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言笑論戰
十九之後,開始化雪。
這日二十,是鳳凰書院旬休的日子。
陰霾多日的天空終於破開晴光,一輪紅日照在山樹和檐沿尚未消去的積雪上,泛起耀眼的一層淡金色。空氣寒冷中又帶了些清涼,沁人心脾。
邵伯溫住的先天居院角栽了十數株臘梅,清寒的風吹得淡香浮動,若有若無。
一羣文士在樓上談笑風生,槅窗半敞,一位青袍灑拓的文士臨窗觀景,但見遠山蒼樹瓊雪,近處黃臘吐蕊,便笑說:“先生這裡好風致。”
邵伯溫坐在暖榻上哈哈笑道:“怎及你蔡神與懷攬一山風致。——聽說那處梅花皆遭你毒手了?”
他笑聲宏朗,,雖然年已七十有五,但長期堅持吐納之術,又有醫者長駐調養,身子骨仍然健朗,不似年近古稀之人。
蔡神與呵呵道:“梅花今夕入酒,明朝酒入我腹,悠遊一遭,再轉輪迴,豈不逍遙哉?”
衆人大笑。
書院客座夫子、司農寺少卿陳旉指着他樂道:“蔡神與不止悠遊天下,連腹中皮囊也成悠遊之地了。”
“哈哈哈!”衆人大笑。
蔡神與名蔡發,字神與,是邵伯溫的忘年之交,穎悟博學,長於易象、天文、地理、星象、河絡等學,但不事科舉,少時便好悠遊四方,雲遊四方,見聞益廣,直至中年纔回祖籍建陽安居,於建陽之北的武夷山築室立臺,夜觀天象,白晝著書,閒時教子,十分愜意。而邵伯溫相請他數次,直至去年才被打動,赴京至鳳凰書院任教,打算親身來看看報上大力宣贊的“稷下學宮”、“天下思辯之地”是否名符其實。
這一來便不忍再走,去信建陽,讓妻子詹氏攜子俱來京城。
然京都居,大不易。書院自是給夫子們提供了寬敞的居宿之處,不過蔡發此人好靜,喜居於山中高處夜體天道,尹焞便將自個原先居於鳳凰山北脈八蟠嶺的那座半山別院轉贈蔡發。
這座半山別院原是尹焞受邀京城出任共濟會監事時,名可秀贈予,後來尹焞任鳳凰書院的山長長住書院,那座半山別院就閒置了,轉給蔡發正是物當其用。蔡發住進去便自題“悠遊居”,妻子顧氏過來後,兩人便一起敲梅落酒,於是一院梅花便都遭了殃,邵伯溫遂有此謔。
座中一俊雅文士搖着羽毛扇子,笑悠悠地說:“這梅花入了蔡囊,雅游一遭,再入五穀輪迴,好過零落成泥。再世爲梅,那就是有因果經歷的,非爲凡物了。——想必半山之主聞之,亦是欣然而悅的。”
說話的是翰林天文學院的掌院院士蘇澹,也是《西湖時報》的社首,兼職鳳凰書院的客座夫子,執教經學科講授《易》、《孟子》,同時也執教天文科、工械科、地理科,與邵伯溫、蔡發都甚有交誼。
衆人再次大笑起來。
蘇澹話中的“半山之主”即指蔡發所居之原主,而唯有其中三四人,知曉這“半山之主”即名可秀。因尹焞提及山居原主時,只道“一位博學多才、仁心濟世的小友”,衆人不知其名,多是奇之。
蔡發也未見其人,不知其名,但見半山竹樓圍籬笆,院前菊,屋後梅,便大笑,道“疏闊之士也”,遂以“半山之主”雅稱。
至後,方從尹焞處得知那位“仁心濟世的小友”便是共濟會的會首名可秀,贊言:“善。濟世,毋分陰陽。”又讀其修訂的呂氏《藍田鄉約》,書中提出鄉約共濟模式,而共濟會的成立便是推行鄉約共濟的一個前導,蔡發不由對尹焞感慨道:“吾輩常說弘道濟世,而論力行推及於下者,不及名中慧多矣。”遂與名可秀論交,雖未見之一面,卻不妨文章來往,交誼益深。
衆人今日聚在一起卻不是爲了談閒說笑,而是緣於客座夫子沈元的一篇文章——《論知行論之行在知先》,發表在這一期的《國學論刊》上。
沈元是軍器監少監,被鳳凰書院聘爲工械、地理、物理、化學四科的兼教夫子,以實踐長才而聞名,在格物學科很得學子擁戴。正是他在教學中最早提出“行在知先”論,並用了工械製造、地理測量、力學、光學等方面的很多實例來論證這個觀點,鼓勵學子用實踐去論知。
但在最初,這只是一個觀點,並沒有形成完整的知行論。
後來,在楓閣論學時,沈元提及這個觀點,引起了名可秀的關注。
沈元提的只是治學的觀點,但名可秀習慣站在高處看問題,想得更深遠。
理學需要一種理論做開局,建立學派的聲譽。這種理論必須是新穎的,不同於時下主流觀點,要引起爭論和關注,但又不能太過於新異,以免引來四面八方的攻擊——對於才創立不久的理學來說,還無法承受住四面八方的狂風驟雨。
理學要引起重視,但不能引來敵視。
“知行論”就是一個適合做開山斧的學說。
而且,這個學說對於名可秀正一步步推行的新政也是大有裨益的。
