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打個寒顫,竟然是這麼個“金庸牌的”毒藥名字,顧名思義,中毒之人會在十日之內死亡,還是一點點爛掉腸子,她掰着手指頭一數:“這,這都過去六天了!”
她覺得眼前發暈,一個活蹦亂跳,漂亮得魅惑衆生的人,四天後就要痙攣抽搐着死去?
巫秀哼了一聲,說道:“林大夫及時爲四爺服了藥,可暫緩毒性發作。寸寸成灰從毒發之日起,十日內,五臟六腑燒成灰燼而亡。”
金穗不寒而慄,雙手握成拳,她沒法想象姚長雍那樣悲慘地死去,研究這種毒藥的人實在太毒辣了。她抖着聲音問:“那姚公子發作幾日了?”
巫秀瞪她一眼,冷哼道:“黃姑娘是詛咒我家公子麼?”
“不是……”這毒藥還沒發作呢,便疼成這樣,倘若發作,還不要疼死人?
“四爺體內的毒還沒正式發作。”巫秀冷瞥她一眼,背轉身去,不再理會金穗。
金穗略略鬆口氣,也是,毒一發,五臟六腑開始腐爛,即便救回來,後半生也多半是個多病多痛的身體,思及此,她的心又吊起來,憐憫地看向姚長雍。
林大夫將注意事項一一列在紙上,見巫秀沒有避諱金穗,瞥了眼滿臉同情的金穗,對錦屏道:“錦屏姑娘,四爺的毒靠着百花凝玉丸,只能再暫緩三日了,三日後若是還不能配齊解藥,一旦毒發,老朽也回天乏術。”
錦屏背過身,捂着臉輕輕啜泣,賀世年的臉變成石灰色,巫秀背過去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下。
金穗心一動,問道:“林大夫是說,已經有解藥方子了?”
林大夫輕點頭。
“那還差哪幾味藥?”金穗接着問道。
林大夫看了看金穗。輕搖頭道:“這藥連濟民堂都找不出來,巫秀已經派人去慕容王府和鐘王府求賜解藥了,可是鐘王府未必有,即便有,也未必會給,人間是尋不到的。”意思是。連累世的醫藥世家鐘王府都沒有的藥,小小的黃家更不可能有了。
“既然能有解藥方子,難道那方子上的藥材只能天上有不成?”金穗顰眉道,看來是很稀罕的藥材了,連偌大的慕容王府都沒有。
“確實只天上纔會有,如今我們能做的就是盡人事。聽天命。”林大夫說完,手腳麻利地收拾小藥箱,回姚府去了,下樓的腳步聲很是沉重。
金穗沉默地望着林大夫的背影,又看看姚長雍,暗中祈禱鍾親王府能出手相助。
一旁的賀世年輕嘆道:“若是顧大夫在或許能好些,可惜怎麼也找不到顧大夫的身影。”他恨恨地添上一句:“這老小子。約摸是料着出事了,竟躲藏起來不見人,生怕牽連上他!”
“顧大夫來了也無用……咳……”姚長雍虛弱的聲音從榻上傳來。
“四爺醒了?”賀世年驚喜道,和巫秀、錦屏不約而同地撲到牀榻邊上。
金穗滿臉欣喜地隨後而至:“姚公子。”
姚長雍凝望的眼中閃過一縷波光,輕笑着朝幾人點頭,目光在金穗臉上凝聚一瞬,又轉開了。
錦屏扶起姚長雍,在他背後墊個大迎枕。
姚長雍略有些不好意思,他身上蓋的被子。身後的迎枕。以及牀榻上的牀單、蚊帳散發着少女的氣息,這些全是金穗的。錦屏本想要換下來,但是被褥之類的是大件東西,且蜀味樓人來人往,她沒敢輕舉妄動。再者。金穗說過,她從未曾在蜀味樓過夜,這些被褥只是準備着,從來沒用過。
姚長雍捱過這幾天的劇痛,已有些適應了,扛疼能力提高,他對自己的身體很瞭解,趁着這會兒清醒,對巫秀道:“巫秀,把文書取給我,錦屏搬個案幾過來。”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有氣無力的,但眸中的神色卻是不容反駁。
巫秀和錦屏各自行動,賀世年心酸道:“四爺,有什麼事非要急着現在去辦?請四爺直接吩咐屬下。”
姚長雍以拳抵口輕聲咳嗽,金穗忙遞上自己的帕子,她自己曾經咳過幾年,最明白那種摧心拉肺的感覺,而姚長雍此時比她當初要疼百倍不止。這樣的毅力連她這個警校出身的人都心生佩服。
姚長雍接過帕子聞見薰衣草的味道才知是金穗的,他頓了一瞬,輕輕掩在脣上咳嗽,咳了幾聲,對賀世年道:“我這裡還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去辦。那下毒之人定是知曉我這幾日就要不行了,屆時謠言四起,怕是有大動作,我姚家軍心不穩,有些宵小之輩浮出水面。賀掌櫃,我命你暗中監督梁州各大掌櫃的動靜,伺機揪出有異心的人。我們姚家在梁州經營多年,梁州是最後的退路……”
