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殺覆滅

絕殺覆滅

花崗岩建造的地下室經香薰火烤後變得乾燥,青城派原本用來囚禁違禁弟子的地下獄室被臨時挪作了青穀神醫蕭有涯的醫室。

這裡顯然是青城派囚禁重犯的地方。牆壁地面均是三寸厚的花崗石,透氣的窗口用胳膊粗的寒鐵爲欄,每間囚室鐵門均是三寸厚的寒鐵鑄成。雖然似乎已空置多年,此前又經香薰火烤處理,但花崗岩壁上的暗褐色卻隱隱浸出陰氣,讓人不自覺想象曾經遍佈的滿室血腥。

雷漠、名鴉啼、月深樓的屍體擺在同一間囚室的木榻上。

驚雷堂和名花流的昔日高手--被製成絕殺藥人的十三個殺手仍然用苗藤捆得嚴嚴實實,分別關在五間囚室裡,如同活着的木人,不需吃喝拉撒,不需睡覺,個個神情呆板、目光呆滯,躺在地上呼吸若有若無,若不是眼睛還睜着,真以爲是具死屍躺在那。

衛希顏拿着手術刀熟練剖開雷漠三人的肚腹,蕭有涯俯身細細檢視,不時將不同顏色的藥水滴在肌肉和骨骼上觀察形貌變化。

囚室外,雷電、蕭流金一站一坐。

室內手術刀刀鋒流暢劃過肌肉,聲音細不可聞,卻如尖刺插入兩人心臟。雷電雙拳緊握,目光死死盯在對面的花崗岩壁上。

蕭流金閉上眼又睜開,只覺胸口隱隱的疼痛,不由深吸口氣,眼中突然映入一道纖長人影,挺秀容顏浮現哀傷,卻更加清冽透骨,紅脣緊抿,扯出一道優美卻堅毅的弧線。“少主!”他低低喃語,胸口的痛楚奇異般慢慢平靜下來。

時間如刀刻留痕,一寸寸劃過。松明火把噼叭微響,地下獄室不分昏明,名可秀目注壁角沙漏滑落兩道刻痕,擡步慢慢走近寒鐵門,伸手推門而入。

鐵門,在身後輕輕合上。

青城派密林深處,一道灰色的鴿影倏然升空,片刻,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青城掌門羅晚嵩半倚在榻上,面色因傷勢未愈而顯得有些暗黃,平日精光灼灼的目光此刻卻有些昏濁無力,長子羅少崇服侍着他喝茶。

睡羅漢羅晚遲斜靠椅上,眉眼間睡意朦朧,彷彿十數日前青城大戰中他表現出的機敏只是曇花一現,花謝後又打回了無精打採的原形。

“二弟,你說唐門有消息?”羅晚嵩只喝了一口,擺手讓兒子端走。

睡羅漢眼皮子稍微睜開一點,“那人叫唐飛。”

“唐門突然來人,”羅晚嵩支起身子,“難道是那指揮藥人的殺手終於禁不住唐門的折磨,招供了不成?”

羅晚遲耷着眼皮,“那年輕人說帶來重要消息,必須面見掌門才肯講。”

羅晚嵩目中劃過一道精光,轉瞬又回覆到那雙昏濁的老眼,“讓他進來。”

唐飛給人的第一感覺是瘦,奇瘦無比,一襲青衫籠在身上空空蕩蕩,彷彿衣衫遮蓋下的不過是一頭骷髏架子。他的臉頰也奇瘦,就像是隻蒙了一張皮,讓人瘮得慌。

羅少崇只看了他一眼就移開目光,只覺渾身上下起了一圏細毛,根根豎立地顫悠。

青城掌門和長老看見的卻不是唐飛的臉,而是“唐飛”這兩個字,更確切地說,是“唐飛”這兩個字代表的意義。

“聽說你是唐宗主的大弟子?”

羅晚嵩的聲音不怎麼大,卻聽得羅少崇心裡抖了一下,唐門宗主的大弟子?什麼重要消息需要唐門宗主的大弟子親自擔當信使?難道真的是那殺手招了?

“是!”唐飛說話的風格一如他師傅唐青衣,簡潔利落,絕不多說一句廢話。

“唐宗主一路之行可平安?雷大娘子可安好?”羅晚嵩關心問道。

“家主一路平安,但雷大娘子服下解藥後時醒時昏,是以家主無法遠行,故命在下前來傳信!”

羅晚嵩隱隱有些激動,“信在何處?”

“是口信。家主吩咐,只能告之青城掌門一人。”

羅晚嵩不由皺眉,羅少崇忍不住喝道:“大膽!”

