,這黃老爹差點絕戶,的確可憐。
“珍眉,你去給姑娘燒些熱水來,姑娘受了寒氣,多喝喝熱水纔好。”黃老爹扭頭對珍眉吩咐道。
珍眉正是對外界、對大人的世界充滿好奇的年紀,儘管十分想聽聽老太爺要對姑娘說什麼,還是不敢違抗黃老爹的吩咐,不捨地走了出去。
打發走珍眉,黃老爹低嘆着說:“穗孃兒,你娘發生那事兒之後我們家就像一盤散沙,越來越散,你爹爹日夜愧疚、後悔。我勸不住他,他自個兒那樣子,又是有虛名的,我管教不住他。誰知他糊塗一次就算了,還糊塗兩次。幸虧你性命無憂,不然我定然讓他卷着草蓆子隨便埋了!”
黃老爹一邊忍着傷痛一邊說:“我們始終要在這村兒裡住下去的,左鄰右舍,前村後村的人情往來一樣少不了。穗孃兒,我只你一個指望,莫管咋樣,爺爺始終和你在一起……”
金穗想起了珍眉說的“秘密”,她無言地拉起黃老爹乾枯的手,她的手還很小,只能抓住他一個小拇指,晃了晃。
黃老爹肩膀一抖,扭過頭用袖子拭淚。
半晌才穩定情緒,說道:“穗孃兒,莫聽外面的閒言碎語,你娘是爲了救人去的,她自個兒問心無愧,偏你爹爹書讀多了,書蟲沒蛀壞書本,倒是蛀壞了他的腦子,村裡的禮法再嚴能重要得過人命去?我這句話你記住,啥都沒命重要,命都沒了,後悔是沒用的。”
金穗暗暗壓下眼底的疑惑,瞪大清亮的眸子點了點頭。
黃老爹接着說:“你爹爹做了那事兒,你可莫怨恨他。他也是有難處,自認爲是爲你好……穗孃兒,你往後讀書,莫學了你爹爹迂腐,也莫學了你娘那膽大。”
他望着金穗,微微一嘆:“我說了這多,不曉得你聽得懂聽不懂……翠眉說你清明瞭,我看你目光混沌,竟是對我都陌生些了。你這娃兒,肯定是嚇得不輕。”說着,他傷感起來,才死了兒子,想忘記當時的撕心裂肺都不行。
金穗心底震驚,只垂下了頭,不讓他看出來。這黃老爹果然長着一雙利眼,翠眉和珍眉都沒發覺她的不對勁,他只說了幾句話就發覺了。
到底是親祖孫。
想了想,金穗擡起頭,兩隻小手用力抱住黃老爹的右手,低低地沙啞地輕喚了一聲:“爺爺”。
這是她在這個世界說出的第一句完整的話,完整的表達。
黃老爹猛然間瞪大了眼,手顫動了下。金穗嚇了一跳,還以爲是自己學的話音不像,黃老爹倏然握緊她瘦得剩一把骨頭的小手:“穗孃兒,你肯說話就好。”哽咽得不成聲,接着語無倫次地道:“何大夫怕你鬱結,一直叮囑我多找人陪陪你說話,你能說話就最好了……”
金穗稍稍鬆口氣,連連咳嗽幾聲,見黃老爹要去拿晾在椅背上的帕子,她忙搖搖頭,拉緊了黃老爹的手。
黃老爹平常話就不多,一下子如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這麼多話,此時是無話可說,陪了金穗一會兒,反覆交代她爹爹孃親的死不像外人說的那樣不堪,見珍眉燒了熱水過來,他纔出去到靈堂給黃秀才燒紙錢。
黃秀才頭七沒過,他這身份,沒請寺廟的和尚超度已是簡陋,黃老爹自是不希望兒子死了到了閻王那裡沒錢打點小鬼。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他小時候讀書也知道幾句,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原本就是從海里討生逃生的,對此更加信奉。
這邊黃老爹給黃秀才燒紙錢,那邊翠眉和山嵐買了豬肉回來。
四下一片空曠的田野,目及之處不是收割後乾枯的稻茬,就是光禿禿的樹林子,樹丫上的鳥窩沒了樹葉的遮擋暴露在秋陽之下,遠遠看去,卻只有個小黑點。
山嵐是黃家買來的小廝,做黃秀才的書童,幫忙照管私塾,偶爾也能教導稚齡小兒辨認幾個字,有時還跟黃老爹出外瞧瞧田間地裡。黃秀才和黃老爹都是話少的人,山嵐慢慢也就養成了這樣的性子。翠眉不說話,他能跟着一路一個字不說。
翠眉呼吸了一口寒涼的風,道:“山嵐,你曉得外面咋說我們家的?”
山嵐腳步頓了頓,踢開小路上的一塊石頭,一個大步便追上了翠眉,說道:“略聽了聽,翠眉姐姐不用太憂心,流言止於智者,不用多久,村裡總有別的事兒可供她們說。”
翠眉蹙起眉道:“你是不曉得流言利害。我擔心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今兒的我去河邊洗衣服,那些嬸兒們仗着……輩分,說讓我們姑娘跟着到白水鎮上好好學學三從四德,我當時氣得差點哭了。我以爲是昨兒的老太爺交代了不能打擾姑娘歇息,我當時說了幾句硬話,她們拿話擠兌我呢!我回家的時候,走在路上越想越不對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