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應對

御前應對

太上皇居住的延禧宮在福寧宮西北,抄最近的宮道快步走約摸兩盞茶功夫就到。因道君久病需得靜養,宮門即使大白日也緊閉着。內侍方叫開宮門,一股濃濃藥味就溢出,連候門恭聲道安的黃院子都是滿身藥氣。康履皺了皺眉,隨身內侍善體心意地揮衣袖扇了兩扇,問黃院子:“李大官可在殿內?”黃院子恭聲答“是”,躬身讓過。

康履帶着隨身內侍轉過影壁,直入正殿。止住廊下通報的小黃門,留下內侍在殿外候着,放輕手腳走了進去。

內寢御榻前,李彥正端了只翡翠藥碗,用銀勺舀起黑濃的藥汁,半弓着身子傾進敞口的銀漏斗,藥汁順着漏斗下方的細軟管流入太上皇嘴內,一內侍左手小心托起太上皇頭部,右手並指點喉壓迫藥液順喉而下,另一內侍拿着軟巾時不時拭淨口角滲出的藥汁。

康履足下頓了頓,輕步上前,跪下磕頭道:“奉官家孝諭給道君請安。”這才起身對李彥道:“奉官家口諭,問:道君御體可好些?可有清醒,睜眼,說話?可按時用藥、服蔘湯?”

延禧宮主管放下藥碗,跪下作答:“回稟官家:道君多數辰光昏沉不醒,偶有睜眼神智不甚清楚,含糊聽不清字;按御醫囑咐,每日早晚兩次喂服藥汁、蔘湯,不敢懈怠……”

正說着,太上皇突然一個痙攣,兩名內侍立時一人取漏管,一人放太上皇平躺,並左右按着御體,一連串動作疾而不亂,顯見做熟了的。

果然,太上皇痙攣一下後就劇烈抽搐不止,口中嘶嘶亂叫,若不是按住很可能滾下御榻,那嘶叫聲如鈍刀子刮過鐵片,刺耳粗嘎——日日不斷的嘶叫早就叫壞了嗓子。但抽搐痛嘶得這般厲害,雙目卻仍緊閉,神智昏迷不醒,彷彿困在恐懼的噩夢裡掙脫不得……

康履連着退了兩步,並不是頭次見道君發病光景,卻仍禁不住悚然。他知道這病一發起來就要折磨兩刻不止,這會卻是等不得,輕咳一聲,向李彥使去個眼色。兩人退身出了正殿,康履低道:“官家有話問。”

李彥立即領他到內侍住的廡間,進了自個房中。康履吩咐隨身內侍遠處看着,這才閉緊房門,近前低語數句。

李彥聽得臉色大變,康履又道:“李大官只需遵官家意思回話,日後道君駕鶴西歸,必少不了你一個宮使,榮養奉老,有的是安享餘年的福分。”

李彥兩道灰眉抖動着,眼泡下的目光彷彿昏濁不清,卻又幽幽閃着微光,忖度兩邊利害,一時難以委決,神色便透出遲疑來。

康履沉了臉,“聽說李大官在汴京時和衛國師就有交情,不過有句話叫‘遠水解不了近渴’,想來大官是明白的。”說着冷笑一聲,“咱們這些服侍御前的,人前看了風光,外臣亦要恭呼聲‘大官’,卻指不定在背後罵‘閹豎’,這些外臣可是靠得住的?咱們唯一能倚靠的只有官家,您可別一時犯了糊塗,平白賠進自個兒。”

李彥攏在袖內的手指緊緊攥着檀香珠串子,沉默半晌,緩緩點頭,“有勞康大官提點。”

領着康履回到正殿,走進連通內寢的太上皇書房,從御案側櫃裡取出只紫檀嵌銀的半尺高密匣,又從身上掏出把鎏金鑰匙,打開後取出本絹面裹封的奏章,遞給康履。

內侍主管的手指有些顫抖,接過去翻了翻,翻看到最後的硃批時,又細細辨了幾眼,後背竟沁出些微汗來。卻不敢遲疑,將奏本揣入袖內,道:“走罷。”方走出兩步,忽又止住,回身將奏本取出遞李彥,嘿笑聲:“瞧灑家這性子,一急就出錯。”

李彥也不多話收下奏本,知道這位官家御前的紅人是想少擔些干係——親眼確認奏本已夠,再親手呈上就是惹嫌了。

出了延禧宮,沿着宮牆往南行,過了一道碧湖,穿過兩三處苑囿,已可見紅牆琉瓦的福寧宮。康履忽地停步,轉身看着李彥,說:“李大官莫要忘了。”

李彥攏在袖內的手指隔內袋攥着那硬硬的奏本,聲音喑沉,“康大官放心,灑家餘生雖無多,卻還珍惜這條賤命,不會胡亂說話坑了自個。”

康履這才完全放心,點了點頭,“李大官是聰明人。”

到了福寧宮,卻見徒弟張勤站在宮門外朝北張望。一見他就急步迎了上來,扯到一邊附耳說:“師傅,丁相公、葉相公在內奏事,”聲音壓得更低,“孫閣長出來遞的話,讓給您提個醒兒。”

康履明白孫紹全是讓他別貿然稟進去,便領着李彥去福寧殿的偏殿候着。

御書房內,君臣正說着荊南帥司的稟奏。

“……如葉參政所說種種情弊肇生的蠻夷叛亂,前朝故例可見,猺蠻再嘯衆謀劫省內應非起於突兀,當是積弊而致,有肇因可究。”