唐飛靜立不動。

羅晚嵩揮手道:“二弟,少崇,你們都先下去。”

羅少崇急道:“爹爹,您傷勢未愈,萬一有人心懷不軌……”不放心地掃了唐飛幾眼。

羅晚嵩語氣微厲:“下去!”

睡羅漢已慢悠悠飄出房門,羅少崇心有不甘,只得恨恨瞪了一眼骷髏青年方退下。

“年輕人,你帶來什麼消息可以說了!”

唐飛卻飛出屋外,四下繞了一圏方又飛回內室。

“年輕人,你很謹慎!”羅晚嵩目中有一絲讚賞。

唐飛平靜道:“家主吩咐:此事幹系極大,務必小心!”

“你說吧!”

唐飛道:“代傳家主話:上次帶回唐門的殺手已經招供。”

“想不到那殺手在青城一字不吐,到了貴派手裡,還是招了。”

唐飛垂目,“煉毒院唐鬥長老人稱毒閻羅,至少有三十種法子可以讓鐵人開口!”

羅晚嵩狀似昏濁的眼中閃過一抹精光,容色卻是淡淡,道:“他招了什麼?”

“家主說:羅掌門的揣測是對的,青城派有內奸。”

羅晚嵩面容沉肅,笑聲低啞。

壽筵時刺殺他的三位藥人藏身於地下密道,事後搜尋發現那條地道的出口一直延伸到青城廣場外的密林中。如此長的一條地道,顯非一時一日倉促挖就,如果沒有內應,絕殺如何瞞得過他這一派之主弄出一條直通青城主殿的地道?

唐飛想起師傅說過的話,不由對這位青城掌門生出一絲欽佩。

睡羅漢羅晚遲作爲青城派大長老,掌門的同胞兄弟,無疑是青城派第二號人物,假如羅晚嵩暴死,因長子的不成器,次子又沉迷於商事生意,最有可能繼任掌門之位的便是這位睡羅漢了,然而羅晚嵩卻在危急時刻,毫不猶豫地將青城派抵禦大敵的重任交託給最有嫌疑的兄弟,這份膽色讓人不得不服!

睡羅漢若不是內奸,自是爲青城盡全力;若是內奸,爲了自身不暴露計,也不得不裝作盡力。這便是戰前青城掌門暗託唐青衣之事,如果睡羅漢真有一絲作僞,以唐青衣的精明和眼力定將看破。然而唐青衣沒有看出任何破綻,睡羅漢只需遲滯片刻找到那暗中指揮藥人的殺手,青城大戰的結果可能便不一樣。

“內奸是誰?”羅晚嵩語聲沙啞凝重。

房內突然一靜,片刻,便只聽見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密室內,弓着身子竊聽的男子憤怒低咒一聲,“可惡,居然用寫的!”

那人耳朵離開牆壁中伸出的一支細細竹管,在密室內踱了幾步,皺眉低語:“難道那殺手真的知道什麼?”

那麼,老不死是知道了?

哼!知道又如何?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大不了魚死網破!

男子陰冷的面容上流露出刻骨的仇恨,突然神情一動,又俯身將耳朵湊到竹管處。只聽得唐門大弟子低沉冷靜的聲音傳入:“那殺手身份重要,我們已知曉了絕殺的總部所在。家主十日後趕過來,和各派商議殲滅之事。”

密室內的男子面色一變,越聽下去臉色愈顯凝重,良久冷哼一聲,匆匆起身走出。

蔥蔥郁郁的林木沿山勢蔓延叢生望不到邊際,晨暉下鳥雀聲嘰喳。

“難怪我們追查絕殺十年卻無所獲,竟是將巢穴開在山腹中。”

名可秀飄然立於樹間,仰目遠眺。

衛希顏站在她身側,笑道:“那個偏執狂大概已接到青城派內奸傳遞的消息,以爲我們至少要個把月後才能從青城趕到,卻不知現下已經站在他的老巢門口了,這會兒他怕是以爲咱們還待在青城派的地下獄室中呢。就是要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名可秀讚道:“希顏的引蛇出洞之計極好,若我們直攻其巢穴,即使覆滅絕殺,也將付出極大代價。”

以最小的代價完成任務,是她的傭兵團生存秘訣之一。

絕殺將總部建在武夷山山腹內,按江月子提供的情報,入口易守難攻,每過半個時辰換一次口令;山腹內機關密佈,每次出入都是不同的落腳點。若是強攻進去必定損失慘重,倒不如打草驚蛇,透過青城派的內奸讓絕殺誤以爲俘虜招供泄露了總部所在,從而引蛇出洞,一舉殲滅。

微風拂過,一青一黑兩道人影倏忽閃現在二人眼前。

衛希顏回頭笑道:“絕殺大概以爲你還在唐門守着雷楓那丫頭哩!”

