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望了眼櫃檯上豎的一張小檀木牌,上書“假一賠十”,她暗暗笑了笑,撂下簾子角,回到內間,簡單地和姚瑩瑩姐妹說了下經過。
姚瑩瑩舒口氣,笑道:“黃老太爺處理得很周到,藏寶賭坊不能輕易得罪。得饒人處且饒人,生意場上,東風壓到西風,不知什麼時候這份人情就用上了。”
金穗點點頭,姚瑩瑩和她想的一樣。那位藏寶賭坊的老闆叫做王老五的有些意思,是個精明人。只聽他的聲音,不看他的眼神,這個人頗有幾分正氣。
“倒是便宜那個弄虛作假的邱管事了!”姚真真哼了一聲。
隨後外間有女僱員傳話說姚長雍到了,問姚家姐妹是否出去相見,出於禮貌,三人都去見了禮。黃老爹這才知曉金穗在內堂。
三位姑娘相攜去蜀味樓嘗試新菜,姚長雍和黃老爹關上門說話,巫秀和山嵐在外守門。
黃老爹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姚長雍思忖道:“藏寶賭坊多年來和我們姚家並無瓜葛,井水不犯河水,買賣上偶有來往也是和和氣氣,這一回卻不知是偶然,還是試探。”
一個走黑道,一個走白道,能有什麼交集?至於藏寶賭坊和黃家,那就更沒可能有過結了。
姚長雍百思不得其解,暫且當做突發事件處理。
“幸好發現及時,否則金子從焰焰坊流動出去,到時候滿身是嘴都說不清。”黃老爹擰着眉說道。
若金子流動到外。即便查出來源是藏寶賭坊,別人也會說是焰焰坊的人無能辨識真金,遇上不依不撓的,只能對簿公堂。但焰焰坊的名聲肯定是要壞了。
姚長雍眼中迸出一道寒光,一閃而逝,抱拳沉聲道:“這回有勞黃老太爺及時出手。”
“姚公子多禮了,焰焰坊也是我的心血,這是我該做的。林掌櫃我已經着人看管起來,是查是放,全憑姚公子做主。”黃老爹拱手回禮。
他心裡很明白,藏寶賭坊若是針對焰焰坊,很可能是針對姚府或者楚王府,姚長雍纔會向他道謝。
姚長雍頷首。認可黃老爹的做法。他轉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茶盅。林掌櫃是姚府多年的老人。正好趁此機會清查各個掌櫃的底細。
藏寶賭坊的王老五雷厲風行,在臘月二十八之前將真相呈給焰焰坊:假金子追根溯源是一位常來賭坊賭博玩耍的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在官府的鑄幣司有姻親。他在數次大賭賭輸之後,起了歪心,夥同這位姻親鑄造假的官銀,其中有金元寶和金條,還有少量的銀子。邱管事是其同犯。
邱管事利用採買管事的職務之便,一共在四家店肆包括焰焰坊裡用僞造的金銀購買大宗物品,準備倒賣火柴、皮草等物資。
王老闆將三人一起送交官府查辦,凡是邱管事用過僞造金銀消費的店肆,他都以十倍金額賠之。官府只申斥他“督管無力”,罰一筆銀子了事。
藏寶賭坊不僅沒有臭名昭著。反而得到許多賭徒的大肆讚揚,名聲較之以往越顯。便是連被欺騙的幾家店肆都說不出不好的話來。
姚長雍和府內管事們聽說後,又是舒口氣,又是嘆口氣,真真假假的,這位王老闆倒是好手腕,幾天之間不僅查清真相,還讓人捉不到他的把柄——若王老闆將此事藏着掖着,真真遞個把柄給姚家了。
至少從表面上看,不是藏寶賭坊針對焰焰坊。
姚長雍從中找不到任何疑點,但就是因爲找不到疑點,他纔會越發疑心。看着是個滴水不漏的官司,卻是處處有漏洞。
那位富家公子他偶然見過一兩回,姚長雍的記性非常好,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公子應是個怯懦之人,哪裡來的雄心豹子膽勾結州府鑄幣司的人,且鑄幣司的主要機構在伯京的朝廷手中,各州府只有鑄造銅幣的權力,市場應急纔會造官銀。小小一個鑄幣司的小官竟敢膽兒肥私自鑄造官銀,這可是死罪。
最大的漏洞便是,王老闆的執行力太強了,幾天下來便查到前因後果,牽扯到官府之人,沒法繼續深查。這也讓姚長雍驚心。
究竟藏寶賭坊的手伸得有多長?
管事們默不作聲,各有心思,等着姚長雍發話。
姚長雍穩穩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肅然道:“藏寶賭坊的幕後東家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回未必是針對我們焰焰坊,但這東家一日不露面,我一日懸心。各位掌櫃們且多上上心,盡全力再查藏寶賭坊的底細。”
管事們齊齊起身,拱手道:“是!”