丁起道:“以前,朝廷從毗鄰猺民的鄉里集人戶爲義保,或從蠻峒中選人戶組爲峒丁,作爲兵戶登籍在官府名冊,捍衛疆境,並按人口給田,禁止擅自出賣和私自交換,一丁一年交租三鬥,沒有其他徭役。

“但政和以來,州縣征斂百出,或重複攤派,義保峒丁租賦不復舊制,便有私自將田賣給蠻峒換錢糧,稅吏催科上門,就舉家遷出,依附蠻峒;而官府仍按舊籍催科,使鄉民在固定租賦外又得加稅填補空額。公家靠此取利,怠慢不查銷空籍,每歲徵總賦,鄉民不堪其苦,反而投靠依附猺峒。又有狡猾的世家大族將田產隱匿在猺人名下,躲避租賦。如此種種,使省境和蠻峒的地界漸漸模糊,蠻峒愈侵省界,致官府失稅,而蠻獠日強。

“因此,臣以爲,武岡猺蠻之亂可爲一個契機:一方面朝廷招撫平亂,一方面可藉此整飭溪峒,重查戶冊,堪分地界,”他看了眼衛希顏,“並且荊湖武安軍可考慮恢復峒丁舊制,招撫部分猺蠻,又能分化蠻峒,以內蠻制外蠻。”

趙構看向衛希顏,便聽她道:“峒丁制確是治理峒州的良策,如丁相所說,因隨州縣吏治傾頹而多有廢弛。之前朝廷整合地方廂軍鄉兵爲武安軍,因峒丁舊制牽涉過多,遂僅在接壤交阯、占城、大理的幾個羈縻州着力恢復,以加強國境戍邊的軍事防務,但蜀地和荊湖兩路則力有未逮而暫行擱置。如今,亦是時候加以整頓了。”

趙構點頭讚道:“由一地之亂着眼於國家疆境治理之策,此爲興邦之臣呀。朕有卿等良臣輔政,何愁國家不興?”

他話意一轉,道:“不過眼下首要是平亂,安定後方爲治理。朝廷詔諭重新堪分田地,清立戶冊,這些都是需謹慎細緻之務,又涉及當地世家大族,稍有急躁,便起糾紛,反令省內不安。”

葉夢得心頭一鬆,立即應和道:“陛下明見。這田地賦役由來是肇禍之端,朝廷必得有了周密籌劃,再步步施行,方可期在治平的同時進行革弊。”

趙構點頭,問衛希顏:“樞府可有了平亂之策?”

她回道:“邵西所轄三縣地屬偏僻,向有盜賊逃亡隱匿其間,因縣內通往猺峒的道路不止一條,官府難以緝捕;並且山地綿延相連,非一縣能轄,有些地段便成了三不管,盜匪盤踞爲禍。靖康年間又有河北潰兵南下,燒殺搶掠淪爲匪,荊湖兩路的溪峒州縣因地僻且監管不力,便成這些匪兵的盤踞窩點。由是,盜賊、匪兵會集於蠻峒間,若有野心之輩從中煽動,便不僅僅是猺人的作亂。所以,樞府認爲,武岡楊氏峒劫掠墟市之舉,從表面看是蠻峒再起叛亂,但往深處究,很可能有山盜匪兵隱在其後——這些人才是禍亂之根。朝廷要平亂,必須分而治之,撥根而起。”

趙構君臣三人聽得臉色漸峻,若單隻一地蠻夷作亂尚不爲慮,但攪進了盜匪潰兵,形勢便成複雜,夷漢勾結作亂由來是朝廷大忌。

衛希顏道:“朝廷初立武安軍時,曾在荊湖、江南、兩浙諸路招剿盤踞山林河湖的盜賊——爲害不甚的,予以招安;爲惡多端的,予以剿滅。但因兵力不足,當時的招剿並不徹底,各地仍有餘匪不清,尤其毗鄰溪峒的州縣,盜匪隱患更甚。對於這些窮兇極惡的盜匪,必須堅決剿殺;至於作亂的溪峒,可武力懾服在先,施以招撫爲後。具體的出兵安排,待兩府詳議後再呈。”

趙構見丁起、葉夢得二臣均點頭贊同,他忖思片刻,道:“兵事爲急,明日即呈折入內。”

三臣同道“遵旨”。丁起和葉夢得正待說告退,衛希顏卻先開口:“這辰光李彥應已傳到,請陛下即刻召內問明,臣即與兩位相公同去,及早議定出兵之事。”

丁起和葉夢得神色一愕,瞄見皇帝的臉色似乎有些勉強,卻不得不吩咐侍立御書房內的孫紹全:“去看看,康履回來沒。”

孫紹全應喏一聲退出,行了幾步被衛希顏狀若無意地掃了眼,冷森目芒刺得他心頭一顫。出得御書房外,見廊柱下的內侍指了指偏殿,便知李彥正在內候着。他不敢欺瞞,立即入殿宣人。

康履領着李彥入御書房,趙構見康履表情,心中一定。

這個在宋代不是和尚的專稱,而是在普遍階層中多用的謙稱——相當於“某”,和尚能用,內侍能用,普通百姓也可以這般謙稱。

2、黃院子和黃門:內侍的品級。黃院子是低等內侍,黃門在黃院子之上。