唐青衣冷寞面容上掠過一抹柔色。

名可秀笑容歡悅,“唐宗主準時而至,小楓定是無恙,可秀這便放心了。”

唐青衣略一點頭,也不多言。

衛希顏看向雷御,招手笑道:“小御傷好了?”

雷御沉默無語,或許是想起了一個月的糉子遭遇,薄脣微抿低“嗯”一聲算是作答。

衛希顏暗暗好笑,轉問唐青衣道:“雷楓呢?”

唐青衣面上神色有些古怪,淡淡道:“她暫時留在唐門。”

衛希顏眉一挑,照雷楓那活蹦亂跳的性子,怎會願意留在沉森森的唐門?難道是被唐烈留下的?唐烈留她作什麼?她以目光詢問唐青衣,回過來的眼神卻是深沉無解。

名可秀黛眉倏然揚動,目光清冽如水,望向林深處山徑,“蛇出洞了。”

衛希顏緩緩拔出腰間長劍,伸手自懷中掏出一副鬼臉面具戴上,脣角彎起迷人笑容,“各位,殺手之王出場了!”身姿優雅如同是去赴一場豪門盛宴。

一百多個清一色的蒙面黑衣人魚貫而行,黑壓壓的一長串行進於密林小徑卻無絲毫聲響。到得山口,林木漸稀,灌木低矮叢生。

行進在隊伍中段的一個高大蒙面人突然腳步一頓,喝道:“停下,結隊!”

一聲清脆的鳥鳴劃過。

“蓬蓬蓬……”數聲悶響後團團白煙瀰漫。

“有埋伏!屏息,小心毒煙!”高大的蒙面殺手頭領反應迅捷,卻仍是慢了一步,白煙中一起便倒下七八個殺手。

幾與同時,“嗤嗤嗤嗤嗤嗤!”,響聲如密雨穿林,漫空皆是。

“小心暗器!”

撲天蓋地如蝗雨,白霧濃重中衆殺手目不能視,口不能吸,唯有揮舞手中兵器閉目聽風辨位擊落暗器,不時與身邊同伴的刀劍相磕,擾了聽覺,但凡被蝗雨般的劇毒暗器擦破片皮,便立時倒地不起。

“蜀中唐門!”

高大殺手頭領不由咬牙,卻不敢開口,白霧中打出的散開手勢又不能爲衆殺手看見,只得率着身邊的殺手往前衝。

好在絕殺的殺手們殺人經驗豐富,在初始的慌亂後便鎮靜下來,或三人一隊,五人一團,結成圓周擋擊暗器。

暗器聲漸漸小了,殺手頭領方鬆口氣,突然面色又一變,耳中已聽到勁弩破空的聲音。

尖銳刺耳,公輸輪的機關弩?

百道巨毒勁弩數番輪射,殺手結隊拼力擋格。他們武功俱不是泛泛,卻苦於要運氣屏息,內勁便失了兩三分,這些勁弩力道更勝普通弓箭三倍,一個失神不是被毒弩擦破而死,就是泄了口氣吸入毒煙致死。

殺手頭領心知中了高手埋伏,領着身邊十數殺手擋格閃躲往前突圍。

箭雨突停,白煙濛濛中似乎有無數道人數晃出,兵器交擊之聲震耳。那頭領心中一沉,耳中便聞得一聲低笑,瞬間刺目眩光穿透白霧,沖天而起……即使緊閉雙目也能感覺到刺眼的絢麗,他心中一懼,本能揮刀護住周身,耳邊只聞慘哼陣陣,胸腹背處刺痛傳入,不由悶哼一聲,在幾個心腹的拼死護衛下衝出山口。

血腥味瀰漫山林,在近百個黃衣、紅衣、青衣武士的圍殺下,被連番突襲攪得心力疲憊的黑衣殺手一個接一個倒下,餘下的二十多殺手見脫困元望,極是乾脆俐落的反轉刀鋒割斷自家喉嚨,除了逃出去的殺手頭領及下屬十數人外,黑衣殺手全數覆滅。

雷御望着滿地屍體,手中弩機微微下沉。

似乎……有些勝之不武!

衛希顏取下鬼面,揮手抖掉細劍上的血珠,淡淡道:“戰爭,要的就是結果!最大化地保存己方實力去消滅敵人,方爲戰之上策!”