名可秀便寫了一篇論知行論的文章給沈元,分析了時下幾個學派的知行論,提出自己的看法,希望沈元完善“行在知先”的學說,形成一種新的知行論,公行於世。
這對沈元來說當然是件好事,能提高他在學術上的地位,擴大他的影響力,當即着手整理論據,撰寫文章。但一種新論的提出並不是輕鬆的事,須得經過詳細的考證,周密的論述,還要有前代先賢的引論依據,才能經得起攻擊。
爲此沈元準備了半年有餘,而名可秀在沈元文章發表之前,就已在共濟學堂踐行這種知行論。行在知先,這也是一種檢驗。
花廳內的衆夫子看過今日剛出的《國學論刊》,一時廳內靜下來,大家都在忖量着。
此文在發表之前,這些夫子們都是看過的,此時不過是再過一遍目。
過了一會,蘇澹開口道:“此文既出,便是正式提出論說,王學、溫學、洛學必然都要有反應,尤其是洛學,當是吾等主要應對的學派。”
大家都微微點頭。
沈元目光微斂,道:“洛學在朝以胡武夷爲首,在野以尹山主、楊龜山爲首,論辯才最利者,以經學夫子羅豫章爲最……”
胡武夷即禮部參政胡安國,人稱武夷先生。楊龜山是程頤的弟子楊時,人稱龜山先生。羅豫章是楊時的弟子,執教書院經學科,人稱豫章先生。
這四位都是學問醇厚的大儒,在學者中聲望甚隆,尤其胡、尹、楊三人,被稱爲洛學三子,是當之無愧的洛學三魁首。
邵伯溫捋着白鬚,微微笑道:“和靖這幾年治學愈發敦厚了,許是山長做久了,治學亦有些兼收幷蓄的意思。——洛學裡面亦有些人不滿呢。”
主要是楊系和胡系的人。
尹焞和他的弟子是尹系。
蘇澹搖着柄羽毛扇子,大冬天的卻不會給人矯揉造作的感覺,笑眯眯道:“和靖處士身爲山長,自是不便介入學派之爭。就算撰文批駁,亦不會‘非我即非’的一杆子全捋倒。”
邵伯溫頷首,“這就是和靖治學令人敬佩之處啊。”說了又笑了一句,“衛國師看人還是很有眼光的。”所以選了尹和靖爲山長。
蘇澹暗裡翻了個白眼,明明是他師妹的眼光。他笑了聲,扇柄敲着手,“所以主要是胡、楊二位和他們的弟子。文章辯駁本初當會應付,某等也自不會袖手,至於明道堂的辯論……”他笑着看向蔡發,“就要有勞神與兄一起了。”
本初是沈元的字,他擅長做實事,舌辯卻非所長。
在場夫子中辯才最利的,當屬蘇澹和蔡發。
蔡發坐在扶手椅上,神態灑然,“學問嘛,不辯不明。任爾東西南北風,青竹韌而不倒也。”
衆人大笑,氣氛輕鬆起來。
執教化學的夫子陳季虛這時彷彿才從神遊太虛中回過神來,愣怔着道:“啊,都商量好了?”
陳旉哎喲一聲,打趣他,“道長又鍊金丹去了?”
衆人哈哈大笑。
陳季虛原是道宗趙佶奉養在宮中的煉丹士,後來衛希顏進宮後給她打下手,靖康之變後趙佶逃往江南,將陳季虛等煉丹士也給帶上了。再後來趙構登基貶斥煉丹士,陳季虛這些人便各回各教,而那些道教在北方的便在京城道觀掛單落了戶,包括陳季虛在內有七八人。至衛希顏出任南廷國師,這些煉丹士便心懷惴惴地登門拜訪。
衛希顏想起化學就是從煉丹術而來,便在京城郊外買了塊地建成化學實驗坊,將這些道士集聚在實驗坊,讓他們研索“變化之學”,後來又陸續從各道教招募了很多煉丹士進入實驗坊。按照衛希顏提出的一些設想去實驗,反推,引起了這些煉丹士的極大興趣,越研索下去,越覺得這變化之學玄妙無窮,並形成了一些很粗淺的理論——鳳凰書院最初的化學課本便是由這些粗淺的理論編成。
其中成績佼佼而品行又不錯的煉丹士便被衛希顏招進了鳳凰書院當化學科的執教夫子,這些道士一下子成了教讀書人的“人上人”,激動心情不言而喻,探索化學的熱情也就更加高漲,而陳季虛是最有成就的一個,也是最癡迷的一個,甚至連吃飯走路都因時時思索而心神恍惚,鬧出不少笑話,被相熟的夫子時常拿來打趣。
陳旉、沈元便是其他科夫子中與陳季虛來往最多的,化學科的一些成果對於農作和軍械製造有不少益處,而實際應用對化學原理的生成也有裨益,兩方交往多了,交情便自然深了。
是以,陳季虛只呵呵一笑,並無惱色,說道:“再過三日,書院便放年假,若是上明道堂辯議,恐怕是年後的事了。”
“正好,有充足的時間備戰。”蘇澹搖着扇子笑道。
“如此,諸君就好好過個年。”邵伯溫捋須微微笑。
大家都笑起來。
這個年可真得好好思量着過。
昨日忘了設九點發文,趁午休時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