至於那位林掌櫃沒查出有問題,姚長雍以失職之過,將他降等送到別處去了。
……
藏寶賭坊被官府一罰一表揚的事,金穗很快得到了消息,她和姚長雍的想法一樣,王老闆查案似乎太順利了一些。但她也沒多想,藏寶賭坊頂多是衝着姚家去的,與她沒關係,她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眼看年關將近,辦完年貨,她按照當地風俗,忙着殺豬、打揚塵、祭竈神、蒸包子、蒸饅頭、炸各種油炸食物。轉眼到了除夕,黃老爹貼對聯,金穗親自在廚房裡看着每道菜,親手做了黃老爹最愛吃的酸菜魚。
忙碌整整一下午,黃老爹帶她去家中獨設的小祠堂祭拜黃秀才和席氏,在他們的衣冠冢上燃放鞭炮。
黃老爹這些年已經從黃秀才去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可逢年過節憶起黃秀才來,他的臉上仍會忍不住流露出愧疚、悲傷的神色。
金穗給逝者各磕三個頭,輕輕嘆口氣,望着席氏的衣冠冢,暗道,世事無常。
之後,黃老爹一掃鬱悶,在大門口用焰焰坊的火柴點燃鞭炮,黃家熱熱鬧鬧的大年便開始了。
除夕宴上,黃老爹嫌冷清,讓所有在府中過年的僕人一起入宴,發賞錢,小孩子都有紅包拿。有些奴僕們之前在別的大戶人家做過,按着舊例給黃老爹磕頭,黃老爹早兩年不習慣,慢慢地說不聽,便聽之任之了。過年圖的就是大家高興,他們認爲入宴之前先來磕頭表忠心會自在些,那便隨他們去吧。
一羣小孩圍着黃老爹唱童謠,黃老爹笑呵呵地摸摸這個小孩的腦袋,又拽拽那個孩子的辮子,金穗忍不住也笑了。
初一和初二,金穗和黃老爹在自家過的,初三開始去各家拜年,初六的那天,黃家請宴,直鬧到初八才消停。
接下來,金穗便開始準備黃老爹的五十大壽,邀請帖是在過年之前發出去的,邀請的都是和黃老爹有生意來往的人,以及金穗的朋友們。
黃老爹全權交給金穗去打理,一日隨手翻了下菜單,竟有十幾桌客人,登時嚇了一跳,忙問木蘭要來宴請名單,驚訝道:“咋請這多人來?請幾個親近些的人家便得了。”
木蘭在賬房呆久了,一張白淨清秀的臉笑起來竟跟她的字一樣方方正正的,給人不苟言笑的感覺:“回老太爺的話,姑娘說老太爺從未曾過生辰,五十是整壽,把前些年沒過的熱鬧,一起過回來。”
“你們姑娘鬧,你們竟也不勸着,還跟着胡鬧。罷了,人都請了,總不能再趕回去。”黃老爹轉過身,忍不住嘀咕道,“這娃兒啊,心眼忒多。”
木蘭蹲身,目送黃老爹離開,一手捏起筆管,一手撥算盤珠子,噼裡啪啦,埋頭進入數字的海洋。
到了正月十四,黃家前院擺八桌,後院擺四桌,金穗請了兩個戲班來唱戲,臨時從蜀味樓調集人手來幫忙,做菜的廚子們也是蜀味樓的原班廚子,蜀味樓這幾日正好是淡季,倒也沒甚大礙。
金穗和黃老爹兩個忙得團團轉,一張臉從早笑到晚,嘴角抽筋,累得夠嗆,還好有姚老太太派來的三個嬤嬤以及文太太幫忙。這回姚府來祝壽的人是姚長雍和姚長津兩兄弟,女眷這邊是津二奶奶孫氏和源三奶奶甄氏。
終於送走所有客人,金穗累癱地趴在桌邊上。
黃老爹吩咐月嬋去弄些乾淨的吃食來:“早說不要請那麼多人來,你個小丫頭居然瞞着我弄了十幾桌,看把你累得!”
他嗔怪地責備兩句,見金穗可憐兮兮地望着他,又不忍心,心疼道:“先吃些東西墊墊肚子,我瞧你從早轉到晚,跟陀螺似的。”
金穗挑脣嘻嘻一笑,勉力站起身,繞到黃老爹身後爲他輕輕捏背:“爺爺,我不累,爺爺這輩子才過一個五十整壽,我哪兒能不經心?倒是爺爺也累了吧?我聞到爺爺身上的酒氣好大呀!”
金穗身體是很累,但是精神很興奮,今日來這麼多賓客爲黃老爹祝壽,甭管真心還是假意,收到許許多多的祝福,黃老爹笑得嘴巴都合不攏,僅此,金穗便覺得奔忙一天是值得的。
誰還能過兩個五十壽辰?黃老爹爲這句話笑了笑。
他醉態不明顯,只是臉頰有些紅暈而已,微微閉着眼享受孫女的捶背捏肩,忍着醉酒的目眩,說道:“這已算好的了,我今天是壽星翁,個個要來祝酒,好在姚家的兩個娃兒擋了不少,不然這會兒哪兒還有勁頭跟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