“說得好!”

一道清脆的擊掌聲,一個約摸二十二三歲、長髮繫帶的紫衣女子排衆而出,高挑的身材在武士勁裝的緊裹下更顯優美矯健,皮膚呈淺麥色,兩道劍眉斜飛入鬢,面容如男子般俊朗,黑眉下的一雙眼眸卻如春水般明媚動人,將男子的英朗和女子的嫵媚完美揉合在一起,既不過分剛硬,又不失之嬌柔,形成一道極其吸引人的獨特風格。

衛希顏暗道一聲贊,不由揣測這女子是何人。此戰雖是她獻謀在先,但前後調派卻是名可秀和唐青衣在指揮,對南流北堂的人她是一個沒見着,此刻觀驚雷堂衆人看向這女子時的崇敬眼光,想來必是此次三方聯合作戰中屬於驚雷堂一方的首腦人物了,難道是十大高手中的某一位?

“霜師傅!”雷御神色恭瑾,抱拳行禮。

那紫衣女子俊眉略挑,燦爛明朗的笑容在脣邊綻放,春水般明媚的眸光深深凝注衛希顏,潔白整齊的牙齒在淺麥色的肌膚映襯下愈發白得耀眼。

“這位漂亮的少俠想必便是近日風頭勁起的聖手衛郎了?”

“希顏,這位是驚雷堂的雷霜雷四俠。”名可秀微笑向她引見。

雷霜!

“雨雪風霜電,鳴耳震天下!”--驚雷堂十大高手排行第四的雷霜?!

竟是這樣一位風姿獨特的女子!

衛希顏想起夥伴秦瑟琳,眼裡掠過一抹懷念,脣角微挑,心頭涌起一抹難以言喻的歡喜,“我是衛希顏,叫我希顏便好。”

名可秀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少見她如此親近人的,似乎對這位雷四俠特別投緣?

雷霜心中也生驚訝,一種異樣感覺從心底掠過,明明是初次相見卻油然生出奇怪的熟稔,笑容益發粲然,“雷御極少贊人,對你卻是多有推譽。我一早猜想不知是個何等英風偉致的男兒,卻原來秀美玉致更勝女子。不過,我喜歡!”她拍掌一笑,春水般的眸子異彩流轉,一時俊朗與嬌豔並存。

唐青衣、名可秀知這女子素來性情不羈,言語大膽,也不以爲奇,雷御卻是輕微皺了下濃眉。

衛希顏哈哈一笑,這女子的性情氣度極似她以前的傭兵夥伴秦瑟琳,心中已有好感。兩人言笑一陣,竟都頗有相見恨晚之意,態度之親近讓名可秀不由得又多望了幾眼。

這時,三方武士已清點出殺手屍體,一共八十七人,除了三人面貌無損外,其他八十四具屍體俱是面容盡毀。

三具面容周正的屍體被擡到唐青衣等人面前。

蒼白的面龐,顯是少見陽光,面貌均在四十歲左右,面白無鬚,明明是男子卻給人陰柔的感覺。

衛希顏看了幾眼,腰間細劍突然揮出,挑在一具屍體的下身。

果如她所猜想,劍尖又迅速掠過其他兩具屍體,搖頭道:“都沒了。”

名可秀眸子閃動,“這三人定是指揮這些殺手的頭目。”

雷霜明白過來衛希顏所說的“沒了”,氣怒下狠狠踢了屍體一腳,“該死!害我雷霜兄弟的居然是這幫沒種的閹貨!”

“少了四個藥人!”雷御語音沉厚,“方纔交戰的殺手中沒有藥人。”

“看來是先轉移了。”唐青衣若有所思。

“驚雷堂兩人,名花流兩人。”名可秀望向山外,目光幽深,“我有預感,這四位兄弟,遲早會出現。”

話音未落,地下草皮隱隱有些震顫。

衛希顏側耳傾聽,陣陣沉悶的迴響,她忽然想到一個可能,不由急道:“快走!絕殺在自毀巢穴。”

震顫越來越急,不一會兒似乎整座山都在抖動。

百多位高手急速掠出山口,遠遠的,看見身後中間一座山峰陡然陷落了下去,激起周遭山石林木塌落四滾,一陣山崩地裂後,四周一片狼籍。

衆人相顧駭然,均想這絕殺行事果然狠辣,這麼山陷地塌的一毀,縱然有什麼線索痕跡,也全數被淹滅掉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雷御慢慢道。

衛希顏笑道:“小御說得沒錯。這幕後的傢伙,尾巴總是會再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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