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太拜訪洪夫人,洪夫人知文太太正受朝廷重用,兩人愉快地吃茶聊天。洪夫人向洪涵鞏轉告了文太太的話,洪涵鞏只略作沉思,便寫信讓做京官的父親代爲照看一下武雙魁,並交給文太太一封推薦信,讓其轉交給武雙魁。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還爲自己搏個好名聲。
文太太大喜,對洪夫人千恩萬謝。洪夫人見丈夫離了珠黎縣還能得到轄下百姓的信任和委託,她心中只有爲丈夫驕傲的份兒。
金穗聽過後,自是興奮,武雙魁赴京趕考之事便這麼定下了,她又及時寫信去兗州,提醒武雙魁有哪些人可相助,都住在什麼地方。
她正擔心年節下信件能否趕在武雙魁啓程之前到達兗州時,賀世年來向金穗請辭,把掌櫃的印信當着金穗和一衆僱員的面轉交給於二掌櫃,從此,於二掌櫃摘掉了“二掌櫃”的帽子,直接晉級成“於掌櫃”。於掌櫃表達了一番對賀世年教導的謝意,正式接掌蜀味樓掌櫃的印信。
姚瑩瑩和姚真真派了家僕象徵性地送了二位掌櫃各十兩銀子做賀禮。
金穗也爲二人各包了十兩銀子,賀世年在姚府見慣了金銀之物,對三十兩銀子不怎麼在乎,但於掌櫃卻感激地向金穗和姚府家僕連連道謝。
走完掌櫃交接的流程,賀世年稱有事與金穗相談,
兩人來到樓上,金穗忍下心中不捨,笑問道:“賀掌櫃有什麼話要說?請直言相告。”
賀世年深深地看了眼金穗,忽然一撩衣襬跪了下來。
金穗嚇一跳,忙避開,驚慌道:“賀掌櫃快請起。何至於如此,不是折我的壽麼?”
金穗一直把賀世年當做師父來看待的,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又顧忌着男女大防沒去扶他,臉上有些着急。同時心中非常疑惑,賀世年到底因爲什麼事向她下跪?無論是什麼事,都不可能是小事。她的腦海裡瞬間轉過數個猜測。
她瞬間冷靜下來。
賀世年低着頭,艱澀道:“黃姑娘,我對不起你的父母……”
他臉上的沉痛絕不是假裝的。
金穗眉一皺,她忽然間記起賀世年在來錦官城之前在兗州做當鋪掌櫃,難道其間有什麼聯繫?但是要說席氏和黃秀才的死與他有關,金穗卻是不信的,她鎮定地道:“賀掌櫃先起身再說吧。”
賀世年沒聽有順從金穗的話。依舊直挺挺地跪着不動。不敢看金穗的眼睛。微微闔眼,聲音裡滿是羞愧:“綏平八年,雍四爺遊歷兗州,遭人陷害落水,黃姑娘的母親黃席氏救了四爺。老太太和大太太爲感激黃太太對四爺的救命之恩,曾派府中一位叫做高平書的管事送二萬兩銀子與黃太太。
“高平書起了貪財之心,協同傅池春貪下這筆銀子。又以我妻兒爲要挾,以我的前途爲誘餌,讓我模仿父親的筆跡寫了一封平安信給老太太……黃姑娘,若非因我貪享名利之故,黃老爺和黃太太有了那二萬兩銀子,隨便尋個安慰的地兒住下,又怎會英年早逝?”
說罷,賀世年已是哽咽得不成語調,眼淚雖沒滑落下來,但愧疚和悔恨壓得他的腰直不起來。
金穗聽完後十分震驚,她嘴角苦澀,種種陰差陽錯造就了席氏和黃秀才的悲劇,依着席氏的性子,她若真得了二萬兩銀子,肯定會直接帶着黃家遠走高飛,哪裡會被雙廟村的村民綁縛成個糉子沉塘而死呢?古代人的貞潔觀在她眼中連她頭上的銀簪子都比不上。
事隔這麼多年,在黃老爹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金穗逐漸把席氏和黃秀才當做自己的父母來看待,因此,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對她教導有加的賀世年,在席氏的悲劇上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細細想來,賀世年的錯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麼。
她剋制地握了握拳頭,冷靜地問:“賀掌櫃當年是否也收了那位高管事的銀子?”
“黃姑娘,我沒有……”賀世年在祝葉青的言語誅罰下對黃家產生愧疚,但此刻面對金穗,他才發現心中的愧疚已經濃得化不開,幾乎有些不敢面對金穗,他再次把自己當年充滿罪惡的心思向金穗剖析一遍。
金穗深深吸口氣,賀世年很誠實,幾乎是把當時的情景還原。
他是被傅池春威逼利誘的,且不說威逼,但利誘時,他的確是動了心:“……這些年我一直在後悔當初怎麼被豬油蒙了心,偏聽偏信至此。我今日所言句句屬實,黃姑娘可徵詢四爺,要打要殺全憑黃姑娘一句話,我賀世年半句怨言都不會有!”
