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7談婚論嫁
這日天氣晴好。
鳳凰山萬松嶺上,朱雀書院大學甲班的學子們正在上畫課寫生。
松嶺高處的平地上,支了一柄碧羅傘,傘下置着一張錦袝椅,椅前一張琴桌。四五名侍女正在旁邊忙碌,或煎茶,或備小食。羅傘後不遠處,侍立着四名勁裝外罩毛披風的女護衛,目光炯亮地警戒四周。
雲希汶穿了一件紫貂裘袍,意態優閒地坐在碧羅傘下的錦袝大椅上,芊芊玉指輕撥琴絃,奏起空靈之音。曲罷,執巾拭手,端起冰裂茶盞優雅品啜,華美眼眸光芒溢彩,掠過鬆嶺上四處寫生的學子們,脣邊泛起微微笑意。
這般日子真好。——舒適,自在,又充實。
孃親天上有靈,必定爲她歡喜。
希汶脣邊溢出柔暖笑意,將茶盞遞給侍女,隨心而拂弦,一曲《松風觀日》,彷彿山風簌簌,松濤相和,朝日噴薄而出,光芒照耀林間。
正在作畫的學子們聽着琴曲,面色神情都歡快起來,畫筆在手中彷彿也多了兩分靈動,松風山水隨着水墨一一鋪陳開來。
松林的西側,葉杼和謝敏嫺分在一組。她們所處的這個位置背靠松林,前方卻是山崖。站在崖上的大石往下望,山中霧氣尚未完全散去,叢山層層疊疊,在霧靄中半隱半現,猶如一副絕佳的山水丹青。
謝敏嫺手中畫毫如行雲流水,安靜溫婉的臉龐彷彿籠罩了一層光輝般,生動鮮明,將原本只是稱得上清秀的容貌襯出了十分美麗。霧中半隱山林呈現出來,筆意磅礴,又靈氣飄渺。
葉杼偶爾斜望了一眼便不由停筆,走到她身後駐目而看,待她落下最後一筆時,情不自禁地讚歎道:“敏嫺的山水寫意越來越有靈氣了。——當初你棄工筆而就寫意,果然是正確的決斷啊。”
她說着又有些好奇,問出了一直想問的話:“敏嫺當初專攻工筆,已得七八分精妙,怎的突然改變主意,畫起了寫意?”
謝敏嫺微微抿脣,“只是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性,更適合寫意而已。”
她擡看着遠處山林,“說起來,還要感謝那年的花朝宴,衛國師就是一副絕佳的山水丹青啊——那樣的人,無法用工筆雕琢,是山水合成的神韻。”而自己的心性,原來也是嚮往那種天高雲闊啊。
葉杼一雙秀麗的眉毛微蹙,眸中隱有光影閃動,溫靜的眉眼如同山水寫意般,恬淡卻又籠着紗般的飄渺朦朧,彷彿少女的心思,悠遠不可捉摸。
謝敏嫺眉角跳了下,靜靜看了她一會,又掃眼四周——最近的一組也在四五丈外,聽不見她們談話。她便低聲問:“阿杼,你有心事?”
葉杼回眸看她。
這兩年,她和謝敏嫺越走越近,或許因爲兩人都是喜靜不喜鬧的性子,加上在對人處事也有相通之處,隨着同窗時日增多便漸漸親近起來,到最後連李秋雲都及不上兩人的默契了。——當然,李秋云爲人真誠,葉杼和她的姐妹情分還是很好,但秋雲性子大而化之,論心思縝密善解心意,卻是遠不如敏嫺。
葉杼輕嘆一聲,“這樣的日子真好。可惜,過了臘月咱們都要離開書院了。以後,或許再也不會有這種歡樂無憂的日子。”
她們都該學習料理家務,準備親事了。
謝敏嫺靜默了一會,擡頭看向碧羅傘下悠哉品茶的老師,不由感嘆,“真羨慕雲三老師,即使嫁人生子,也能這般逍遙自在。”她說着眉毛一揚,“可見,丈夫挑得合適,未必不能過這種日子。就像雲大老師、雲三老師,嫁的夫君雖然是商賈,這日子卻過得比那官眷貴婦舒心多了。”
葉杼聞言不由凝目看她,“聽起來,敏嫺似乎心中已有成算?”
謝敏嫺微微一笑,她與葉杼相交知其人品性端方,說話便無避諱,直言道:“像我們這些官家娘子,親事不可避免地要與家族利益相連。不像衛國師,只全心爲姊姊和妹妹過日子打算,不摻雜利益,這卻是我們求不來的。但爲人父母者,對子女終歸有慈愛之心,即使結親有爲家族着想,也必得要盤衡周全——否則,若嫁女過去夫妻不和順,結親便成了結仇。”
葉杼認真聽着,她在算學上一通百通,是邵伯溫珍而重之的天賦學生,但在這等世俗之事上卻不如謝敏嫺想得通透,又素知謝敏嫺精研律法而心思縝密,但凡剖析世情都入木三分,當即虛心請教——如何纔算得合適的嫁人之選?