幾句話說完,姚長雍又咳嗽起來。
賀世年忙拱手道:“是,四爺!四爺先不要說話,我都明白的,屬下這就吩咐人去辦。”他深深地看了眼姚長雍,轉身大步下樓。
金穗見姚長雍有吩咐姚府正事,隨着賀世年一起告退,站在門外沒有立時離開,屋子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什麼聲響。
姚長雍的目光追隨金穗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門外,他嘴角的笑紋泛起一絲苦澀,緩緩地斂回目光,吩咐道:“錦屏,研磨。巫秀,你替我翻文件。”
錦屏眼中浮淚,伺候筆墨,攤開宣紙。巫秀看看門口,又看看姚長雍,沉默地爲姚長雍翻開文書,兩人早有默契,姚長雍一個眼神,他便知曉是翻頁還是換一本。
金穗站立一會兒,沒聽到動靜,也不好一直站在門外,正要走開,突然聽到裡面傳來錦屏的驚呼,她心一顫,趕忙推開門,就見姚長雍軟綿綿地趴在案几上,被褥上一大灘墨跡。
錦屏眼中噙着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滑落,巫秀緊繃着臉扶起姚長雍的身子平放在榻上。
姚長雍一日要痛暈過去好幾回,她習以爲常,卻每每見他暈倒一次,她依然會有心驚肉跳的感覺。
金穗身後的門被關上,她走近塌邊,幫忙洗個帕子什麼的,巫秀收拾案几上的書信,她驚鴻一瞥之下,瞥見了“遺書”二字,手中的帕子猝然落到地上,她忙醒回神,拾起地上的帕子,雙手有些發抖。
原來錦屏是爲這個而哭。
金穗心中一陣絞痛,卻絲毫沒辦法,只乾巴巴地着急,回府後茶飯吃不好。她在猶豫該不該告訴姚府中人,萬一姚長雍就這麼死掉了,姚老太太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不說以後恨她,只怕要成爲終身的遺憾,而她卻又不能違背姚長雍的意志。
如此煎熬了一整天,金穗趁着姚長雍醒來的時候,皺着眉頭問道:“姚公子如今這個情形,府中一個人也不知曉,恐怕不妥。姚公子有沒有相見的人?”還有最後一天姚長雍便要毒發了。
“黃姑娘不必再說,我沒有想見的人。”姚長雍形容枯槁,他每一口湯藥都吃得很認真,吞嚥飯菜很艱難,從喉嚨口一直疼到胃裡,但他眉都不皺一下地吃掉。他怕自己沒有下一個清醒的機會,每次清醒後不是在認真喝藥吃飯,便是在爲姚家安排後路。
金穗看着這樣努力掙扎,與死神賽跑的姚長雍,也忍不住感動。她輕輕喟嘆。
姚長雍對錦屏輕輕搖頭,錦屏會意,收起筷箸,收拾碗碟。
姚長雍的視線在金穗的脣上停留一秒,記住她的脣形,眼中泛起一絲自嘲,盯着眼前的粉紅紗帳,不帶情緒地說道:“黃姑娘,我們姚家的女人過得都很苦。幾年前,我未主事時,有人甚至誇張地說,姚府一門寡婦。我們姚府的男人不會在女人的眼前死去,也許是因爲不想讓她們記住丈夫、兒子瀕死那一瞬的痛苦和狼狽吧。”
那種痛苦和狼狽會摧毀一個人的神智,姚長雍終於明白父兄的心情了。可是,他人生第一次爲之心動的人卻穩穩地坐在他的塌前,問他要不要叫家人來見他最後一面。既然她沒有與他相通的心意,那就讓自己最爲狼狽的樣子深深地印在她心上,讓她銘記一輩子。
他在人生的最後時光能體會到心動的感覺,而這人願意日日相陪,也不算是死不瞑目了。
“姚公子……”金穗哀傷地喚了一聲,姚長雍的語氣真的像是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姚長雍眼中閃過一道水光,聲音輕緩平靜:“我父親死前中的毒也是十日斷腸散,父親死也不願回府,和我大哥躲在外面,我大哥無法拿到解藥,那人讓我父親和大哥回府,父親不願,言語相激,毒發七日後便被殺了。後來我二叔受了重傷亦是沒有回姚府,而是死在外面,讓人收拾好他的遺體擡回來……”
金穗眼中滿是難以置信,擔心姚長雍想起不愉快的事情緒波動,會加速毒發的時間,便打斷道:“姚公子不要說了,我不叫姚公子的家人來便是。姚公子好好休息,莫想太多。”
姚長雍的眼簾緩緩垂下,再擡眸時衝錦屏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