金穗的心情很複雜,賀世年最後那句話言重了,他明知她根本不可能對他“要打要殺”,且賀世年如今正受姚長雍重用,她更不可能會把賀世年怎麼樣了。
可要說賀世年不是誠心悔過,他的臉上卻是視死如歸,又當着她的面跪下,行了這麼重的禮,金穗看不出半分假意來。
金穗翻騰的心思最終卻只能化作濃濃的嘆息:“賀掌櫃,人各有命,這些年來,姚府對我們家多有補償和維護,我和爺爺早已沒了怨恨。我孃親救起姚公子沒有錯兒,雙廟村世風如此,我母親沉塘也沒有錯兒,要追根究底,到底是誰的錯兒其實已經沒有意義了。賀掌櫃不必再愧疚,我想,這些年賀掌櫃揹負着這個沉重的包袱不斷受良心譴責,這樣的懲罰已是足夠,想必我母親在天之靈知曉有人爲她的仙逝愧疚這麼多年,也該欣慰了。”
雙廟村那羣把活生生的席氏浸豬籠沉塘的村民們,她和黃老爹都原諒了,賀世年這個完全不認識席氏的人間接造成席氏死亡的緣由,根本是小巫見大巫。且即便賀世年沒有昧着良心受傅池春蠱惑,銀子能不能到席氏手上還兩說。
所以金穗糾結了一下,便原諒了賀世年。但心中着實存了一分芥蒂,因賀世年曾經被傅池春輕易地以許諾前途蠱惑、戲耍一把,而傅池春卻是一度想要害她性命的人。
在打倒傅池春這件事上,金穗是絕對與姚府站在一條戰線上的。
同時金穗也很是驚訝,驚訝的則是,姚長雍居然還能再次信任有前科的賀世年。在賀世年暴露自己的過往之前,金穗一直把他當做完美的老師,但有了這個過往,無形中,金穗給他打上一個“意志不堅定”的標籤。倘若她是姚長雍,換位思考的話,她是沒有那個魄力再度啓用賀世年的。
其實是金穗不瞭解賀世年的背景,賀世年的父親是姚老太太的陪房,從慕容王府一路跟隨到姚府,曾經做過金玉滿堂的掌櫃,教導過祝葉青。姚長雍信任的不是賀世年,而是姚老太太的陪房以及祝葉青。
賀世年完全沒有料到金穗會如此輕易地原諒他,他震驚地擡起頭,金穗的表情很平靜,又帶着一絲懷念。
他慚愧道:“黃姑娘有如此胸襟,何愁將來不成大事。我竟因心中有鬼作祟,無顏面對黃老太爺,反而來請求黃姑娘的原諒。與黃姑娘相比,我賀某真真一小人也。”
金穗聽了這話卻是哭笑不得,把害死席氏的所有人看做一棵大樹的話,雙廟村的村民是大樹的主幹,賀世年不過是末節罷了。
“賀掌櫃,這件事過去了,我和爺爺已然能坦然面對,賀掌櫃從此後無須再掛懷了。至於爺爺那兒,我會跟爺爺提起的。快請起吧,賀掌櫃。”金穗又是一嘆,她就算不原諒賀世年又能如何呢?難不成還能把他裝豬籠裡沉到塘水裡試試?
往事如煙,她和黃老爹已經從雙廟村的陰影裡走出來了,賀世年居然還沉浸在過去中,他受這麼多年的良心譴責,畫地爲牢,是真足夠了。
賀世年還想給金穗磕兩頭,金穗嚇一跳,這回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不大防,趕緊拽了他起身。
至此,賀世年再也無法以老師的身份立足於金穗面前。
金穗回府後和黃老爹提起此事:“……賀掌櫃還想給我磕頭來着。”
黃老爹沉默良久,喟嘆道:“想不到當年發生了這多的事兒。你孃的死居然牽連了這多的人。夠了。”
席氏死後,黃秀才因疚殉情,主謀秦濤先瘋後死,死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雙廟村的女人對席氏諱莫如深,始終存着一份愧疚,那個高平書必是被姚府暗中處決了,而賀世年被羞愧折磨這麼多年。
大年節下的,談論席氏的死不是什麼好兆頭,金穗忙拿旁的話岔過去。
隔日,賀世年鼓起勇氣邀約,黃老爹本不想去,但想着賀世年必定是要親自見過他一回纔會了結心願,便赴了約,這事便算了結。黃老爹本就與賀世年不熟,僅有幾面之緣罷了,經此一事,對此人便沒了好印象,可說怨恨也是說不上的。
黃老爹聽賀世年絮絮叨叨說了一下晌,臨近傍晚時和山嵐兩個慢慢走路回府,馬車在後面跟着,只當散心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