兩人深受朱雀書院的學風薰陶,加上個別言行特異的夫子影響,談起婚嫁之事毫無羞澀,一個是當成算題求解,一個則當成分析案情般抽絲剝繭。
謝敏嫺低聲道:“其一,不要才華太出衆。——年紀輕輕的就才華出衆,多半恃才傲物,父母兄弟對之寵愛順從,養成不可違逆的性子,對妻子必是要求恭順爲要,但有違背就要生嫌隙了。”
葉杼遙想了一下,頓時打個寒噤,若是她嫁的人不能體順她的志趣,這種日子有何樂趣可言?
謝敏嫺手中狼毫指畫,彷彿兩人探討畫技般,繼續低聲說道:“其二,莫爲嫡長。——嫡長者要承家之業,其妻上要孝公婆,下要和妯娌,外要理鋪營生,內要管家務,和睦內宅……,若是遇到人口簡單、和順的家族倒罷了,遇上那等關係複雜的,有得你頭痛了,整天撲火滅火都不及。”
葉杼兩道秀眉蹙得更緊,若是天天讓她過着與婆母妯娌周旋的日子,或許她就會像失去水分的鮮花般,漸漸枯萎凋零。
“其三,要面貌端方,人品端方,那等俊美風流的概不考慮。——省得後院多出一干侍妾不說,還要幫人養庶子庶女,膈應不死你!”謝敏嫺冷笑說着,素來溫婉寧靜的眉目陡然透出一種凌銳之氣,“女方的門戶一定要高於男方。——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的真心,倒不如家族利益相壓來得真實。”孃家門戶高過夫家,夫家豈敢隨意納妾?
葉杼陡然見到謝敏嫺露出凌厲的一面並不詫異,只是低笑,“你想得倒清楚。”
“那當然,”謝敏嫺也低笑,“沒聽衛國師對山長說的,‘男人靠得住,母豬也上樹’?”
“噗!”葉杼雖然心思鬱結,卻也撲笑出聲,慧眸光華流動,襯得臉龐越發靈秀動人。
謝敏嫺眨了下眼,輕笑戲謔,“阿杼生的真是好,也不知最終便宜了哪家郎君。”
葉杼聞言心中苦澀,眼神悵然地看着遠方,“阿嫺,我……不想嫁人。”
謝敏嫺抿脣,“誰想嫁人呢,小娘子的日子多自在,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揚起眉毛一笑,“所以,爲了以後還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要將婚嫁抓在自己手裡,若是不能兩情相悅,那就守住自己的心,選擇可以過日子的人——至少,不要爲了別人,憋屈自個。”一張略嫌平常的臉龐因爲自信而洋溢出光彩,剎那間奪人眼目,卻在轉瞬就被隱藏在溫靜木訥的眉眼下。
“阿嫺……”葉杼欲言又止,眸光望着霧氣退散的山嶺,陽光漸漸透亮林葉,卻似乎照不進她鬱結的心間。
謝敏嫺蹙眉,小心打量她,但見她神色怔然,眉間籠愁,一時似乎歡喜,一時又似乎悵然……謝敏嫺不由心中一驚,擱下畫筆,輕拉她袖子走到崖邊,彷彿觀賞風景般,聲音卻是肅然低問:“阿杼,你心裡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葉杼身子一震,微微低頭,聲音有些茫然,“喜歡是什麼感覺?”
謝敏嫺氣結,好吧,她也沒喜歡過人,不知道喜歡是什麼感覺,但看了那麼多閒書還有描寫相思的詩詞,再做個推斷,至少能描摩出七八分,便給葉杼開蒙,“若喜歡一人,便時時念想,念着那人時歡喜,思之不得又悵惘,心緒如打結,思懷難解……”
葉杼嘴脣緊抿,雙手已不由自主地擰結在一起。
謝敏嫺心中一咯噔,默默收口,伸手在她肩上按了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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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阿杼這神情,只怕喜歡的那人是難以說親的。否則,以戶部參政家的門戶,哪樣的親事說不成?
她心裡不由推測起來,莫非那人已定了親?或者,是阿杼單相思?
謝敏嫺心裡如貓爪,就像遇上一樁謎樣案情——究竟什麼人能入葉杼的眼?
就在推測猜想之際,突聽葉杼“啊”的一聲,身形如風般轉過去,眼望松林處,眉眼仿如霞光照耀般,絢麗燦爛起來。
謝敏嫺不由回身望去,頓時驚訝張眼,隨即又在那人眼神制止下抿脣不作聲。
“阿嫺,我離開一會。”葉杼眸色燦然,提起裙裾輕快跑了過去。
謝敏嫺便見清然如雪的衛國師向她點了下頭,微笑伸出手去,拉着葉杼轉眼不見。
謝敏嫺臉有些木,慢慢地轉過身去,望着山崖那邊,伸出手指揉着額頭。但願她方纔是看錯了——阿杼那眼神……
謝敏嫺覺得頭痛,非常頭痛。山風輕拂衣袂,未來的大理寺卿眼神茫然,難得地陷入到一種情緒錯亂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寫小娘子們的感情和婚姻是重要的一節,世道的改變有很多方面,但無論是哪方面,都是要從思想上慢慢萌芽,然後紮根開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